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隱秘
「四哥,四哥——我沒事兒的,四哥……」
不過頃刻間,胤祺便已反應過來究竟出了什麼事,忙拉住了他連著喚了幾聲,這才叫胤禛略略緩過了神來,胸口的起伏也終於漸漸平復。
貪狼方才的心幾乎已提到了嗓子眼,一步躥上去就要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胤祺反手攔住了,不著痕跡地拿袖口將那一道血痕掩了過去,衝著那幾人使了個眼色:「先帶走關起來,著專人看著——死了的扒了衣服,也一塊兒扔進去。」
「是。」貪狼沉聲應了一句,也不管那幾個人神色間的憤慨凶戾,衝著黃天霸抱拳施了一禮,便帶著人將這些嘍囉盡數拖走,不由分說地拋進了艙板下頭。胤祺暫且顧不上對那些個亡命徒的處置,只是握住了面前四哥的手,用力地攥了攥,望著他緩聲道:「四哥,是你救了我一回……」
是他太自信了,以為沒見著那紅光就絕不會有危險,也沒能真認清這廟堂之外、江湖之上的險惡。方才那刀片若是割得準了,只怕少說也要皮開肉綻,甚至可能斷了他右手的手筋——連他自個兒竟也沒想到,本是為了給四哥護身才給了他的袖箭,第一回開利市救的居然就是他自己……
「嚇著沒有?這次多虧了你四哥,以後不可再這般莽撞了。」
黃天霸常年行走江湖,倒是看這些個看得多了,見著沒事便也放下了心,輕輕拍了拍自己這個小徒弟的肩:「你的天賦好,走的路也順,如今見識見識這下頭的險惡,對你不算什麼壞事——來,給你們兩個收收驚。」
淺笑了一句,他便將兩隻手按在這兩個孩子的腦袋上,一手一個的用力揉了揉。胤禛的神色已迅速鎮定了下來,卻還是在黃天霸的手落在額頂時微微一滯,臉上便帶了些淡淡的血色,垂了眸輕聲道:「多謝師父……」
「師父,徒兒記住了。」胤祺鄭重地點了點頭,卻也把這個教訓牢牢地刻在了心底裡。獅子搏兔亦付全力,他這一路確實走得太順了些,就如自家皇阿瑪曾說的,凡是他想做的事兒便少有做不成的,又因著一向不曾多在乎過自個兒,竟是少有過自保的念頭——這麼幾年下來,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只能說是他運氣太好,卻也難免遇著那走夜路撞牆的時候。
對於親手了結人性命這種事兒,身為大清土著的四阿哥顯然要比自個兒這個弟弟的接受度好得多,不過恍惚了一陣便已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胤祺陪著他坐了一會兒,見他的神色尚算正常,也總算是略略放下了心,拉著他的手笑道:「四哥,你這袖箭練得可是不錯,這回我可是見識著了……」
「沒想到竟真能物盡其用,總算也沒辜負了這些天的功夫。」
胤禛淡淡一笑,神色便忽然凝重了下來,反握住了身旁弟弟的手腕,蹙了眉望著他道:「五弟,你不是這麼衝動的性子……可是那幾個人有什麼蹊蹺?」
「四哥,你想——這條路是官道,沿途都知道皇阿瑪南巡,該清的早就該清過了。就算是再顧不上,若是皇阿瑪在這兒出了什麼事兒,當地的地方官只怕也用不著再當下去了。」
胤祺緩聲開口,負了手緩步踱到船舷邊上。水鉤子已被摘下去了,順流而下行船極快,兩岸的景色不過是一閃便已過去。刺骨的冷風打在身上,叫人止不住的微微打著寒顫,卻又莫名的依賴著這一份寒意帶來的清醒。
胤禛聞言不由悚然一驚,怔怔思索了片刻,卻又蹙緊了眉搖頭道:「可是——他們若是衝著皇阿瑪來的,又為何會這麼撞上來?他們難道不知道,動了我們便會暴露行跡,縱然有心刺駕卻也再難成功?」
「民間盛傳皇阿瑪好微服私訪,我們一路不曾遮掩行蹤,有心人不會不知,保不準就把我們當成了正主兒。」
胤祺輕笑了一聲,眸光一寸寸涼下來,終於冷得不帶一絲溫度:「貪狼,他們被鎖的怎麼樣了?」
「回主子,六個人裡頭有四個垮了,正連哭帶喊地求著饒命,還有兩個死撐著,說什麼都不肯服軟。」貪狼輕聲應了一句,將披風抖開了替他攏在肩頭,略一猶豫還是低聲道:「主子,進艙子裡頭歇一會兒吧,也該是用飯的時候了……」
「等今夜停泊的時候把他們拎出來,我要親自審。」胤祺攏了攏披風,幾乎被凍僵了的身子這才隱隱覺出了些寒意,掩了口低咳兩聲:「走,咱也回吧,吃飯去。」
當年把那劉師傅嚇瘋的法子早叫他發展成了一套完善的審訊體系——在這船上雖做不到絕對的安靜,可那艙板之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又被他刻意擱了個滴答作響的滴漏,放了半艙底的冰水。泡在徹骨森寒的冰水裡,耳邊只有一浪復一浪的單調聲音,身邊兒還躺著個已經斷了氣兒的人,卻也半點兒都不遜色於那小黑屋對氣氛的營造水準。
胤祺先前叫貪狼把他們關下去,就是要等著晚上再作打算。黑暗裡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會變得模糊,只要有一個人扛不住,就極容易對他人的情緒造成影響,只要沒有那一般只在電視劇裡頭出現的硬骨頭,是很容易就能把人給逼得身心崩潰了的。
只不過——這些個人崩潰的速度,卻也彷彿實在太快了些……
才剛進了艙子,胤祺就被自家師父不由分說地灌下了一碗又酸又辣的魚湯,滾燙著喝下了肚,眨眼就出了一身的薄汗,總算是驅散了方才幾乎入骨的寒意。幾人坐下了一塊兒用著飯,外頭忽然快步跑進來了個精壯漢子,衝著黃天霸一抱拳道:「黃大哥,陳清華回信了,說他於此事並不知情。」
「就算不知情,也要給我一個交代!」
黃天霸撂下筷子厲聲回了一句,又沉了神色喝道:「他陳清華是這裡的總堂口,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幾個還是娃娃的七星衛頭天就查到了,他如何竟會毫不知曉?告訴他,若是今夜之前沒有回話,莫怪我親自去討這個說法!」
胤祺抬起頭望著自家師父,眼裡卻也是不由得閃過一絲訝異——果然再怎麼也是堂堂南七北三十六省總鏢頭,雖說平日裡彷彿只是個清朗單純的青年,可此時的霸氣鋒銳,竟是比之那些江湖宗門、武林盟主毫不遜色,叫人不由自主的便生出隱隱納首敬服的心思來。看來他這一位師父,卻也絕不只是平日裡展現在他面前的那般簡單才是……
往日裡若是夜裡睡得少了,胤祺也是有午間補個覺的習慣的。雖說昨兒晚上睡得不錯,可這吃過了飯沒多一會兒,胤祺還是被貪狼不由分說的塞進了艙子裡頭去,說是叫他歇一歇養養精神。抿了唇無可奈何地進了屋坐下,還不待開口,便見著貪狼的神色已凝重了下來:「主子,把傷口包一下吧……」
「有什麼好包的,不過是條血檁子罷了。」胤祺就知他準是為了這個,搖搖頭無奈一笑,卻還是將右手的袖子往上提了半寸,「那刀片是什麼東西,竟能藏在嘴裡頭——你可撿回來了沒有?」
「回主子,這本是街上那些個扒手慣用的手段。用來割人的包裹盜取財物的。藏在口中便可躲避官府的搜查,或是被人抓了的時候忽然吐出來傷人,自個兒好趁機逃走。」
貪狼捧著他的腕子仔細看了看,見不過是極淺的皮肉傷,這才略略鬆了口氣,卻又微蹙了眉道:「可那些個人明明已經被綁起來了,就是注定逃不了的,為何還要行此無謂之舉呢……」
「我倒覺著他們彷彿是衝著我來的。」
胤祺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微垂了眸思索著緩聲道:「我本以為他們是打得皇阿瑪的主意,可聽了你回的話兒,卻又覺著不大像。要知這刺駕絕非小事,只要做了就是注定要掉腦袋的,又如何就會一大半兒都被區區半日的關押就給嚇破了膽子?照你的說法兒,那個含刀片兒興還是個小毛賊,用這樣的人來刺駕未免實在有些貽笑大方——可若是衝著我來的,他們又如何知道我就一定會離開皇阿瑪,自個兒先往前走……」
「依主子這麼說,屬下倒是有個粗淺的想法兒。」貪狼取了傷藥細細地替他抹在傷痕上頭,又那細白布纏了一圈兒,在手腕內側打了個精巧的結,「若是船上或京中有內應,提前將主子的行蹤透漏了出去,又想法兒引誘著主子離開船隊獨自上路。而下頭的人只是聽上面傳來的消息行事,未必就真把上頭的吩咐往心裡頭去了,也未必就能準備得有多完全,故而才有了這麼一群烏合之眾,才剛一冒頭兒就被咱們的人給抓了個結實。」
「有理——我倒是一直想得太深,反倒沒琢磨出這一層來。」
胤祺目光微亮,下意識屈指輕磕著桌面,仔細地盤算著這裡頭的因果。自個兒提前下來是有著兩層原因的,明裡是為了叫皇阿瑪有跟太子好好親近的機會,暗裡則是為了提前來試一試這一群水匪。暗裡這一層念頭能參透的未必有幾個,可明裡對太子的迴避退讓,卻是半點兒都不難看透的——可太子分明又不像是會對他下殺手的人,莫非當真是索額圖不甘寂寞,想要跟明珠一塊兒湊個熱鬧,一人刺殺自個兒一回過過癮?
腦海中轉著百十個念頭,一轉眼便挨到了天黑。胤祺不願叫自家四哥見著自個兒嚇唬人的樣子,便勸著他跟師父一塊兒去找那陳清華算賬去了,自個兒帶著貪狼下了船,緩步走到哪一群幾乎已虛脫過去的嘍囉面前。
這次這幾個人已被江湖老手給徹底的搜查過了,什麼嘴裡的刀片、褲腿裡的短匕,還有藏在那些個不可描述的地方的峨眉刺跟血滴子,都統統被搜了出來扔在一邊兒,又將幾個人殺豬般捆了個嚴實。裡頭的四個已連跪都跪不住了,雙目無神地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剩下的兩個倒是勉強還能跪著,卻也是臉色蒼白雙目驚恐,望著面前這半大少年的目光都帶了些毛骨悚然。
「來說說吧——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這次動手又究竟為了什麼。」
胤祺隨意尋了塊石頭坐下,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擺,微抬起頭倨傲地望著那兩個剩下的硬骨頭,竟活脫脫地彷彿一個紈褲又高傲的公子哥兒,正不屑地望著幾隻髒了自個兒衣裳的爛蝦臭魚:「你們可知道爺的身份?就憑你們敢傷了我,就活該被畫影圖形,沿路通緝你們的族人,一旦查沒就是滿門抄斬!」
硬邦邦地撂下了這一句話,胤祺敏銳地在那兩人眼中尋到了一絲驚恐,唇角淺淺地挑了個不咸不淡的陰寒笑意:「怎麼著——現在知道害怕了?我猜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是被那幾個人拉入了伙兒,憑著一股子凶氣兒就衝上來逞能的蠢貨罷了……我說的是也不是?」
「就算我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是個旗人出身的官家小崽子!」
那兩人中一個身形壯碩的竟像是再忍不下去,目眥欲裂地瞪著他,忽然嘶聲喊道:「我們也不想害人性命,只想叫你們這些官老爺也嘗一嘗這被水淹的滋味!」
「不想害人性命?那個瘦子的刀片,你們又如何解釋!」貪狼含怒出聲,一腳狠踹在他的胸口,將他的身子踢得歪倒向一邊。那人的面色竟也有些難堪,抿緊了唇別過頭去,許久才咬牙道:「我們只應了他們,說是幫他們埋水鉤子——是你家那位小少爺自個兒碰上去的,如何能怪得了我們!」
「既然說是叫我們也嘗嘗——你們是此間的災民?」
胤祺忽然起了身,抬手輕按在貪狼的肩上,微蹙了眉寒聲道:「若是此間災民,你們這做法兒就更是罪大惡極!你們可知你們阻的乃是萬歲爺下江南的路?又知不知道當今聖上這次頂風冒雪的下江南,究竟是為了什麼!南面諸省的百姓都等著救災,江南的流民尚待安置——若是叫你們攔在這半道兒上,又會耽擱多少人無辜枉死!這樣的罪孽,你們可承擔得起?!」
那兩人的神色竟是一瞬閃過錯愕慌亂,彼此對視了一眼,那壯漢卻又不甘心地昂起頭犟道:「救災也是救你們滿人的命,當官兒的哪會管我們漢人的死活!靳輔洩洪,毀了多少良田,都被滿人強行圈換給了漢人——可光洩洪又有什麼用,黃河水道有問題,下一次還是要淹!」
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胤祺的目光卻是忽而微亮,眼中閃過一絲胸有成竹的淡淡笑意。
——看來,這一次算是賭對了……
「貪狼,給他們倆鬆綁——剩下的就推出去料理了吧,用不著再來回我了。」
身上原本傲慢冷峻的氣勢驟然消散,胤祺垂了眸淺淺一笑,竟是親自過去將這兩人攙了起來:「我一直在找懂的治水的人,卻不想居然在要來殺我的刺客裡頭尋著了,傳出去了倒也能成一段兒佳話……二位壯士請起吧,此先多有冒犯了。」
二人不曾料到這般突然的變故,怔忡地由著貪狼不情不願地解了身上的繩子,被胤祺扶著起身,卻仍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面前的少年明明還是方才的那一個不曾變,可又分明全然換了個人似的,目光清朗笑意柔和,雖仍是一身不染淤泥的清貴氣勢,卻又平白顯出幾分春風化雨般的和藹可親來,那雙眼睛裡儘是一片真誠的善意。
餘光瞥見那少年腕子上纏的紗布,兩人眼中俱是閃過些愧色。那壯漢正要開口,邊上始終沉默著的青年卻忽然拉住了他,上前一步深深拜倒道:「在下陳儀,家兄陳琮。我二人受強人蠱惑,只道是有下江南大發災民財的狗官,這才貿然出手相助,卻不想竟是傷錯了人……這位公子說的不錯,若當真是御駕親臨,我等豈非罪大惡極,如今自是理當受罰。」
「二弟,你——」那壯漢神色微變,下意識想要攔住他,卻又遲疑著思索了片刻。眼中雖有不甘,卻還是咬牙撲通一聲拜倒在地:「陳琮知罪,情願受罰!」
「好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兒。」胤祺淡淡一笑,隨意撩了衣擺在石頭上坐下,望著這性情迥異的兩兄弟道:「跟我說說,你們是如何懂得治水的——懂得多少,可有能拿得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