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借刀
直到從翊坤宮回來,一路回了自個兒的府上,胤祺依然覺著有些暈乎乎的——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父母大都如此,就算他這麼些年都高舉著影七的醫囑當免死金牌,也依然沒能躲得過被自家額娘念叨著往府裡塞人的命運。要不是見勢不妙跑得快,只怕現在身後就得跟著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主子,您可算回來了——還當您進宮救三阿哥,又把自個兒給救進去了呢。」
守著胤祺一進門,貪狼就快步迎了上去,接過流雲的馬韁遞給邊上的下人,笑著溫聲打趣了一句。胤祺揉揉額角,望著外頭擦黑的天色,卻也是忍不住輕笑搖頭,又轉念道:「於大人的人給送回去了?」
年紀長了身份高了,做事兒也就多得按著規矩來,這幾回胤祺進宮都沒帶著貪狼一塊兒去,就是為了別再叫那些個盯了這個盯那個的御史再挑出什麼毛病,又被哪個愣頭青參上一本——他倒是不怕被參,只是每回也都得稍稍走個流程檢討一番解釋一二,也實在還是有些個麻煩的。
「送回去了——這陣子直隸大旱,百姓顧著自家的田地還顧不過來,真能分到新開的田上的心思只怕沒多少,於大人心裡頭髮愁也是難免的。」
貪狼應了一句,跟著胤祺進了屋子,將四面的窗戶掩上了些,又倒了杯茶遞給他:「聽說這一回的旱災嚴重得很,保定府都一個多月沒下過雨了。整日裡大太陽曬著,莊稼的長勢也不好,也不知入秋了又會是怎麼個情形。」
「陳家那兩兄弟這些年治黃河治得不錯,好歹沒再發過什麼大水——回頭叫他們分出來點兒功夫,把直隸這邊的河道畫出來,看看能不能挖幾條支流做幾個水庫出來,多存上些水。一來能蓄洪,二來也能多少頂一頂這旱災。」
胤祺思索著應了一句,輕抿了一口茶水,又忍不住低咳了兩聲。貪狼看著他咳嗽,眼裡就又帶了幾分擔憂,猶豫著輕聲道:「主子這幾日都有些犯咳嗽,不如再喝上幾服藥吧。總歸也是防患於未然,若是又發起病來,只怕又要遭罪了。」
「喝藥倒是沒什麼,只是你能不能跟廉貞說一聲,苦也就算了,別再弄出些別的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來……」
一想起上回喝的那一碗又酸又辣的中藥湯子,胤祺就覺著自家的七星衛生長的方式顯然有些問題,心有餘悸地囑咐了一聲,卻也沒有多大的抗拒——這些年他也過慣了這樣的日子,該休養休養該吃藥吃藥,說了什麼不准干就真不干,兢兢業業地扮演了一個遵醫囑的好病人。再加上勤修內功常年不輟,雖說仍是隔三差五的鬧些小病,可對他這個內裡早就被折騰得一塌糊塗的身子來說,實在已是最叫人欣慰的結果了。
今兒頭午跟皇阿瑪說的話七分真三分假,他是真有些個咳嗽,卻不是夜裡著的涼——有貪狼這麼個恨不得一宿給他翻三回面兒蓋八回被子的守著,又哪能真叫他涼著?想來大抵是這些年漸漸習慣了江南的濕潤氣候,一回到這乾燥的北方就老是時不時地咳上兩聲,可這話兒卻是更不能說的。自家那位慣於想太多的皇阿瑪本來就因為他老不回來心裡難受,再知道了他一回來身子就不舒服,指不定心裡頭又得多彆扭呢。
「對了,明兒叫文曲去八貝勒府上盯一盯,要是能混進去當個下人常隨什麼的更好,我總覺著老八好像在謀劃著什麼。」
見著貪狼出去交代了熬藥的事兒回來,胤祺卻是又想起了今日在翊坤宮裡頭聽著的話,輕敲著桌案緩聲交代了一句。他這些年刻意把心思全放在下面兒,就是不想沾這些爭儲的事,可就算他再不管,有些事兒也是攔都攔不住的往他面前亮——就不說別的地兒,光一個朝中人人以為五爺禁地觸之即死的江南省,就被他這個八弟自以為巧妙地塞進來了一個江南第一鹽商安仲仁,一個江南巡鹽道御史蘇赫,更不必說別的什麼地方,又該有多少這一位八爺的人脈了。
大清的官制都是以輪換為主,少有能在任上待五年以上的,一個蹦跶不了幾年的巡鹽道倒也沒叫胤祺放在心上——至於那個所謂的江南第一鹽商,在剛一進鹽場的時候就被賈家人給神不知不覺地換了芯兒,有如今光榮退休的影七坐鎮著賈家,手段從來都不怕不夠喪天良。可憐八阿哥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一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給自個兒送了五年銀子的那個人早已經換了。
「誒。」貪狼點點頭應了一聲,略一思索又道:「今兒主子剛進宮不久,佟大人就去把刑部給查封了,緊接著旨意就到了八阿哥府上,說是命八貝勒與馬齊主辦刑部的案子——可是刑部出了什麼事兒?」
「刑部『宰白鴨』偷換死囚,叫方苞一篇文章給捅到了皇阿瑪面前,皇阿瑪說定要徹查,這麼著交代下來的差事——我也沒想到皇阿瑪竟會叫老八來辦,還以為準得是我跟四哥,還準備著推脫呢,誰知道就落在老八頭上了。」
胤祺其實也有幾分想不通這件事——八賢王的名頭這兩年已漸漸起來了,老八左右逢源寬仁大度是有了名的,朝中大半的官員跟他都有交情。叫這麼一個幾乎是老好人似的阿哥去主辦這個差事,不是擎等著他這個八弟再唱一出息事寧人的大戲麼?
「或也是皇上想要試探八阿哥一回,看他究竟能不能擔當得起這種不容手軟的差事。」
貪狼應了一句,替他將茶杯續滿,頓了頓才又道:「也或許——是因為刑部尚書阿山是剛打兩江總督調回來的,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
胤祺目光一凜,心裡頭驀地咯噔了一聲——看來他真是太久沒把心思擱在朝堂上了,這些個事兒聽著竟都覺著有些陌生,人名也是沒有半點兒的印象。可這整件事一串聯起來,卻叫他心裡隱隱生出了些莫名的奇異直覺,蹙了眉思索許久,目光終於漸漸沉了下來,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聲:「看來……這一回,老八布的局可還真是夠大的啊。」
「什麼局?」貪狼不由微怔,茫然地望著自家主子略顯清冷的眸色。胤祺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輕笑著搖了搖頭,不緊不慢緩聲道:「先攛掇小九為方苞說情被皇阿瑪斥責,這樣小九就一定會來跟我叫屈。我聽了這事絕不會束手旁觀,定然要設法搭救方苞,而方苞這時候卻已在獄中住了一段時日,想必該看的都已看了,甚至——是有些人特意叫他看著的也說不定……」
貪狼聽得心中震驚,蹙緊了眉道:「可他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就是為了救方苞出來?若皇上只是赦免方苞,這一篇文章又如何能到皇上眼中……」
「以方苞的才名,皇阿瑪一定不捨得就將他這麼放走,布衣侍讀是一定的。也只有這樣,才能聚天下士子之心。」
胤祺搖了搖頭,撐起身淡聲繼續道:「方苞是讀聖賢書的真文人,絕不會將所見齷齪視若無睹,勢必將所見所聞呈遞御覽。皇阿瑪必定震怒,震怒必定徹查,只要徹查,就一定會牽連出一樁驚天大案,甚至能將刑部徹底翻上一個底朝天——只不過如今看來,怕不只是刑部會翻天了……」
他之前並非全無所覺,只是想不通鬧翻了刑部能有什麼好處,故而也沒多往深裡想過那個弟弟究竟是想要幹什麼。上次離京的時候,他管兵部四哥管工部,老八管著戶部,而吏部則一直穩穩攥在太子的手裡。至於禮部跟刑部這兩個衙門,一個太清水了沒人看得上,一個太重要了始終都是皇阿瑪親自把持,甚至每回接任刑部尚書的都是最精幹的左都御史,誰知這一回竟冒出個兩江總督、太子門人阿山來?
二人話未說完,下頭已將熬好的藥送上來了。貪狼接過那一碗止咳潤肺的湯藥回來,擱湯勺慢慢攪著,又思索著道:「既然是這樣……會不會是八阿哥有意使了什麼手段,才叫皇上特意指了他來辦這個案子?」
「不會,這案子除非我來辦——否則辦得是好是砸,對辦案的人都沒半點兒好處。」
胤祺搖了搖頭,應得一派平靜篤然,卻叫貪狼忍不住低頭輕笑。胤祺憋了半晌,卻也忍不住失笑出聲,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說真格的呢,這回真沒顯擺,不准笑。」
「誒,誒——藥,藥灑了。」貪狼忙護住手裡的藥碗,輕笑著不迭點頭道:「好好,不笑,主子您接著說。」
「接著說就接著說。」胤祺瞥他一眼,又斂了笑意認真道:「真不是與你說笑——這個案子少說要牽扯朝廷裡頭小一半兒的官員,辦得重了一定會得罪人,甚至少不得要結下死仇,可辦得輕了又顯得毫無魄力,更不配有那個野心。不論哪個皇子,只要接了這一個案子,幾乎就是注定跟皇位徹底無緣的了。所以我心裡猜測著,只怕是皇阿瑪已經看透了老八的心思,可這事兒卻又實在不能不管,所以才故意把這差事交給老八的。」
貪狼點了點頭,試試溫度差不多了,便連碗帶勺一塊兒推了過去:「既然是八阿哥衝著太子設下的局,又把自個兒給坑進去了,看來皇上又派了馬大人,還是有保太子的用意的……」
「不……其實馬齊是我舉薦的。」
胤祺苦笑了一聲,無奈地抬手遮住眼睛,頭痛地嘆了一口氣——看來這一回自己實在是忠實地扮演了一個攪渾水的角色。皇阿瑪大抵是相信他徹底不知情的,只是不知道在旁的知情人眼裡,自己幹得究竟都是些個什麼事兒……
他不介意這些弟弟們有自個兒的心思,孩子長大了還知道藏糖呢,這一個個的都長到了二十歲上,又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阿哥們,打小兒耳濡目染下來,豈會沒有些個自個兒的小心思小手段?只是這樣不打招呼又煞費苦心的利用,被兄弟平白當成刀來捅另一個兄弟,卻也實在不是他的風格——要是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忍下去,只怕下一回的手就難免得要伸得更長了。
「這些年是有點兒太懈怠了,老是在下頭玩兒,忙活些個有的沒的瑣事——看來也該陪著他們正面懟一懟,叫他們想起來誰才是當哥哥的了……」
將碗中的藥一口飲盡,胤祺微垂了眸淡淡一笑,語氣卻彷彿帶了絲絲縷縷的清冷寒意:「貪狼,走,陪我去東宮。」
「東宮?」貪狼下意識要應聲,卻忽然一怔,茫然地眨了眨眼道:「主子,咱——不去八貝勒府揍人去嗎……」
「暴力,一點兒追求都沒有。」胤祺照他額頂敲了一把,唇角微挑,慣常了清朗柔和的眉眼彎成了個令人隱隱發寒的弧度,慢條斯理地輕聲道:「你知不知道對於一個挖坑讓你跳的人,最好的報復辦法是什麼?」
「是……把他拉進坑裡埋了?」
貪狼盡職盡責地提出了一個最方便易行的可能性,猶豫著應了一句,胤祺卻只是笑著微微搖頭,拍了拍他的肩緩聲道:「是把他拉進坑裡,踩著他的腦袋爬上來,然後再把土填到他胸口,問他長記性了沒有……」
「……」貪狼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打心底裡由衷同情了一把八阿哥,跟著胤祺出了門,又忍不住低聲道:「主子,我覺著您這一回,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遇的事兒不一樣。」
胤祺淡聲應了一句,站在院中等著下頭人把馬牽上來,眼底隱隱閃過一絲利芒,微垂了眸淡聲道:「都是兄弟,我不求他們能一團和氣相安無事,甚至可以忍住不插手他們的所謂『黨爭』。可他們必須得記住,這些事和我沒有關係,我也絕不會插手,永、遠,都不要試圖把我給牽扯進來……」
上回來東宮還是為了揍人,時隔多年再一次踏進來,別說太子身邊兒伺候的人,胤祺自個兒一時都有些揮之不去的茫然感慨。連沒什麼人上來招呼也沒多在意,只是負了手打量著這氣派華貴甚至蓋過乾清宮許多的毓慶宮,許久才心情複雜地輕嘆了一聲。
這麼多年太子爺都沒在這位五爺手裡落著好兒,東宮的諸人對著胤祺卻也都是有些個莫名的敬畏——更別說那些個伺候久了的老人們,一個個兒都還清楚的記得當初這位爺就是帶著後頭的那個侍衛闖進東宮裡頭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闖進寢宮把太子從床榻上扯下來揍了一頓的,如今自然是噤若寒蟬,又哪裡有人敢上去招呼。足足讓這兩位煞神在門口等了半刻鐘,竟是早已不在東宮當值了的馬齊快步從裡頭迎了出來,忐忑地對著胤祺深深一禮:「臣馬齊,給五爺請安——」
大抵也已意識到了自己彷彿把這些個人嚇得不輕,胤祺心裡雖茫然,卻也及時抬手虛扶,淺笑著溫聲道:「不必了,我是來找二哥的。他歇下了嗎?」
「回五爺的話兒,太子爺還在書房呢,請五爺往這邊走。」
馬齊忙應了一句,側身將胤祺引到了太子所在的偏殿,又親自領著兩人進了去。還不及報諱,就聽著裡頭傳來了太子聽不出喜怒的淡淡聲音:「進來吧,杵在外頭幹什麼?」
「喳。」馬齊忙應了一聲,推開門請這兩人進了書房,又輕輕合上門親自守在外頭。太子正懶洋洋地靠在書桌前的椅子裡頭,見著胤祺進門,似笑非笑地抬眼望向他。隨手將原本正把玩著的一個扳指扔在桌上,嗤笑一聲道:「我還當你這一輩子都不打算見我了呢——怎麼著,聰明如你五弟也有叫人牽著鼻子當猴耍的時候,心裡委屈了,跑來找哥哥哭鼻子?」
「你家耍猴都是牽著鼻子的啊?」
胤祺沒好氣兒地嗆了一句,在貪狼搬開的椅子上坐了,微抿了唇打量著這個早已生疏了太多的二哥——他們已有好幾年連話都不曾好好說過半句了,當年那個雖有些偏執卻仍尊貴凌人睥睨傲然的青年,如今卻已隱隱顯出些漠然跟放任自流的架勢來。明明神色和語氣都比當年還要更欠揍了幾分,他卻沒了當年那般想要動手的心思,心中彷彿總是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悲哀。
「當年我給你惹了不少的禍,也坑了你好幾次。如今你也算給我惹了一回禍,我佔點兒便宜,咱就算扯平了吧。」
太子略略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盯著這個弟弟,像是還怕他吃驚得不夠似的,又意猶未盡地添了一句:「只不過——你能不能勸勸你那死心眼兒的四哥,動一動爭儲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