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開解
到底也沒弄明白以自個兒的身體條件該怎麼實現吐血這麼有難度的事兒,胤祺恨不得拍著胸口賭咒發誓,又把蹲在房樑上的廉貞這下來作證,這才總算叫康熙打消了立刻找個太醫給他看一看的可怕念頭,卻還是被半強迫地裹著被子扛出了漱芳齋,坐上轎子便直奔昭仁殿去了。
對著自家皇阿瑪這種幾乎是綁架的行為,胤祺也只能勉強在言語上進行了一番微弱的反抗,就被不由分說的團成一團塞進了轎子裡頭。愕然地緊緊扯著自個兒身上的被子,胤祺含怒瞪向顯然是去通風報信了的梁九功,無聲地對他這種惡劣的叛徒行為表示著控訴。梁九功卻也只能苦笑著連作帶揖地陪著禮,又趁著康熙還在下頭,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阿哥,萬歲爺這會兒正難受著呢,您要是能哄,就給往好裡哄哄……」
胤祺聞言微蹙了眉,正要開口細問,康熙卻已由梁九功扶著登上了轎子。望著自家皇阿瑪眉宇間皺得跟刀刻斧劈似的深刻紋路,胤祺心裡頭卻也是莫名的跟著微沉,裹著被子挪到了康熙身邊,扯著他的袖子輕聲喚道:「皇阿瑪……」
「嗯?」康熙從沉思中驚醒,一見這個兒子居然露了半邊兒的身子在外頭,便不由分說地把他重新塞了回去,又拿被子嚴嚴實實地裹好:「夜裡冷,你穿得太少,別著了涼。」
「……」胤祺幾乎被自家的皇阿瑪裹成了一個蠶蛹,卻也只能悲憤地眨著眼睛,試圖發出無聲而強烈的質問——他穿得少有什麼問題?他這兒都睡到一半兒了,居然就這麼被強行連窩端走,連個換衣裳的時間都沒留給他,這能賴他嗎?!
只可惜縱然他這兒的悲憤都快化成了實質,康熙卻依然像是全不曾留意著似的,只是怔怔地望著手上的一串念珠出神。胤祺靜靜地望了他一陣,忍不住微蹙了眉,心裡頭忽然便生出了些個不祥的預感來。
看來——自家皇阿瑪跟太子這一回,怕是聊得比以往還要不合拍得多啊……
說實話,他是不樂意見到太子這麼早就跟康熙生了嫌隙的,尤其還是因為他而生出的嫌隙——雖說未必事事都是真心使然,可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除開上趕著惹他的那些個不算,他都喜歡看見身邊兒的人因為自己過得樂樂呵呵的。這一次因為太子的事兒這般大動肝火,也不盡然就是因為他沒完沒了的折騰自個兒,更是因為康熙的目光叫他心裡頭堵得難受,沒來由的就覺著一股火氣直衝頭頂,非得親自揍一頓那個被慣壞了的熊孩子不可。
兩個人都在轉著自個兒的心思,這一路竟也是始終默默無語。轎子直接被抬到了昭仁殿裡頭,胤祺再一次被連著被子一塊兒端到了炕上,只覺著自個兒的尊嚴彷彿受到了強烈的挑戰,鬱鬱地在那寬大的炕席上打了兩個滾兒,把臉埋到被子裡頭不肯說話。
「小五……」
康熙在炕邊兒坐了,將那裹成一團的被子扒開了個小口,又輕緩地拍撫了兩下,沉默許久才道:「告訴朕——你真是那麼想的麼?」
胤祺把腦袋從那個小口裡頭探了出來,茫然地瞅著康熙,腦子裡卻是飛速地運轉起來,努力地回想著他究竟都說過了什麼話——他衝出去揍太子的時候情緒其實已經很激動了,保不準就即興發揮出了什麼本不在計畫內的台詞,現在再叫他複述一遍,只怕都很難再一模一樣地背出來。
康熙早已熟悉了自個兒這個兒子說過的話轉頭就忘的毛病,無奈地笑了笑,攬著他靠進了自個兒懷裡,輕撫著他的額頂道:「你跟太子說——朕對他嚴苛,是因為他是我大清的儲君,承載了朕的期望。可朕對你好,卻是因為你……」
後頭的話他卻無論如何都再說不出來,甚至只要想上一想,心裡頭就揪著疼得喘不上氣。靜默了片刻,胤祺卻忽然從他的懷裡撐直了身子,鄭重地跪坐起身,迎上了他的目光緩聲道:「康熙二十四年,兒子險些被那一場大火害了性命,皇阿瑪守了兒子三天三夜,直到兒子死裡逃生。」
康熙不由微怔,原本黯淡恍惚的眼底卻像是驀地亮起了一點微芒,靜靜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兒子,胸口竟是止不住的微微起伏。
「康熙二十四年臘月,皇阿瑪親身跳進冰潭水裡頭,拼了命把兒子救了回來。康熙二十五年,皇阿瑪親指納蘭諳達教導兒子騎射,一應課業無不精心授受,兒子更是能時時伴駕,聽皇阿瑪親自教導。康熙二十五年冬,兒子被尚書房師傅無端責罰,皇阿瑪守了兒子整整一宿,直到兒子退燒醒來。事了之後,皇阿瑪將罪首交由兒子放手處置,又欽賜天霸師父教授兒子內外功夫,賜龍紋佩護身,賜廷玉做了兒子的伴讀……」
「……康熙二十六年,皇阿瑪賜兒子浣竹軒,準兒子不依份例、不用下人,可放縱著過那自由自在的日子,所賜寶馬良駒,亦曾數次救得兒子性命。康熙二十七年,兒子得賜龍鱗匕,獲七星暗衛,蒙聖恩主持織造府。同年秋,隨駕木蘭秋獮,得賜黃馬褂,自此得以參贊政事,皇阿瑪事事耐心引導傳授,從無半分不渝之色。」
一氣兒將這些年的事兒曆數了下來,胤祺的氣息已有些不穩,卻仍挺直了脊背鄭重地跪坐著,迎上康熙的注視淺笑著哽聲道:「皇阿瑪對兒子的好,一樁一件,兒子心裡頭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也正是為了這個,兒子絕不願意看見——就因為皇阿瑪心疼兒子,就要多生一份氣,多操一份心。就要時時地皺著眉頭,整日裡夾在兒子跟二哥間進退兩難。倘若這麼說就能叫二哥好受些,兒子說上一百句、一千句都無妨,倘若兒子退一步,就能平復了二哥心裡頭的火氣,兒子寧願打今兒起就搬出宮去……」
「胡想些什麼——朕看誰敢叫你搬出去!」
康熙忽然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一把將這個兒子緊緊地摟在了懷裡。心中的痛楚跟苦澀彷彿徹底地熨平在了這個孩子一樁樁數過的這些細碎的往事裡頭,滾燙的熱流終於重新叫那顆冷透了的心漸漸回暖,眼中的濕意竟像是止不住似的往外落著,胸口的起伏也跟著愈發的急促難抑。
「你只記著朕為你做了什麼,可朕記著的,卻是你這些年為朕受了多少的委屈……朕每一次為你做的事兒,都是在你受了傷,遇了險之後。說要好好護著你,可如今你這身子——卻叫朕生生給護成了這個樣子……」
「皇阿瑪,咱不說這些個叫人難過的話兒。」
胤祺忽然打斷了康熙的話,含著笑抬手抹去他臉上的濕意,靠在他胸口輕聲道:「兒子現在活得好好的呢。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說出的話有人願意聽,想辦的事兒有人幫著做,東宮說闖就闖,太子說揍就揍……」
心神一放鬆,這話兒就又滿嘴跑船的沒邊兒了起來。康熙原本還認認真真地凝神聽著,到了末了卻是被他氣得樂了,忍不住照著腦袋輕敲了一把:「本事的你!還在這兒顯擺上了……」
胤祺訕笑著縮了下脖子,仰頭迎上康熙眼裡終於放鬆下來的淡淡溫度,又淺笑著緩聲道:「皇阿瑪,這日子本來就是磕磕絆絆、你來我往著往下過的,凡事兒都總不至於一上來就到了絕處。古人云這不如意事常□□,若是每逢不如意便一門兒心思鑽進去,這日子哪還能過得下去?再說也有兒子在呢,再怎麼都能一直陪著您——所以您也甭老是為這些個事兒耗費心神了,實在不值當兒的。倒不如放寬了心,隨他順其自然地下去……」
「放寬了心——這幾個字兒說起來容易,要做到卻是難上加難吶……」
康熙無奈地輕笑了一聲,又揉了揉懷裡頭兒子的額頂,望著那雙清亮的眸子溫聲道:「你是個有福的,生了這樣一副剔透的心腸——朕本不願叫這些個繁雜俗務來擾你的心思,可到了臨了兒,卻還是得同你說了,才總算能解開心裡頭的這些個糾結鬱悶……」
「這是兒子的福氣。」胤祺微垂了眸淺淺的一笑,又仰了頭輕聲道:「皇阿瑪,您對二哥好,對旁的兄弟們好,兒子心裡頭都是高興的。兒子只希望——大傢伙兒都能和和氣氣的在一塊兒,希望皇阿瑪能過得舒心,不必再為這些個瑣事所糾纏。至於旁的人跟事兒,兒子自個兒都有辦法解決,皇阿瑪盡可放心。」
「朕何嘗對你不放心過?」康熙微笑起來,又寵溺地拍了拍他的背,親自攏著他躺回炕上,「時辰不早了,你就在這兒陪朕一塊兒歇著吧。今兒的事不必往心裡頭去,你說的那些個話,朕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頭,也會試著照樣兒去做……小五兒,你放心——以往的那些個事,朕以後絕不會叫它們再發生哪怕一次了。」
胤祺強撐著陪康熙嘮了這小半宿,早已困得胸口隱隱發疼,這一躺下便被如水的倦意徹底裹挾了意識,連眼皮也沉得幾乎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地聽著康熙的話,下意識覺著他的皇阿瑪彷彿又鑽了什麼牛角尖,想要開口說不必為了自個兒太過勉強,他也本不介意受下什麼委屈,可還未及開口,雙眼就忽而被來自掌心溫暖的觸感輕輕覆上,叫他不自覺地徹底跟著放鬆了下來。身上懶得沒有半點兒力氣,原本打算再說點兒什麼的念頭,也就這麼被慵懶的舒適給盡數淹沒了下去。
——罷了,順其自然吧……
***
大抵是實在累的狠了,胤祺幾乎一倒下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才終於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一時間竟是茫然得不知身在何處。正怔怔地發著呆,門口守著的貪狼已快步走了進來:「主子……可覺著好些了?」
「好多了。」胤祺點了點頭,精神抖擻地打炕上跳了下來,用力地伸了個懶腰道:「咱這是還在昭仁殿,還是趁我睡著又把我端回漱芳齋去了?」
這話裡頭的怨念實在直白得要命,貪狼忍不住輕笑出聲,卻仍是不由分說地抱著他坐回了炕上:「主子身子弱,這麼直接踩在地上是要著涼的。」
「連你都開始抱我,我覺著我都要退化成那吃奶的娃娃了。」
胤祺不情不願地嘟囔了一聲,撈起炕邊兒的衣服就往身上套:「餓死了——現在是什麼時辰?」
「巳時過半,午時未到。」
貪狼含笑應了一句,又把邊兒上早備著的茶水點心端了過來:「皇上還未退朝,大概是在議昨兒的摺子。梁公公中間兒倒是回來過一趟,問主子怎麼樣了,醒沒醒過。本想叫個太醫過來的,見主子睡得安穩,就沒敢攪擾。」
「居然能議這麼久……我還當朝會都是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呢。」胤祺接過貪狼遞過來的濕帕子抹了把臉,又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裡,「眼見著就該冬月了,我記著四哥的生日是冬月初八,你說我送些什麼好?」
「四阿哥近來書唸得多,學業也刻苦……不如送一套文房四寶之類的?」
這些日來貪狼始終貼身護著胤祺,又有家裡人那一層聯繫在,兩人間早已不再像開始那般生疏客套,貪狼的態度也比從前自然了不少。胤祺很喜歡這種近乎平等的交流,微抿了嘴琢磨一陣,又搖了搖頭道:「不好,文房四寶多沒意思……倒不如送個精緻點兒的玩意兒。貪狼,你們江湖上有沒有什麼沒練過功夫的人也能用的,既能防身又不佔地兒的東西?」
「……袖箭?」貪狼茫然地指了指自家小主子的手臂,能防身、不佔地兒、不需功底,他這兒一時還真想不出別的什麼東西來。
「對了——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胤祺目光一亮,打炕上坐直了身子,興奮地扯著他道:「再叫巨門做一個,用不著跟我這個似的裝那麼多,一兩支便足夠。只是份量要輕些,要能擱在手腕上的,樣子精緻些,卻也別弄太顯眼……」
「主子放心,屬下心裡有數。」貪狼含笑應了一句,又倒了杯茶遞給他,略一猶豫才緩聲道:「四阿哥前兒給德嬪娘娘送了那兩頭鹿——也不知回話兒究竟如何,只是見著四阿哥這些日子彷彿又有些悶悶不樂……」
「還是不成麼?」胤祺聞言卻也是不由微蹙了眉,抿了下唇輕嘆道:「人心強求不來……既然求不得,索性還不如不要。明兒你跟我出去一趟,咱找四哥玩兒去。」
「誒。」貪狼點頭應下了,本想再說些什麼,門外卻忽然傳來了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忙閉了口起身打算行禮。胤祺卻微眯著眼凝神聽了聽,便抬手輕輕按住了他,搖了搖頭道:「不是皇阿瑪,應該是個我見過的人,可又沒多熟……嗯?」
聽著腳步聲居然就這麼停在了門外,胤祺好奇地挑了挑眉,思索了片刻便瞭然輕笑道:「打不打賭?我猜是九門提督又來挨訓來了……」
「屬下可不敢跟主子賭——索大人那兒可還沒湊齊一車豬腦子呢。」
貪狼趕忙笑著搖了搖頭。這幾日索額圖病倒的事兒在宮裡都傳遍了,也沒人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隱隱約約聽太醫院透出的消息,竟是受了什麼驚嚇,損了心神所致。可這麼一位跟著萬歲爺除鰲拜定三藩,平日裡傲得幾乎眼睛裡頭不裝人的主兒,又究竟能被什麼給嚇成這個樣子,卻實在是叫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罷了,反正我也不能替皇阿瑪見他,就叫他等一會兒吧。」胤祺笑著搖了搖頭,又抿了口茶道:「對了,今兒晌午說吃什麼了沒有?要是有好的,我可還得留著點兒胃口……」
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貪狼的眼裡竟是忽然閃過些忍俊不禁的笑意:「吃兔子鍋……」
「哦……什麼?」胤祺忽然抬了頭,望著貪狼莫名神秘的笑意,心裡頭生出了個不祥的預感來,「吃了哪一個——石頭還是剪子?」
貪狼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認真稟道:「都不是,今兒應該是……布四十二。」
……??
胤祺茫然地瞅著貪狼,只覺著自個兒的腦子彷彿已不大夠用了,張口結舌了半晌才道:「布——布什麼玩意兒?」
「主子您不是說,這生下來的小兔子都叫布麼……下頭的人也就這麼打趣兒的跟著叫了。」
貪狼原本也覺著這事兒實在頭疼,可一見了自家小主子這般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卻仍是忍不住輕笑出聲,又忙咳了一聲嚴肅道:「既然四十二都長得能吃了,現在起碼也得五十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