☆、第61章 深談
「你——」
太子被他一句話撅得有些躥火兒,想要像以往一樣擺架子訓斥,卻又終於還是沒那個膽子,只得咬牙恨恨忍下,沒好氣兒道:「孤也沒用膳呢,帶孤一個!」
說罷,便胡亂揮退了身後伺候著的人,快步追著這個弟弟的步子走了進去。
自打胤祺的身份被康熙擺明車馬地晾在了太子的面前,他們倆的關係雖然沒像康熙所期望的那樣重歸於好兄友弟恭,卻也沒再惡化下去,反倒是向另一個十分詭異的方向越奔越遠——太子動不動就上趕著去找胤祺,可找著了偏又陰陽怪氣兒個沒完,句句話說出來都像在討打。胤祺大多時候都懶得理他,只管忙著自個兒手頭上的事兒,偶爾被煩得不成了才回上兩句,只圖盡快把人打發走了事。可不知怎麼的,這一次應付過去了,下一次太子卻還是會莫名其妙地湊上來找揍。
胤祺正是被明珠攪得滿心煩躁的時候,快步回了屋吩咐下人傳膳,就見那個明黃色的身影也跟著閃了進來,忍了又忍還是無力地嘆了一聲:「二哥——你小時候不這樣兒啊……」
「你小時候就是這樣一幅膈應人的憊懶樣子了?長大了幾歲,倒是沒了小時候的規矩——你莫以為有皇阿瑪給你撐腰,孤就沒法子收拾你了!」
太子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地拂袖叱了一句。見他總算又露出了那副熟悉的欠揍又囂張的模樣,胤祺這才覺得世界終於恢復了正軌,滿意地點了點頭,走到牆角撩了水淨著手:「早這樣兒不就得了?我這兒的份例可沒有東宮的精緻,太子爺自個兒有好的不吃,非得跟著弟弟搶這一口飯做什麼?」
歸根結底,明珠今兒來還是為了這太子跟大阿哥相爭的事兒。胤祺正是窩了一肚子火兒沒處發的時候,見著這始作俑者之一就在自個兒面前,更是沒了往日的好耐性兒,一張嘴就是嗆著火兒打算把人轟走。誰知太子卻不僅不怒,反倒得意地輕笑一聲,大馬金刀地在主座上坐了,睨著他不咸不淡道:「論身份,孤是你的主子,論輩分,孤也是你的兄長。吃你一頓飯,也是孤賜恩於下才有的事兒,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你滿肚子的怨氣,莫非不將孤放在眼裡麼?」
「對對,說得一點兒都不錯。」胤祺不迭點著頭,一把將人扯了起來,囫圇著就往門外推,「太子爺,我今兒正在氣頭上呢,您就別再煽風點火的了。萬一我沒忍住揍了你,再磕了碰了的,明兒狩獵的時候也不好看……」
「你——你放肆!」
太子一時語塞,縱然氣惱至極,卻又偏偏無可奈何——他始終也想不通,皇阿瑪為什麼竟會恩准這小子可以隨時朝自己動手。胤祺這兩年來在黃天霸的教導下,身手早已突飛猛進,雖然年紀小些,個頭兒也尚嫌不夠,可那一手似柔實剛的太極功夫卻是一使一個準兒。在被粗暴像個球一樣扔出去了幾次之後,他卻也當真不敢再對著這個弟弟太過分了。
「嗯。」胤祺認真地點了點頭,正打算著把人扔出去,下頭的人卻正好送了飯菜上來。太子站得靠外,不由分說便一把搶在了手裡,高高舉過了頭頂得意道:「你不是很本事麼?你若是拿得到,就過來拿啊!」
「……」胤祺無語地仰頭看了一眼,終於還是扶了額繞回去坐下,身心俱疲地嘆了一聲:「二哥,你以前真不這樣兒的……」
——不論過程如何波折,至少這一次鬧到最後,兄弟兩個總還算是勉強安安生生地坐在一塊兒吃了一頓飯。
胤祺的份例是黃天霸定的,本來就跟皇子們都不一樣。太子雖然身份尊貴,可每日都吃那些千篇一律的東西,如今見著這些個新奇菜式居然興致頗高,不住地夾著菜嘗鮮。胤祺懶得同他計較,自個兒滿滿撥了一冒尖兒的菜,端著碗不緊不慢地吃著,忽然抬頭道:「二哥……你到底幹什麼來了?」
「聽說你這兒居然門庭若市,自然是來看熱鬧。」
太子隨口應了一句,夾了一筷子蕨根粉塞進嘴裡,似乎是覺著頗合胃口,又接連夾了幾次,才又冷笑了一聲道:「叔姥爺不在,人都跑到明珠跟胤禔那兒去了,還真是一群見風使舵的好奴才……孤左右也是閒得發慌,就不能出來透透氣麼?」
胤祺詫異地望著面前彷彿醋勁兒頗大的太子,靜默了片刻,終於還是無奈地搖搖頭輕笑道:「索大人是去辦差,自然得帶走一批得力的心腹。剩下的人裡頭,又有一大半而是二哥你見得慣了的,本就不需趁著這個機會來問安走動。至於那邊都是新聚攏過去的人,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故而才顯得熱鬧些——又何必為這事兒生什麼閒氣?」
太子聽他這般開解了一番,眉宇間始終盤旋著的陰鷙總算散去了幾分,卻還是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敢情你這兒倒是人來人往的,連明珠都親自來拜會你——自是不知道那冷清的滋味兒!」
胤祺懶得理這個從裡彆扭到外的少年太子,只是低了頭一言不發地吃飯。太子見他不再開口,自個兒卻也覺得有些沒趣,囫圇著吃完了一碗飯,便把碗不輕不重地撂在了桌子上:「不過就是個小屁孩子,毛都沒長齊呢,真不知道皇阿瑪怎麼就那麼看重你……」
「長毛還不容易?」
胤祺把口中的飯嚥了下去,唿哨一聲,就有一道黑影從半掩著門的內室裡直衝出來。那黑影在屋子裡頭盤旋了一圈,便穩穩地落在了他抬起的手臂上,不滿地撲閃著翅膀抗議空間的狹小。胤祺安撫地摸了摸它的腦袋,衝著幾乎被嚇呆了的太子努了下嘴:「來,流風,跟太子打個招呼——二哥,流風的毛可是剛長齊的,您跟它聊吧,我出去消消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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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真夠胡鬧的……好好個太子被你嚇得連滾帶爬的,得虧是沒叫外人看著,不然這笑話可就鬧得沒邊兒了。」
康熙一邊翻著摺子,一邊無奈地笑了一句,抬手照著自個兒這個兒子的頭頂輕敲了一把:「那海東青都快長成了,就那麼放出來胡鬧,萬一傷了人可怎麼好?」
「流風不傷人,就是糟蹋東西。」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又一梗脖子理直氣壯道:「二哥嫌兒子毛都沒長齊,兒子就給他找個長齊了的唄……要不是地兒不夠大,兒子就去牽流雲了。」
「好了好了,當朕不知道你那脾氣呢?」康熙笑著照他後頸拍了一把,又把梁九功才送過來的食盒推給他:「也不知太子究竟是怎麼想的,明明每次惹你都討不了好,還非得一次次的上趕著去招惹——叫他這麼一攪合,晚上沒吃飽罷?」
「倒是被煩了個半飽,兒子可實在是再也不想跟明珠大人說半句話了。」
胤祺這會兒也覺出了餓來,熟練地打開食盒,裡頭是一碗白米飯,配著水晶肉、蓮子洋粉攥絲跟杏仁豆腐,邊上還有一碟切的細細的芥菜絲。喜滋滋地把飯菜一樣樣擱在自個兒的小桌上,東一口西一口吃得逍遙不已,康熙含笑望著他食慾大開的模樣,忽然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天兒可算是涼下來了,朕還是喜歡看你這大口吃飯的樣子,可比夏天的時候省心多了……你用不著管明珠,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何苦為了他白生一起子閒氣?」
這話說得已是冷淡至極,想來康熙也是對明珠居然膽敢往他身邊伸手這種行徑頗為惱火。胤祺塞了一嘴的東西,點點頭含糊著應了一聲,抄過邊上的茶水把嘴裡的飯衝了下去:「皇阿瑪,明兒秋獮狩獵的時候,兒子還用跟著嗎?」
「隨你高興——反正你不也是病才剛好麼?」康熙促狹地輕笑了一聲,又低下頭繼續批著摺子,許久才忽然輕聲道:「太子不知道怎麼跟兄弟相處……朕想他也是在努力了。小五兒,你性子穩,又一向寬容懂事,多容著他些,叫他也慢慢學一學這跟旁人的相處之道……」
胤祺認真地點了點頭,忽然輕輕拉了康熙的手,迎上他的目光淺笑道:「皇阿瑪放心,大家在兒子心裡頭都一樣是兄弟,兄弟又哪就有隔夜的仇呢?」
「朕知道,你一向最是個心寬的。」康熙淡淡地笑了笑,又寵溺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好了,不說這些個煩心事兒了——你一會兒陪朕下兩盤棋,然後就在朕這兒歇下吧。」
滿人對圍棋的興趣不大,倒是頗喜歡象棋的殺伐快感,康熙縱然貴為一國之君,卻也難例於外。胤祺的象棋還是前世蹲胡同口跟那些個搖蒲扇的老大爺學的,都是些個馬後炮、巡河車的野路子,倒是每每能走出幾招別出心裁的路數來,康熙便也時常在繁忙之餘拉著他殺上兩盤解悶兒。
「皇阿瑪可是累了?」胤祺望著康熙眉宇間的疲色,擱下碗跪在他身後,不輕不重地替他一下下捶著背,又耐心地緩緩揉捏著他的雙肩:「阿瑪也莫要太辛勞了,到底還是身體要緊……」
「朕不累——倒是看著你自打接了織造府,皺眉的時候可是比以往多了。」
康熙淺笑著輕輕按住了他的手,攬著胤祺坐在了自個兒身邊:「萬事開頭難,總得這樣來上幾回,你也莫要太逼著自個兒了——這兩天朕一直琢磨著想給你找個幫手,你覺著敦復家的孩子可合適麼?」
「師兄?」胤祺訝然地應了一句,竟是全然沒能想到康熙會把張廷玉給他幫忙,一時竟也不知是該應下還是該推辭,「可是先生他畢竟尚在朝中為官,總要顧忌避諱些——」
「誒,這個倒是無妨。」康熙卻是輕笑著擺了擺手,顯然是在心中早已有了盤算,「官摺子還由你看,只叫他去看草摺子也就是了。他們家人都是一個模子裡頭套出來的脾性,最是謹慎可靠、進退有度,從不越雷池一步。叫他給你幫忙,朕心裡頭也覺著放心。」
言罷,還不待胤祺回話,他卻是又忽然笑道:「你沒看出來麼?敦復是特意培養他的這個二兒子走這良臣之道的——別看你們兩個學問差不多,這官場裡頭的門道,他可比你懂得多太多了。」
胤祺一時只覺頗有些訝異新奇,不由好奇道:「這為官之道——莫非還有專門兒打小培養的不成?」
「什麼事兒都有,做官當然也一樣。」
康熙笑著點了下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緩聲道:「敦復的長子早已入朝,卻是個讀書讀得失了靈氣的,雖有狀元之才,辦事卻最多不過是踏實認真,無功無過罷了。後頭的兩個兒子都是老來子,廷玉那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朕就特意跟他提過——學問不必太精,只要能考得上便也足夠,用不著什麼狀元探花的,叫他專心給朕教出個一等一的能做事的臣子來。那孩子的字,也是朕親自給他定下的,取得正是這『衡臣』二字。」
胤祺聽得有些出神,卻是忍不住打心底裡油然生出些慨嘆來。原來這一位輔佐了康雍乾三朝,甚至配享太廟香火的曠世名臣,竟是在康熙殷殷期待之下,由張英一手照著這一等一的模子苦心教出來的。怪不得兄弟都是一朝狀元探花,唯有這一位張廷玉,明明是張家此代天賦最高的兒子,卻只是中了尋常進士,更是甫一中舉便被康熙親改了庶吉士,成了替皇上起草詔書參贊政事的一等近臣。
「前朝遺留下來的科舉,考的不過是八股文,聖人言罷了……這樣學下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就算一日能得高中,又豈會知曉應當如何為官,如何為朝廷做實事?」
康熙的語氣忽顯沉重,卻又驀地苦笑了一聲,微微搖頭輕嘆道:「朕心知這樣不好,卻無力更改,也不能更改——如今滿漢矛盾本就尚未徹底消弭,江南士子之心,朕也不敢就說已盡收了。若是此時再在恩科上有何動作,斷了那十年寒窗的學子們上進之路,只怕就真要被百姓指著脊樑叫罵了……」
胤祺沒有出聲,只是雙手捧了杯茶奉給他。康熙接過杯子抿了一口,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今兒說的有些多了,你還小,倒也未必就非得急著懂得這些事兒——好了,不說了,這摺子也回頭再批。來,陪朕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