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病根
「老祖宗,萬歲已在外頭守了三天了……」
孝莊不緊不慢地攪著碗裡的藥,聞聲抬眼瞥了蘇麻喇姑一眼,眼裡便帶了些從容又意味深長的笑意:「有什麼話兒,直說也就是了,怎麼連你都開始吞吞吐吐起來了?」
「奴婢不敢。」蘇麻喇姑笑著應了一句,把手裡的京八件撂在桌上,「實在是咱們這兒——咳,這東西都快擱不下了,老祖宗瞅著冷得差不多,也就放過萬歲爺這一次吧。」
「你還真當哀家是成心要冷著他?」
孝莊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把盛著藥的瓷碗撂在桌上,刻意提了幾分聲音道:「不給他長長記性,還真當什麼都牢牢掐在他手裡頭呢?這人吶,做事兒總是得相信自個兒才行,可要是太信自個兒了,就早晚要壞事情——他這些年來,走得雖說波折不斷,可什麼事兒終了卻總歸都能遂他的意,能藉著後宮裡頭的事兒敲打敲打他,總比讓他哪天在朝堂上摔跟頭,摔得頭破血流的好。」
「老祖宗操心得是。」蘇麻喇姑俯身應了一句,又探身往拐角瞄了一眼。瞅著那斜斜的影子還頑固的立在角落,頗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只得繼續道:「可奴婢看著,萬歲爺這幾天也是真難受——貴妃娘娘闖下這麼大的禍,主子提心吊膽地擔憂著老祖宗因此惱了他。這幾日又都沒能朝著阿哥的面兒,心裡沒日沒夜地牽掛著……」
「就闖下多大的禍了?」孝莊閒閒撩了下眼皮子,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宮中走了水,又沒傷著什麼人,哀家也還好好地坐在這兒。阿哥是在她那兒受了些委屈,可再怎麼也是掌管六宮的貴妃,看著哪個小的不順眼,找茬發落一番也是尋常事。確實是手下得重了些,可也不是什麼要命的錯處——說句見不得人的私話兒,那再怎麼也是哀家的孫女,一時糊塗犯了點兒錯,總沒闖下大禍,稀里糊塗地過去也就算了。」
拐角立著的影子依然一動不動,蘇麻喇姑的眼裡已帶了些無可奈何的笑意,只得繼續沒話找話道:「阿哥這幾日也一直叫著要皇阿瑪,老祖宗就算不心疼主子,也總心疼心疼阿哥吧……」
「哀家就是太心疼他了。」孝莊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端了藥往屋裡走去,「那孩子都燒了三天三夜了。哀家瞅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弱得一陣風都能吹倒,天天聽著他咳的撕心裂肺,哀家這心裡都揪得跟什麼似的,要是叫他看了——」
話只說到一半兒,角落裡的影子便已再按捺不住,大步地衝了進來。
在孝莊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康熙的臉色不由尷尬了一瞬,卻仍是按捺不住滿腔的牽掛擔憂,快步走到孝莊身邊接下了那一碗藥:「祖母,小五他……」
「燒了整整三天,今兒才退了燒,咳得什麼都吃不下,你送的那些東西甜的齁死人,根本就不敢給他吃。」孝莊望著他到了門口反而緩下來的步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將他往屋裡推了一把,「怎麼,光聽哀家說就夠了——不進去看看?」
康熙遲疑著向前邁了一步,竟忽然平白生出幾分情怯心虛來。正躊躇間,叫他心心唸唸著的那個孩子竟忽然打屋裡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眼見著是瘦了一大圈,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連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叫人心顫。小臉上沒有一點兒的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唯獨那一雙眼睛仍烏黑髮亮,閃著驚喜又親暱的光芒,一頭就扎進了康熙的懷裡:「皇阿瑪!」
話音未落就是一陣急咳,胤祺虛弱地靠在康熙身上,嗆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仍神采飛揚地仰起頭道:「兒子……兒子看的著了!」
康熙怔了一怔,才忽然想起這十日之期竟已不知不覺間到了,忙將仍輕喘著的兒子一把抱了起來,仔細打量著那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
胤祺的樣貌生得清秀柔和,面龐顯然要更像他的母妃一些,可唯獨這一雙眼卻像極了康熙。雖然這幾日都燒得昏昏沉沉,可前些日子點燈熬油的突擊顯然頗具成效,一雙浸滿了笑意的眸子裡精氣神凝而不散,若是不看那蒼白如紙的面色,單看這一雙清亮無比的眼睛,論誰都不會想到這個孩子竟是剛剛大病了一場。
「見個人就顯擺,看把你高興的。」孝莊嗔笑了一句,示意蘇麻喇姑取來了外衣替他披上,「剛好點兒就滿地的亂跑,還不快進屋裡頭去,留神著了風。」
康熙如何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忙應了一聲,將胤祺抱進了屋去。窗子上的雕版早被撤了下來,這一間小屋也跟著亮堂了不少,他這還是頭一次到這個兒子的住處,仔細打量了一圈,見著果然是用心佈置的,心下對孝莊更是感懷備至:「叫祖母費心了。」
「這孩子心事重,從來都乖巧得要命,又最會疼人,可比皇上當年要懂事得多了,哀家一直很喜歡他。」孝莊故意說笑了一句,見著康熙眼裡也總算見了些笑模樣,這才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又淡淡笑道:「雖說連著遭逢兩場大難,可哀家瞅著他反倒放開了不少,這些日子也知道撒嬌了,身上活氣兒也足了,叫人看著都覺得心裡歡喜。」
胤祺在心裡無聲地膜拜著老祖宗的說話功力,暗道這才是後宮的正確打開方式——他自然知道孝莊說這話的用意。康熙正是在那一場大火之後才開始關注他的,不過簡單的三言兩語,就將一個因為不得父母關注而始終乖巧又內向,日日謹慎生怕行錯一步路做錯一件事,卻又在被父親所疼愛之後漸漸打開心扉的純真稚童的形象勾勒得像模像樣。雖說只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一切明明是換魂之故,可這一句話,卻只能永遠爛在他心裡頭了。
曾經的那個五阿哥,顯然也無疑是個好孩子,不然又怎麼會拼出性命去救孝莊——可問題只怕也就出在這性子實在是太好了。單看史書上那幾個字的評價「心性甚善,為人淳厚」,就知道這一位皇子得多與世無爭,才能在這麼一群爭得烏眼兒雞似的兄弟裡超然世外。明明在康熙爺親征葛爾丹的時候得領正黃旗,說明將才顯然是一頂一的,又曾數次在康熙無暇□□時協理政務,這政才無疑也絕不比其他皇子差,可偏偏九王奪嫡這麼熱鬧,他的親弟弟九阿哥胤禟也在其中,卻沒有他半點兒的影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熬到了雍正朝,終於被那個不省心的弟弟連累著,在雍正的戒備與提防中勉強得了個英年早逝的善終。
這麼過一輩子其實也不算壞,卻絕不是他想要的。
他自然不打算奪嫡,更是根本不想去爭什麼皇位,他只想把日子過得更舒服一點兒,能安安生生的當他的閒散王爺,至少表面上其樂融融地把這一輩子過完。
前世沒演完的那一部戲始終給他無聲地敲著警鐘,他看著劇本裡的胤祺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著康熙的忽視與冷落,明明都是阿哥皇子,可得的賞賜永遠是兄弟們剩下的,去的地方永遠是兄弟們不稀罕的,接的差事永遠是最不起眼也最瑣碎繁雜的——不是康熙厭惡他,而是他連被康熙厭惡的級別都不到,他只是一個最普通又最好使喚的皇子,隱沒在兄弟們的光彩之後,被他的父皇遺忘得一乾二淨。
他從來都不是個多有野心的人,卻也不願在這樣的夾縫中掙扎求存。前世曾經鬧到身敗名裂千夫所指的地步,他都能重新在風雲變幻的娛樂圈裡重新站穩腳跟,一步步混的左右逢源風生水起,如今不過是把都市劇換了古裝劇的佈景,他顯然也一樣能演得下去。
「老五,老五?」
康熙連喚了兩聲,見胤祺終於回過神似的望向他,這才略鬆了口氣。剛不過是和孝莊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這孩子就彷彿又有些恍惚昏沉,自然叫他心中忍不住擔憂忐忑:「可叫太醫看過了,會不會傷到根本?」
「水火無情,一遭都夠人受的,又何況連著兩回呢?」孝莊臉上的笑意也淡去了,摸了摸胤祺瘦得有些發尖的小臉,望著那一雙仍有些懵懂的眼睛,輕嘆了一聲道:「太醫說這已是傷了肺脈。若精心調養著,倒也總不會有損壽命,可每逢季節交替,卻要比常人更易起病,更忌諱受寒熬夜,辛勞鬱結……」
她話說到一半,望著康熙越發黯淡愧疚的神色,卻又忽然話頭一轉道:「可也幸好這是個富貴病。只要日日好生養著,叫他這一輩子太太平平的,不操心不傷心,也能活得長久。平日裡不過是咳嗽上兩聲,總歸不礙什麼大事的。」
胤祺也是頭一次親耳聽著自個兒的身體狀況。他記著前世裡曾聽一個編劇說過,古時候的太醫都是發狠了把病往重裡說,這樣治不好也總不是大罪過,治好了更是大功勞。安在他身上的這一套說辭只怕也是其類,不過是掉進水裡得了一次肺炎罷了,雖說在這沒有抗生素的古代,只怕確實是要落下些病根兒,可也絕不至這麼嚴重的地步。若真是半點兒的心都不能操,半點兒的累都不准受,他只怕早就被打包送到廟裡去青燈古佛四大皆空了。
可眼下這一套說法,卻又偏偏正合了他的意——這樣的一副身子骨顯然絕了他於那個位置的可能,想來也不會再有人非要無聊到針對他。只要看準了那個還沒長大的小九,使點兒勁把他掰到四爺黨去,快快活活太太平平的當一位盛世王爺的遠大理想還是很有可能實現的。
剛得知自己傷了根本的五阿哥心情大好,揚起懵懂又純真的笑臉,迎上康熙難掩愧疚的沉重注視:「皇阿瑪放心,兒子回頭就跟侍衛大哥學功夫,把身子練得壯壯的,肯定就不容易生什麼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