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行
說是被鎖在了艙子裡頭,卻也不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地在門口撂著一根栓子罷了。胤祺掏出龍鱗匕順著門縫隨手一劃,那木頭栓子便無聲無息地斷成了兩截,咔噠一聲掉在了地上。貪狼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家一臉興奮的小主子,不著痕跡地快步護在他身側擋著人,猶豫半晌還是低聲道:「主子,萬一太子那兒形勢危重,皇上未必就能有空兒……」
「不礙事兒的,看這情形就沒什麼太要緊——若是真就危重了,哪至於清淨成這個樣子。」
胤祺淺笑了一句,攏了攏披風快步往前走著。卻還沒走出多遠,就正巧撞見了捧著食盒快步過來的梁九功,一見著他便慌忙迎上去道:「誒呦奴才的小祖宗……您怎麼這就跑出來了?再餓得慌也別自個兒往外跑啊,萬一過了病氣,少不得又得遭一起子的罪……」
「誰說我是餓的了!」胤祺被他攔著無論如何都不叫再往前走,哭笑不得地應了一聲,抬手架著他的胳膊道:「梁公公,我問你——咱可是要在前頭停下了?」
「阿哥料事如神……」梁九功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一臉崇敬地望著這位未出艙門就能帷幄千里的小阿哥,點了點頭道:「萬歲爺剛傳了口諭,叫在清河縣落錨修整,等太子爺養好了再往前頭走——」
「這就對了,那我去找皇阿瑪有什麼不對——難不成你們到了地兒下船去修整了,還打算把我一人兒鎖艙裡頭悶著不成?」
胤祺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應了一句便快步繞開了他,往主艙匆匆趕去。梁九功怔忡地站在原地琢磨著這話裡頭的因果,卻是怎麼都想不明白,正要抬頭問時,卻見著胤祺竟早已走得遠了,忙高聲喊了一句,小跑著追了上去:「阿哥!別亂跑——留神過了病氣!」
還沒等梁九功追上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祖宗,胤祺便已被自家皇阿瑪給攔了個正著。康熙本就因為太子的事兒正犯著愁,望著這個被自個兒不由分說給鎖了好幾天的兒子,卻也是生不出半點兒的火氣來。只能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無奈地輕嘆了一聲道:「小五兒聽話,回屋兒好好歇著去,朕可真怕你再著了病……」
「皇阿瑪,兒子想帶幾個人先往前走一走,不跟著御駕,才能切實地看一看這下頭的情形。」
胤祺坦然地仰頭望著自家皇阿瑪,神色間不見半點兒這幾日被冷落的不平,只有滿滿的認真跟鄭重。康熙心裡頭卻也不由微動,微蹙了眉略一思索,便朝著一旁的艙房走去:「跟朕來,說得詳細些,朕再好好想想。」
「這幾日下頭送上來的條子,兒子已大致都看過了,最新的一撥還沒來得及呈報給皇阿瑪——說是南方諸省形勢雖然尚安,可追其根由,卻是因為幾乎八成的災民都已被遷進了江南省。曹大人昨兒上的摺子,說是江南省如今雖尚能支撐,卻也是日日殫精竭慮地走著鋼絲。各處各級的官員,揚州蘇州的商賈,還有旁的那些個各方勢力,哪個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這麼一大塊兒肥肉,各大勢力勉強拉鋸才能保住平衡。若是一步踏得不穩,只怕就得鬧出大事兒來。」
胤祺心裡頭早已打好了腹稿,跟著自家皇阿瑪在艙中坐下,略壓了幾分聲音緩聲道:「主意是兒子出的,兒子自然不能這麼撂下句話就撒手不管,這是其一。等皇阿瑪御駕到了,所見所聞准保不是最真實的那個樣子,這是其二。再者說來,只要皇阿瑪這兒休整的消息一放出去,江南那頭知道咱一時半會兒的到不了,自然會有所鬆懈。若是兒子這時候過去,想來定然不至叫他們心生警惕,也能盡快瞭解如今的局面……」
「你說的倒是有理,可朕卻只是不能放心。」
康熙聽得不由微微頷首,卻又忽然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輕撫著他的額頂緩聲道:「你不曾正經出過宮,不知道這外頭的凶險。如今雖然四海已平,可也不是有了你師父在,天地會就徹底放棄了跟朕作對的。除開這一層不論,這剪徑的強人,綠林的賊盜,水中的悍匪,可都不只是話本兒故事裡頭的玩笑——就算是有七星衛守著你,朕也不可能就這麼撂開手……」
「不妨事——他手裡既有龍鱗匕,又是黃家嫡傳的徒弟,如今就已是這南七北三十六省的少鏢頭了。又有我陪著他下去,總不會叫他吃什麼虧的。」
艙外忽然傳來了熟悉的清朗嗓音,卻叫裡頭的父子倆目光俱是一亮,竟是一塊兒起了身朝外頭望去。就見那個清俊英朗的青年正含笑從外頭走進來,雖然在下頭奔波了幾個月,卻像是半點兒都不曾沾染上風塵似的,那一雙朗星似的眸子依然帶著清亮的笑意,身形也依然筆挺得如松如劍:「你們下來得實在太慢,我都在清河縣等了三日,仍不見半隻船的影子,也只好一路找上來迎你們了。」
「你莫非是屬那孫大聖的麼?朕才在心裡想著若是你在該多好,你竟就這麼出現在朕的眼前了。」
康熙輕笑著說了一句,快步過去把住了黃天霸的雙臂,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總算是長長地鬆了口氣:「天霸,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在下頭幫忙,這局勢也未必就能這麼快的穩定下來,那朕可就絕無可能如今日這般清閒了……」
「倒也沒什麼辛苦的,我一下來就拿龍紋佩訛了於大人的官印,這一路走得倒也通暢。下頭的兄弟們都肯幫忙,你們上面的政令也及時,又有於大人在江南連開三日城門接收災民,這邊的局勢始終都還算穩定……」
黃天霸一向是禁不住好話兒誇獎的,不過才聽康熙說了這麼兩句,這個薄面皮的青年臉上就又隱隱泛了血色,微抿了唇低下頭去,語氣也不由放得和緩了些。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裳,又緩了語氣道:「那也拋不開你的功勞。朕在廟堂之上,又如何能真管得著這江湖之遠呢?若非有你在下頭替朕守著,朕這一次只怕真是要捉襟見肘了……」
……噫,這車軲轆話還轉不完了。戳在一邊兒被狂塞狗糧的五阿哥偷偷在心裡頭撇了撇嘴,不無怨念地輕嘆了口氣,只覺著自個兒此刻簡直就是個超級大號兒的燈泡,正戳在久別重逢的倆人邊兒上撲靈撲靈地閃著光。
眼見著自家師父的臉紅得都跟那孫大聖的屁股差不多了,胤祺毅然決定及時打斷這一次感人的重逢,毫無眼力見兒地一頭紮進了黃天霸的懷裡:「師父,您不在的時候皇阿瑪一直都欺負我!」
「真的?」黃天霸心思單純,被他這一句話就轉開了注意力,微蹙了眉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個兒這個小徒弟,抬頭時眼裡便多了些惱意:「他身子不好,一到了冬天,就算身上有內功都護不住——你怎麼還能欺負他?」
「天霸啊……」康熙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毫無威力地狠狠瞪了一眼自個兒這個說賣阿瑪就賣阿瑪的兒子,憋了半天還是無可奈何地重重嘆了口氣,「你覺得——朕能欺負得了這個臭小子嗎?」
「師父,皇阿瑪說要揍我,還把我鎖在艙子裡頭好幾天,連吃飯都只能從窗子給遞……」
胤祺這對著自家師父告狀的本事早就練熟了,毫無心理障礙地隨口就來。尚帶著稚氣的面龐上滿是委屈,一雙清亮亮的眸子裡頭居然帶著隱隱的水色,任誰看了都是個無辜至極又被欺負狠了的乖巧少年。黃天霸聽得壓不住怒氣,抬頭狠狠地瞪向康熙,把胤祺往身後一護便怒聲道:「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是犯了什麼錯,說上兩句也就是了!關在屋子裡頭做什麼,若是悶壞了怎麼辦?」
「朕揍他是為了給他活血,關他是怕他過了病氣!」
康熙還是頭一次嘗到這被人明目張膽往身上栽贓的滋味兒,一時卻也是被賣得目瞪口呆,愕然地瞪著自個兒這個兒子,連手都開始止不住的打著哆嗦:「臭小子,合著你居然也會耍賴撒嬌?那你當初跟朕怎麼就沒來過這一套……」
「不委屈的時候,這裝委屈才有意思,委屈了還要再胡鬧,就反倒不好玩兒了。」
胤祺哂然一笑便收了道行,從自家師父身後繞了出來,湊到被自個兒氣得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皇阿瑪邊兒上,抱著他的胳膊含笑搖了搖:「皇阿瑪別生氣,兒子跟師父鬧著玩兒呢……」
「臭小子,等回去再收拾你!」
康熙佯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沒來得及擺開身為皇阿瑪的威嚴,就眼睜睜見著這個臭小子居然立馬兒又轉向了他家師父,張了嘴就要告狀,連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了嘴摟進懷裡:「天霸,這些個事兒一時也說不清,等咱回去朕再跟你解釋——你什麼時候帶著小五兒動身?」
「你這兒一個個都是病病歪歪的,倒不如走得越早越好——給我們留下一艘船,我帶了幾個弟兄過來,上了船就能走。」
黃天霸應了一聲,微蹙了眉看著自家徒弟被捂著嘴一臉的可憐相,抿了抿唇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把這孩子從他爹懷裡頭不由分說地搶了出來:「你別這麼折騰他,他身子骨本來就弱……」
「快走吧快走吧,你再在這兒待下去,朕就算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康熙還是頭一次這麼盼著自個兒這個兒子趕緊離開,一腦門子官司地把這一對師徒給推搡了出去,見著梁九功正眼巴巴地守在外頭,忙不迭擺手道:「快去騰一條船出來,船上用不著留人,朕就給你一刻鐘的功夫——若是騰不出來,你就跟著一塊兒下去吧。」
「喳!」梁九功趕忙應了一聲,望著胤祺的目光卻是連震驚帶敬仰——明明進去的時候萬歲爺還不情願放這小祖宗走呢,怎麼出來就徹底跟換了個人似的?這得是恨不得給萬歲爺施法下藥兒了,也保不準就能把態度轉得這麼徹底啊……
胡攪蠻纏的折騰了一通,總算是在自家皇阿瑪醒過味兒來之前就重獲了自由。胤祺心滿意足地跟著自家師父上了船,還順帶拐走了一個風寒初癒的四哥——在經歷了前些日子的折磨之後,康熙算是徹底絕了和這兩個兒子單獨待在一起的念頭。唯一的一個能救場的還剛被自個兒給轟走了,要是剩下的日子都得這麼過,還不如就這麼停了南巡,轉身回京城去呢。
「萬歲爺……奴才看得怕不准,可奴才覺著——阿哥是真沒半點兒旁的心思,只一心想著別再被關著趕緊出去,這才可勁兒的折騰……」
聽著身後萬歲爺的輕嘆聲,梁九功忙小心翼翼地捧了剛沏的茶湊過去,又壯著膽子小聲地搭了句話兒。康熙隨手接過了茶盞抿了一口,卻是搖了搖頭無奈笑道:「朕又何嘗不知?小五兒最是個心寬的,朕這回帶著太子都是他央告的,又哪裡就會為朕守了太子幾日就鬧不樂意……你可知他為何急著下去?」
梁九功怔了怔,一時卻也想不出旁的因由來,只是遲疑著道:「阿哥興就是——被關的實在受不了了吧……」
「你別看他鬧得挺像模像樣……其實他那性子最是堅忍,哪兒有他受不了、忍不下的事兒呢?」
康熙搖了搖頭無奈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輕嘆一聲道:「他是真想讓朕跟太子和好,所以才刻意躲了出去……不大的孩子,整日裡操心了這個操心那個。牽掛著水災,惦唸著流民,想讓朕多看一眼老四,又想讓太子不要再跟朕賭氣——你就沒發覺,只要是那孩子在的地兒,幾乎就少有叫人煩心的時候?」
梁九功怔忡地低聲應了一句,又連忙俯身道:「萬歲爺這話,奴才確實深有體會……自打阿哥跟在萬歲爺身邊兒,連奴才都覺著自個兒有時候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也不知怎麼著,只要阿哥在的時候,就好像有用不完的活氣兒,覺著什麼事兒好像都沒多大不了……」
「你覺著快活,朕也覺著快活。有時候朕白日裡在朝中被惹得心煩,或是批摺子批得厭了,只要能見著那孩子一眼,彷彿那些個煩惱也就都煙消雲散了——說是朕願意寵著他,卻不如說是他在體貼著朕……可人的一顆心就那麼大,滿滿噹噹塞的都是別人的喜怒哀樂,又哪還能給自個兒留下什麼地方呢?」
康熙面上仍帶著淡淡的笑意,眼裡卻已隱隱泛起一抹憂色。
慧極必傷,從來都不是一句拿來唬人的空話。那個孩子竟已體貼到了這個地步,甚至不惜胡攪蠻纏地故意同自己混鬧,拖著這麼個身子頂風冒雪的避出去,就只為了叫自己能順理成章的去看著太子,好修復那父子之間的裂痕……這樣體貼入微的心思,叫人心裡頭熨帖得發燙,卻也酸楚得說不出話來。
太子曾質問過他,為什麼就偏偏是五弟,為什麼會那樣的縱寵著一個阿哥——可那又有什麼好為什麼的呢?人與人之間,總不過是將心比心四個字罷了,唯有掏出一片心來,才有可能換得一片心回去。打從問得出「為什麼」這三個字起,那些個曾以為堅不可摧的一切,就像是被狠狠地劈開了一道裂痕。就算再好好的給栓上放好,也總歸回不去原來的那個樣兒了。
「走吧,去看看太子去。」
由梁九功扶著緩步出了艙,康熙忽然在甲板上站定,微蹙了眉仔細張望著那一片泛著薄霧的水面:「他們走了多久了?怎麼連影兒都不見了……」
「回萬歲爺,走了大半個時辰了。」
梁九功忙應了一聲,打心裡偷著嘟囔了一句還能看著才有了鬼了,面上卻依然是一片恭順平靜,扶著康熙朝太子歇著的邊艙走過去。
——這才剛走多一會兒啊,萬歲爺就已經開始想了。只怕後頭的日子也準不會好過,他還是得多打疊起幾分精神來應付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