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好大的膽
顧懷清灑淚告別萬臻,就在同一時刻,莊嚴巍峨的宣德殿中,段明臣正面臨著或許是他人生最大的危機。
蕭璟面無表情的端坐於龍椅之上,手裡正握著一卷書,他身穿明黃色綴團龍常服,頭上戴著金絲翼善冠,冠頂飾金點翠二龍戲珠,金色的龍首顫動著細碎的光芒。
「臣參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段明臣規規矩矩的屈膝跪下,深深的彎腰伏地,額頭碰到冰涼的地面。
蕭璟卻恍若不聞,端坐於御座上,一動不動的看著手裡的書卷。
段明臣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蕭璟讓他平身。漸漸的,段明臣的膝蓋腿腳都酸麻了,地面的冰涼侵入骨肉,膝關節處傳來刺骨的寒意。
足足晾了段明臣一刻多鐘,蕭璟才緩緩的將目光從書捲上抬起,一步一步的走下漢白玉石階。他走得很慢,堅硬的御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敲擊著段明臣的心臟。
段明臣從皇帝的語氣和態度,已經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跪伏於地,微微抬眸,看到御靴上以金線刺繡的張牙舞爪的巨龍,紅寶石鑲嵌的龍目威嚴的瞪著他。
「你好大的膽子……」蕭璟居高臨下的看著段明臣,壓抑著怒氣,拚命克制住一腳踹倒他的衝動。
段明臣抬起頭,平靜的望著蕭璟,說道:「臣今日來是為了向陛下請罪。太后新喪,國喪期間禁止飲酒行樂,是臣太孟浪了,違反了規矩。不過,臣與懷清乃是兩情相悅,情之所至,一時無法克制,還望陛下諒解寬恕。」
「哼,好一個兩情相悅……」蕭璟陰沉著臉,攏在寬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朕若是不諒解,你又待如何?」
「陛下乃是有道明君,自從登基以來勵精圖治,寬仁睿智,是我大齊中興的希望。臣與懷清對陛下崇敬佩服,願為您效犬馬之勞。還望陛下看在我們一片忠心的份上,成全了我們。」
段明臣說罷,用力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的皮都磕破了,溢出深紅的血來,順著他高挺的鼻樑蜿蜒淌下,可是他沒有抬手去擦,而是挺直了腰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望著皇帝。
蕭璟冷哼道:「你可知道,朕要殺你,就跟捏死一隻螻蟻一樣容易?」
段明臣坦然點頭:「臣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是朕命令你,離開顧懷清,永遠不准見他呢?」
「陛下恕罪,臣恐怕做不到。在遇到懷清之前,臣也無法想像,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的情感,即使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想到心愛的人,段明臣的眼中泛起暖意,「臣深愛著懷清,此生不渝。」
「好一個此生不渝!」蕭璟俊秀的臉因為嫉妒而扭曲起來,「懷清年紀尚小,性情單純,一時糊塗,受了你的蠱惑,但是他總有清醒的一天。」
「陛下應該瞭解懷清,他雖然年輕,但並非心智不堅、朝秦暮楚之人。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對臣的心意,也與臣對他的一般無二。陛下固然可以賜臣一死,但我倆的感情並不會因此消逝,臣知道陛下對懷清愛護有加,想必也不忍他傷心吧?」
「你倒有臉說,朕呵護有加的人,你真是有天大的膽子,敢那樣對他!」蕭璟厲聲道,「你別忘了,你們都是男子,難道你會為了他終身不娶?」
「臣有幸得懷清為伴,此生足矣,再不會另娶他人!」
段明臣的話語擲地有聲,他的眼神坦蕩無畏,堅若磐石,彷彿這天底下沒有什麼能令他退縮,即使皇權的威壓,生命的威脅,也無法令他畏懼退縮。
便是蕭璟,也被段明臣的氣勢所攝,滿腔的怒火竟發作不得,憋在胸口轉成一團不甘的苦澀,那感覺,就像咬了一口青梅,又酸又澀,既嚥不下去,卻又不捨得吐出來。
蕭璟扶住粗壯的盤龍金柱,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閉上眼,用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眼神已恢復了冷靜清明。
「段明臣,既然你如此自信,敢不敢跟朕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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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臣恍恍惚惚的從宣德殿走出來,明燦的陽光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逆著光望去,白雪覆蓋的宮道,竟如荒原一般靜寂空曠的,令人油然而生出寂寥與孤冷。
感覺到來自側面的一道視線,段明臣倏然側過頭,撞上了余翰飛不及閃躲的目光。
余翰飛弓著背站在殿門外,略顯侷促的朝著段明臣笑了一笑。
段明臣漠然轉過臉去,心中卻恍然明白,昨晚陪著蕭璟在窗外偷窺,個頭較矮的那一人,應該就是這個小內監。
他還記得顧懷清是從羅欽手裡救下了這名少年,帶他入宮,並親自指點他武功,然而,並非人人都懂得知恩圖報的,尤其皇宮裡誘惑太多,而人心又太善變。
看來,回去得提醒懷清小心身邊的人了……
段明臣腳步一頓,朝著東廠走去,他以為昨晚那一番勞累,顧懷清定然不會那麼早起身,而且太后薨逝國喪期間休朝,顧懷清也不需上朝,正好可以休息一番。
誰知到了東廠,卻被告知顧懷清一早就騎馬出了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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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顧懷清,送別了義父萬臻,還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腦中回想著萬臻告誡他的話,不知不覺就來到宣德殿。
顧懷清像往常一樣,不經通傳就要跨入大殿找皇帝,誰知卻被余翰飛給攔住了。
顧懷清不解的皺起眉,問道:「你攔著我作甚?」
余翰飛賠笑道:「陛下正在忙,請您改日再來吧。」
「是麼?」顧懷清狐疑的朝殿中看了一眼,殿裡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聲音。
今日休朝,皇帝不用召見臣子,也不需要批奏章,還有什麼事可忙的?再說了,平日裡就算再忙,蕭璟也都會見他,從來沒有將他拒之門外的時候。
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跟蕭璟坦白,既然吃了閉門羹,顧懷清也就不用糾結了,乾脆利落的轉身就走。
「顧大人……」余翰飛卻出聲叫住了他。
「你還有何事?」顧懷清回過頭,微感不耐的問道。
余翰飛盯著顧懷清露在白色護領上面的脖頸,雪白的皮膚上有一小塊暗紅,雖然不明顯,但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出來。
顧懷清比余翰飛高了半個頭,余翰飛微微踮起腳尖,替他拉高領子,遮住那曖昧的痕跡,低聲道:「大人,請恕我多言。段明臣並非良伴,您可不要陷得太深。」
「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顧懷清危險的眯起眼。
余翰飛輕輕嘆了一聲,清秀的臉上帶著幾分複雜的神情:「大人懂我的意思。」
余翰飛說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飛快的退入殿中。
余翰飛反常的行為和陌生的眼神,讓顧懷清第一次意識到,他撿回來的這個落魄少年,已經在他還未發現的時候,悄悄的長大了。
宣德殿的頂層,用布幔圍起的暖閣中,蕭璟手握著酒杯,居高臨下的望著下面那讓他牽掛的人。
顧懷清被拒之門外後,並沒有做任何停留,毫無留戀的轉身離去。
陽光的映射下,他銀白的狐裘披風與白雪融為一體,平整的雪地裡留下兩串整齊的腳印。
蕭璟貪戀的望著他修挺如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宮門外,然後,才抬起手,慢慢的飲盡杯中的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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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清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出宮去,心裡卻在回想方才余翰飛那含糊不清的話。
聽他的意思,似乎是察覺了他與段明臣的情愫,這也不奇怪,畢竟連他義父萬臻都看出來他們之間的不尋常了。
那麼,蕭璟是否也知道了呢?
蕭璟拒絕見他,是否與此有關?
關於皇帝與顧懷清的關係的謠言,早就不是一日兩日,顧懷清不是沒有耳聞,然而,只有他和蕭璟最清楚,他們倆從來都是清清白白的,因此,顧懷清只當是別人嫉妒他,造謠中傷他,並不往心裡去,也懶得去澄清。
他也壓根兒不認為蕭璟對他有超過君臣情誼的感情,不過呢,蕭璟這個人有點小心眼兒,佔有慾也很強,他跟段明臣相好的事,還沒有告知過蕭璟,若是蕭璟從別人口裡聽說了,難免心中會有些芥蒂。
看來,得找個機會跟蕭璟好好談一談,跟他坦白自己是假公公,還要交代跟段明臣的私情。看在自幼陪伴的情分上,蕭璟應該不會太生氣吧?
顧懷清一邊低著頭想心事,一邊往前走,差一點撞上迎面疾馳而來的馬車。
看到那雕著玉蘭花的華麗馬車,顧懷清立刻認出這是梁家的車,這車裡坐的人也應該是熟人。
果然,香妃色的珠簾捲起一角,一身素白孝衣的梁婉半露芳容,美目在看清顧懷清之後,登時明亮了幾分。
「顧大人……」梁婉嬌滴滴的喚了一聲,娟秀的臉蛋浮起一絲淺淺的暈紅。
「梁小姐這是要進宮?」顧懷清隨意的問道。
梁婉微微頷首,柔聲道:「梁婉還未謝過顧大人的提點,梁家上下都銘記恩情。」
顧懷清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言重了,其實陛下和我都很感謝你肯吐露實情。」
顧懷清看了看日頭,拱手道:「太后明日發喪下葬,怕是有一番好忙的,我就不耽擱小姐了。」
「大人慢走。」
「小姐保重。」
顧懷清對她溫和一笑,瀟灑的躍上馬背,策馬飛馳而去。
只是他卻不知,因為他這不經意的一笑,一顆情竇初開的心為他怦然跳動。
梁婉痴痴地望著顧懷清絕塵而去的背影,輕輕地放下珠簾,本來只是一個模糊的念想,如今卻成了非他不可的執念。
嫁給太監為妻,旁人或許會嗤笑嘲諷,但那又如何,只要她真心喜愛那個人便好,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