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府邸
「不只如此,他老人家甚至親筆給你題了『福』字,刻石成碑,以二龍戲珠鎖在龍脈交匯處,萬世萬代都無人可動——除了老祖宗,你是唯一的一個得了皇阿瑪親筆福字的,可你卻什麼都不知道……」
望著這個哥哥一片茫然的神色,胤禩只覺著悲涼得想笑,卻又半點兒都笑不出來——當初正是他奉命替這個五哥監造恆郡王府,每一鑿子都像是鑿在他的心坎上。他看著皇阿瑪親自踏勘反覆衡量,看著每一處流水迴廊都被測算得不容分毫差錯,只這一處恆郡王府,花進去的銀子已幾乎抵得過剩下幾個阿哥開府合起來的花銷。
若是他這位五哥心機深沉手段高絕也就罷了,倒也能叫人自嘆一句不如,可眼前的這一位兄長,誰又能說出他究竟自個兒爭了什麼?明明少年時還能隱約看出些動心機耍手段的痕跡來,可如今卻分明是那兒閒得慌往那兒跑,什麼不起眼做什麼,就守著個江南一副打定了主意要當個太平王爺的樣子。這麼一處幾乎凝聚了整個朝廷所有能工巧匠和風水天師的心血,戰戰兢兢嘔心瀝血修成的府邸,居然就隨隨便便地扔給一些個下人管著,整日裡只知道瀟灑地當個甩手掌櫃……
「等等——你說什麼,福字碑?!」
胤祺忽然打斷了他,詫異得甚至忘了自個兒本應該正在裝病,心裡頭終於想明白了這詭異的熟悉感究竟是來源於什麼地方。
作為一個老北京土著,在帶著每個三教九流來路不明的朋友首都一日遊的時候,他都會果斷的放棄人滿為患的故宮,把人帶到有樹有水有導遊的恭王府去。天花亂墜的導遊詞只是聽個熱鬧,可那一塊不得不摸的福字碑,他還是有相當深的印象的。
——所以說,他這位愛子心切的皇阿瑪,為了定他的命數,居然生生把恭王府提前了五十年給弄了出來。
眼見著自家主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顯出了要演砸的跡象,貪狼眼疾手快地攙住了胤祺的手臂,不著痕跡地朝著他胸口的穴位一拂,一股力不從心的酸麻就迅速籠罩了胤祺的全身,原本要撐起來的身子也猝不及防地向一側頹然栽倒。胤禩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抬手想要扶他,貪狼卻已穩穩地將他攬在了懷裡,小心地扶回了椅子上:「主子,太醫說您不能激動,必須養氣凝神——什麼事兒咱都慢慢兒說,別傷了身子……」
胤祺只覺著一股柔和內勁順著檀中穴擴散開來,難捱的酸麻痛楚叫他一時發不出聲,身上更是軟得站也站不住,也只能趁著老八被擋著的時候狠狠瞪了這個藉機欺負他的譚二狗一眼——這檀中穴以內勁按壓,照理是有益心肺疏肝理氣的,只是每回的痠疼麻癢都實在太難消受,只要不是病得起不來,他都會堅定地拒絕對方替自己按這檀中穴的要求。奈何這一回卻又實在只是順勢而為,連秋後算賬的機會都沒有,也只能把這一個暗虧默默嚥下去,等著以後尋個什麼機會再找回來了。
「五哥——你別這樣兒,弟弟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刺激你,只是憋得太難受,實在想叫你知道……」
胤禩自然不知道他們倆的門道,只當五哥是因為他的話心神震動,一時卻也生出些隱隱悔意來。他是算計過這個哥哥,卻不過是因為只有算計了這個哥哥事兒才能辦成,從沒想過要對他有什麼不利——說來也怪,他明明一向都是最擅自持的性子,可每回一見了這個哥哥,卻都會被左引右帶的就失了冷靜。彷彿不把那些藏在心裡的話徹徹底底的亮出來,就根本無法在那過分清明的目光的注視下全身而退……
「弟弟的心思瞞不過五哥……我是算計了五哥,是借您的手把方苞撈了出來,好叫他把刑部的事兒捅給皇阿瑪——可我這麼做,又對誰有什麼害處?方苞因此脫罪,《南山集》因此翻案,要是三哥不動最後的那一點兒心思,他也能因為差事辦得好,平白賺上一個功勞。弟弟是對您使了些小心思,可這也是迫不得已,除了五哥,誰又能勸得動皇阿瑪,誰又能把他們從這場無妄之災裡頭解救出來?」
緩過了那一陣兒的酸麻難受,胤祺慢慢撐著身子坐穩,靜靜望著這個弟弟的慷慨陳詞,眼裡卻只是輕輕淺淺的一片落寞,微垂了眸輕笑道:「八弟,你這一套手段對小九兒好用,卻不該使在我身上……」
胤禩怔了怔,卻只是沉默著低了頭,說什麼都不肯再說下去。胤祺像是已累極了似的,闔了眸靜靜歇了一陣,才又忽然淡聲開口:「老八,你記著——你可以耍心思,可以用手段,甚至可以算計那些跟你一塊兒長大的,血脈相連的同胞兄弟。你們每個人自己選的路,我都不會幹涉,可你如果非要把我變成那一把砍向兄弟的刀,我會親自下場,給你長一長記性……」
他的氣息彷彿仍有些不足,話音也難免低弱,可那一句話卻彷彿帶著淡漠又凜冽的凌然傲氣,叫胤禩下意識抬了頭,就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那一雙深潭般冰寒幽深的眸子裡頭去。
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這個一向溫潤清雅的五哥露出這樣的目光來——彷彿是一條被觸碰了逆鱗的真龍,懶洋洋地睜開眼打量著那個膽大包天的進犯者。明明還未顯出什麼殺意,卻只是那一份彷彿天生便具有的尊貴漠然,便已叫人懾得心膽俱寒。
「五哥……」
胤禩下意識輕喚了一聲,只覺著胸口竟彷彿也隨著那雙眼睛裡頭的森然寒意給凍得一片冰寒。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得錯了,竟然會叫這個從來都寵他們這些弟弟寵得彷彿毫無底線的五哥說出這樣的話來,甚至對他露出這樣叫人心寒的目光:「五哥,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害你,只是這一回不得不借你的手,才能把這件事——」
「八阿哥,主子到了該用藥的時候,怕是沒法兒再多奉陪了。」
被自家主子狠狠地戳了一把肋骨,貪狼疼得打了個哆嗦,面上卻依然是一片可靠的淡然沉靜,穩重地開口送了客。被毫不留情送客的八阿哥怔忡了一瞬,望著面前不知何時竟已陌生至極的兄長,眼中忽然顯出些茫然來,卻又被一貫完美優雅的清淺笑意迅速遮掩了過去,起了身深深一禮道;「五哥的教誨,弟弟都記住了……今日來得不巧,擾了五哥的休息,他日定當登門賠罪。」
***
直等到下人回報八阿哥已出了府門,胤祺才總算鬆了口氣,忽然打椅子上一躍而起,扯著貪狼直奔印象中後花園的那個山洞——說來也實在是有夠丟人的,他都在這王府裡頭住了這麼久了,也始終把這兒當成了橫店影視城的一個佈景,能記住的不過是從大門兒到臥室的路線,再多繞出去幾步就開始犯迷糊。貪狼莫名其妙地被他扯著跑了一陣,只覺著再任自家主子這麼亂繞下去只怕就要變成恆郡王府一日遊,果斷地追問出了目的地,這才領著自家主子往翠錦園的秘雲洞去了。
倆人在自家東找西尋,做賊似的進了那秘雲洞。望著那一塊兒無比眼熟的福字碑,胤祺忽然生出了些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的感慨——只可惜這箭是倒著飛回來的,一腳踏進了幾百年前的北京城,居然還在恭王府裡頭住了這麼久而不自知,胤祺想想都覺得胃疼:「貪狼——你趕緊幫我想想,我除了往進門那個涼亭的柱子上刻過字,往花園兒門口的石桌上畫過小人,還幹過什麼能留下痕跡的事兒……」
他居然在古蹟上亂塗亂畫!雖然現在這王府還才建了沒幾年,還全然算不得古,可就憑著這下頭壓著的風水,顯然是絕不會有人敢隨意改動的。沒見著當年都把北京城改造成那樣兒了,恭王府也依舊沒人敢動一草一木麼?這要是幾百年過去了又變成個景區,遊客一進來就看見當年五阿哥在亭柱上無聊亂畫的小王八,他絕對可以一頭撞死在這福字碑上……
「主子——是怕攪了風水麼?」
貪狼面色複雜地應了一句,不知道該怎麼勸慰自家主子就刻了個到此一遊大抵是破不了這天造地設的風水的,只能斟酌著語氣緩聲勸道:「龍脈堅固,未見得就會被細微改變所攪擾,主子不必擔憂……」
胤祺沒什麼心情細聽他的話,只是正扶著那一塊兒難得不用隔著玻璃就能碰到的福字碑,熱淚盈眶地感慨著自個兒的命運——很好,在注定了要做一個被史書記載成「頗受恩寵但就是不知怎麼就奪嫡失敗了」的阿哥之後,他的名字又要和那一位千古大奸臣和珅聯繫起來,一塊兒記在那史冊上了。興許往後導遊舉個小旗兒喊的就不再是什麼恭王府,而是「歡迎來到恆王府,這裡曾是和珅的私邸」這種一聽就叫人搓火的話了。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怎麼就眼睜睜看著自個兒的名聲越來越詭異,甚至到了這種一看就沒救了的地步?抱著最後的一絲僥倖,胤祺扯著貪狼頭一回認認真真繞了一遍自家王府,在數清楚了門臉、正殿、後殿跟後寢的數目之後,一向沉穩的貪狼也不由微微地變了臉色,壓低了聲音道:「主子,這是親王府的規制啊……」
「唔——看來皇阿瑪是不打算再改,就想直接讓我在這兒住到親王了。」
胤祺倒是有這個心理準備,扶著額頭輕嘆了一句,回了屋子一頭倒在榻上,心裡頭止不住的犯著難受。
他的皇阿瑪為了叫他好好兒的活下去,居然已操心到了這個份兒上。雖然嘴上口口聲聲說是不信那些個命途多舛的說法兒,可花在這王府上頭的心思,卻分明就是為了護住他的命數,甚至不惜凝聚國脈來改他一人的氣運——這早已不再是什麼信或是不信的問題,而是一個為了保住兒子幾乎已不擇手段的父親,為了跟老天爺搶他這一條命,所能做出的最深重的守護與期冀……
他卻也當真是——身在福中,卻不知福……
「主子,皇上不叫您知道這王府裡頭的秘密,就是因為清楚您的性子,怕您想得太多了——您若是因此太過掛懷,反倒是浪費了皇上的這一番苦心,您說是不是?」
貪狼把藥端過來,又扶著他坐起身,溫聲勸了一句。胤祺下意識接過藥抿了一口,撇撇嘴擱在一邊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嘆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麼著都能當做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再裝傻卻也就沒什麼意思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如何不清楚……我最怕的,就是虧欠了太深重的情分,卻還沒來得及還上就——」
「主子,您既然不願負了皇上的苦心,就更應該珍重自個兒的身子。皇上做了這麼多的事兒,不也就是為了這個麼?」
貪狼把那一碗藥端起來塞回了他的手裡,苦口婆心地勸了一句。胤祺一向在耍賴不吃藥這件事兒上頭沒什麼天分,一見著這些人嘆氣心裡頭就跟著軟了,只得捏著鼻子將那碗藥一飲而盡,又接過了貪狼遞過來的茶盞漱了漱口,試探著道:「那……既然這兒的風水這麼好,要不咱就安下心在府裡頭養病試試?」
貪狼這才鬧明白他心裡頭轉的是什麼主意,扶了額無奈一笑,接過藥碗擱在桌子上:「主子在哪兒養著其實都一樣,區別不在水土,也不在風水,而是在主子有多操心勞神——就今兒八阿哥這一出,若是隔兩天就鬧一次,主子如何能受得了?」
「不會有下一次了,他原本就是來試探我的態度的——若不然,你當他會願意踏進這親手給別人建的王府裡頭?」
胤祺換下了外頭的衣裳,放鬆地倚在榻上。貪狼替他拿過一條薄毯蓋了雙腿,又忍不住微蹙了眉道:「主子,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八阿哥到底都試探什麼了,主子又何必要在他面前演那一齣戲?」
「他不想我留在京裡,想試探我究竟什麼時候走,也想摸清楚我的底線究竟在哪兒。」
胤祺淡淡一笑,探身推開了窗子叫夜風吹進來,深呼吸了幾次才把胸中的濁氣舒盡:「雖說我不大信這個,不過你們所有人都不肯在我面前提半個『死』字兒,想來大抵也是因為怕犯了什麼忌諱——他今兒一進來,頭一句就咬准了這麼一個字,甭管說的是誰,都是在試探我能忍到什麼地步。至於後頭說的什麼生疏了兄弟情分,甚至上來就要給我行跪禮,也不過是因為知道我向來在意這些,故意叫我心裡頭難受罷了。」
「八阿哥跟您是有多少深仇大恨,至於這般的不講情分?」
被他一說,貪狼才總算覺出當時那幾句聽著彆扭的話究竟哪兒不對來,忍不住蹙緊了眉,眼底也閃過一絲凌厲的寒芒——胤祺如今身子尚算康健,心思也比過去豁達了不少,聽著這些自然也已不算什麼。可若是放在幾年前,這麼幾句話撂下來,縱然面上不顯,心裡頭卻也是難免要跟著難受的。若再趕上生著病,少不得要被鬧得心念鬱塞,又得好幾服藥才能調理回來。八阿哥這麼幹,又是動的什麼心思?
胤祺倒是沒什麼火氣,一手架在脖子後頭用力地抻了個懶腰,輕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估計是把皇阿瑪跟太子的鍋都算到了我頭上……可也是湊巧,我去了南書房一趟,這主辦刑部案子的差事就落在了他頭上,我去了東宮一趟,緊接著阿靈阿跟蘇赫的事兒就都發了——這事兒要是換在我身上,我都要覺著是有人針對我了。」
「……」貪狼一時語塞,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畢竟這些事兒也都確實太過巧合,若不是他親眼看著,可也難免要懷疑自家主子就是幕後的那一個惡人了:「可是——主子為什麼不解釋呢?莫非主子真打算從此與八阿哥交惡麼?」
「我解釋了,只是你沒聽出來。」
胤祺含笑搖頭,垂了視線緩聲道:「老八就是那麼個性子,你明明白白告訴他的事兒他不信,非得只相信他自個兒推斷出來的……我今兒雖是跟他撂了狠話,可也意味著這之前我始終都不曾真下場針對他過,他心裡頭也清楚,所以才會這麼痛快的離開。今兒不過就是我們倆一塊兒演的一場戲罷了,他有他想知道的,我也有我想說清楚的,只是——他想知道的,他如今已知道了,我想叫他明白的,他只怕還是沒能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