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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一九八四》第19章
  第三部第1節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概是在友愛部裡,但是沒有辦法弄清楚。

  他是在一間房頂很高、沒有窗戶的牢房裡,四壁是亮晶晶的白色瓷磚。隱蔽的燈使得屋子裡有一陣涼意,屋於里有一陣輕輕的嗡嗡聲不斷,他想大概同空氣傳送設備有關係。

  牆邊有一條長板凳,或者說是木架,寬度只夠一屁股坐下,但是卻很長,圍著四壁,到了門口才中斷。在對門的一面,有個便盆,但沒有坐圈。每道牆上都有個電幕,一共四個。

  他的肚子感到隱隱作痛。自從他們把他扔進警車帶走以後,就一直肚子痛。他也感到飢腸轆轆,餓得難受。他可能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也可能是三十六小時。他仍不知道他們逮捕他的時候究竟是早上還是晚上,也許永遠不會弄清楚了。反正他遭到逮捕以後沒有吃過東西。

  他盡可能安靜地在狹長的板凳上坐著,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他已經學會安靜地坐著了。如果你隨便亂動,他們就會從電幕中向你吆喝。但是他肚子餓得慌。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麵包。他彷彿記得工作服口袋裡還有些碎麵包。甚至很可能還有很大的一塊,他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的腿部不時碰到一塊什麼東西。最後他忍不住要想弄個明白,就膽大起來,伸手到口袋裡。

  “史密斯!”電幕上一個聲音嚷道。“6079號史密斯!在牢房裡不許把手插入口袋!”

  他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他被帶到這裡來以前曾經給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那大概是個普通監獄,或者是巡邏隊的臨時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頂多幾個小時,沒有鐘,也沒有陽光,很難確定時間。那是個吵鬧、發臭的地方。他們把他關在一間象現在這間一樣的牢房裡,但是很髒很臭,經常關著十多個人。他們大多數人是普通罪犯,不過中間有少數幾個政治犯。他靜靜地靠牆坐著,夾在骯髒的人體之間,心裡感到害怕,肚子又痛,因此沒有怎麼注意周圍環境,但是仍舊發現黨員囚犯同別的囚犯在舉止上有驚人的區別。黨員囚犯都一聲不響,心裡給嚇怕了,但是普通囚犯對不論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都毫不在乎。他們大聲辱罵警衛,個人財物被沒收時拼命爭奪,在地板上塗寫淫穢的話,吃著偷送進來的東西,這都是他們從衣服裡不知什麼地方拿出來的,甚至在電幕叫他們安靜時也大聲反唇相譏。另外一方面,他們有幾個人同警衛似乎關係很友善,叫他們綽號,在門上監視洞裡把香煙塞過去。警衛們對普通罪犯也似乎比較寬宏大量,即使在不得不用暴力對付他們的時候也是如此。大多數人都要送到強制勞動營中去,因此關於這方面情況有不少談論。他心裡猜想,在勞動營裡倒“不錯”,只要你有適當的聯繫,知道周圍環境。少不了賄賂、優待、各種各樣的投機倒把,少不了玩弄男色和出賣女色,甚至還有用土豆釀製的非法酒精。可以信賴的事都是交給普通罪犯做的,特別是交給匪棍、兇手做的,他們無異是獄中貴族。所有骯髒的活兒都由政治犯來幹。

  各種各樣的囚犯不斷進進出出:毒販、小偷、土匪、黑市商人、酒鬼、妓女。有些酒鬼發起酒瘋來需要別的囚犯一起動手才能把他們制服。有一個大塊頭的女人,大約有六十歲了,乳房大得垂在胸前,因為拼命掙扎,披著一頭亂蓬蓬的白髮被四個警衛一人抓住一條胳膊或腿抬了進來,她一邊還掙扎著亂踢亂打,嘴里大聲喊叫。他們把她要想蹋他們的鞋子脫了下來,一把將她扔在溫斯頓的身上,幾乎把他的大腿骨都坐斷了。那個女人坐了起來,向著退出去的警衛大聲罵了一句:“操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她從溫斯頓身上滑下來,坐在板凳上。

  “對不起,親愛的,”她說。“全是這些混蛋,要不,我是不會坐在你身上的。他們碰到一個太太連規矩也不懂。”她停了下來,拍拍胸脯,打了一個嗝。“對不起,”她說,“我有點不好過。”

  她向前一俯,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這樣好多了,”她說,回身靠在牆上,閉著眼睛。“要是忍不住,馬上就吐,我是這麼說的。趁還沒有下肚就把它吐出來。”

  她恢復了精神,轉過身來又看一眼溫斯頓,好像馬上看中了他。她的極大的胳膊摟著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拉了過來,一陣啤酒和嘔吐的氣味直撲他的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她問。

  “史密斯,”溫斯頓說。

  “史密斯?”那女人問。“真好玩。我也叫史密斯。唉。”她又感慨地說,“也許我就是你的母親!”

  溫斯頓想,她很可能就是他的母親。她的年齡體格都相當,很有可能,在強制勞動營呆了二十年以後,外表是會發生一些變化的。

  除此之外,沒有人同他談過話。令人奇怪的是,普通罪犯從來不理會黨員罪犯。他們叫他們是“政犯”,帶有一種不感興趣的輕蔑味道。黨員罪犯似乎怕同別人說話,尤其是怕同別的黨員罪犯說話。只有一次,有兩個女黨員在板凳上挨在一起,於是他在嘈雜人聲中聽到她們匆忙交換的幾句低聲的話,特別是提到什麼“101號房”,他不知道是指什麼。

  他們大概是在兩三小時以前把他帶到這裡來的,他肚子的隱痛從來沒有消失過,不過有時候好些,有時候壞些,他的思想也隨之放鬆或者收縮。肚子痛得厲害時,他就一心只惦記著痛,惦記著餓。肚子痛得好些時,恐懼就襲心。有時他想到自己會碰到什麼下場,彷彿真的發生一般,心就怦怦亂跳,呼吸就幾乎要停止了。他彷彿感到橡皮棍打在他的手肘上,釘著鐵掌的皮靴踩在他的肋骨上了。他彷彿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從打掉了牙的牙縫里大聲呼救求饒。他很少想到裘莉亞。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出賣她;但這只是個事實,像他知道的算術規律一樣明白。但這時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沒有想到過她會有什麼下場。他倒常常想到奧勃良,懷著一線希望。奧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說過,兄弟會是從來不想去救會員的。不過有刮鬍子的刀片,他們如果能夠的話會送刮鬍子刀片進來的。在警衛衝進來以前只要五秒鐘就夠了。刮鬍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著刀片的手指也會割破,割到骨頭上。

  他全身難受,什麼感覺都恢復了,稍為碰一下就會使他痛得哆嗦著往後縮。他即使有機會,他也沒有把握會不會用刀片。過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鐘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後要受到拷打。

  有時他想數一數牢房牆上有多少塊瓷磚。這應該不難,但數著數著他就忘了已數過多少。他想的比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時間是什麼時候。有一次,他覺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馬上又很肯定地認為,外面是漆黑一團。

  他憑直覺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燈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這是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似乎理會這個比喻。在友愛部裡沒有窗戶。他的牢房可能位於大樓的中央,也可能靠著外牆;可能在地下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他在心裡想像著這一個個地方,要想根據自己身體的感覺來斷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還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咔嚓聲。鐵門砰的打開了。一個年輕軍官瀟灑地走了進來。他穿著黑制服的身軀細而長,全身似乎都發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澤,他的線條筆挺的蒼白的臉好像蠟制的面具。他叫門外的警衛把犯人帶進來。詩人安普爾福思踉蹌進了牢房。門又砰的關上了。

  安普爾福思向左右做了個遲疑的動作,彷彿以為還有一扇門可以出去,接著就在牢房裡來回踱起步來。他沒有註意到溫斯頓也在屋裡。他的發愁的眼光凝視著溫斯頓頭上約一公尺的牆上。他腳上沒有穿鞋,破襪洞裡露著骯髒的腳趾。

  他也有好幾天沒有刮鬍子了。臉上鬚根毛茸茸的,一直長到顴骨上,使他看上去像個惡棍,這種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軀和神經質的動作很不相稱。

  溫斯頓從懶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來。他一定得同安普爾福思說話,即使遭到電幕的叱罵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爾福思就是送刀片來的人。

  “安普爾福思,”他說。

  電幕上沒有吆喝聲。安普爾福思停下步來,有點吃驚。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溫斯頓身上。

  “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這裡!”

  “你來幹什麼?”

  “老實跟你說——”他笨手笨腳地坐在溫斯頓對面的板凳上。“只有一個罪,不是嗎?”他說。

  “那你犯了這個罪?”

  “看來顯然是這樣。”

  他把一隻手放在額上,按著太陽穴,這樣過了一會兒,好像竭力要想記起一件什麼事情來。

  “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他含糊其詞地說,“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的例子。沒有疑問,這是一時不慎。

  我們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詩集的權威版本。我沒有把一句詩的最後一個字'神'改掉。我沒有辦法!”他幾乎氣憤地說,抬起頭來看著溫斯頓。“這一行詩沒法改。押的韻是'杖'①。全部詞彙裡能押這個韻的就只有十二個字。我好幾天絞盡腦汁,想不出別的字來。”

  注①英語神(god)和(rod)同韻——譯者他臉上的表情改了樣,煩惱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現了幾乎高興的神情。他儘管蓬首垢面,卻閃耀著一種智慧的光芒,書呆子發現一些沒有用處的事實時所感到的喜悅。

  “你有沒有想到,”他說,“英國詩歌的全部歷史是由英語缺韻這個事實所決定的?”

  沒有,溫斯頓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而且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麼重要或者對它有什麼興趣。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問。

  安普爾福思又愕了一下。“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逮捕我可能是在兩天以前,也可能是在三天以前。”他的眼光在四周牆上轉來轉去,好像是要找個窗戶。“在這個地方,白天黑夜沒有什麼兩樣。我看不出你怎麼能算出時間來。”

  他們又隨便談了幾句,接著電幕上毫無理由地吆喝一聲,不許他們再說話。溫斯頓默默地坐著,雙手交疊。安普爾福思個子太大,坐在板凳上不舒服,老是左右挪動,雙手先是握在一個膝蓋上,過了一會又握在另外一個膝蓋上。電幕發出吆喝,要他保持安靜不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二十分鐘,一個小時——究竟多久,很難斷定。接著外面又是一陣皮靴聲。溫斯頓五臟六腑都收縮起來。快了,很快,也許五分鐘,也許馬上,皮靴咔嚓聲可能意味著現在輪到他了。

  門打開了。那個臉上冷冰冰的年輕軍官進了牢房。他的手輕輕一動,指著安普爾福思。

  “101號房,”他說。

  安普爾福思夾在警衛中間踉蹌地走了出去,他的臉似乎有點不安,但看不透他。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溫斯頓的肚子又痛了。他的念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條軌道上轉著,好像一個球不斷地掉到同一條槽裡。他只有六個念頭:肚子痛、一片麵包、流血和叫喊、奧勃良、裘莉亞、刀片。他的五臟六腑又是一陣痙攣;皮靴咔嚓聲又走近了。門一開,送進來一陣強烈的汗臭。派遜斯走進了牢房。他穿著卡其短褲和運動衫。

  這一次是溫斯頓吃驚得忘掉了自己。

  “你也來了!”他說。

  派遜斯看了溫斯頓一眼,既不感到興趣,也不感到驚異,只有可憐相。他開始來回走動,不能安靜下來。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蓋時可以看出膝蓋在哆嗦。他的眼光停滯,好像無法使自己不呆呆地看著眼前不遠的地方。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溫斯頓問。

  “思想罪!”派遜斯說,幾乎發不出清楚的音來。他的說話腔調表明,他既完全承認自己的罪行,卻又不能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可以適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前面停了下來,開始熱切地求他:“你想他們不會槍斃我的吧?老兄,你說他們會不會?如果你沒有乾過什麼事情,只是有過什麼思想,而你又沒有辦法防止這種思想。他們不會槍斃你的吧?我知道他們會給你一個機會叫你申辯。我相信他們會這樣的!他們知道我過去的表現,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人不壞。當然,沒有頭腦,但是熱情。我盡了我的力量為黨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還是十年?像我這樣的人在勞動營用處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偶爾出了一次軌就槍斃我的吧?”

  “你有罪嗎?”溫斯頓問。

  “我當然有罪!”派遜斯奴顏婢膝地看了一眼電幕。“你以為黨會逮捕一個無辜的人嗎?”他的青蛙臉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了一種稍帶神聖的表情。“思想罪可是件要不得的事情,老兄,”他莊重地說,“它很陰險。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它就抓住了你。你知道它怎樣抓住我的嗎?在睡夢裡!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你想,像我這樣的人,辛辛苦苦,盡我的本分,從來不知道我的頭腦裡有過什麼壞思想。可是我開始說夢話。你知道他們聽到了我說什麼嗎?”

  他壓低了聲音,好像有人為了醫學上的原因而不得不說骯髒話一樣。

  “'打倒老大哥!'真的,我說了這個!看來說了還不止一遍。老兄,這話我只對你說,他們沒有等這再進一步就逮住了我,我倒感到高興。你知道我到法庭上去要對他們怎麼說嗎?我要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那麼誰揭發你的?”溫斯頓問。

  “我的小女兒。”派遜斯答道,神情有些悲哀,但又自豪。

  “她在門縫裡偷聽。一聽到我的話,她第二天就去報告了巡邏隊。一個七歲小姑娘夠聰明的,是不是?我一點也不恨她。

  我反而為她覺得驕傲。這說明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他又來回做了幾個神經質的動作,好幾次眼巴巴地看著便盆。接著他突然拉下了短褲。

  “對不起,老兄,”他說,“我憋不住了。等了好久了。”

  他的大屁股坐到了便盆上。溫斯頓用手遮住臉。

  “史密斯!”電幕上的聲音吆喝道,“6079號史密斯!不許遮臉。牢房裡不許遮臉。”

  溫斯頓把手移開。派遜斯大聲痛快地用了便盆。結果發現沖水的開關不靈。牢房里後來好幾小時臭氣熏天。

  派遜斯給帶走了。接著又神秘地來了一些犯人,後來又給帶走了。有一個女犯人聽到要帶到“101號房”裡去臉色就變了,人好像頓時矮了一截。有一個時候——如果他帶進來的時候是早上,那就是下午;如果是下午,那就是半夜——

  牢房裡有六個犯人,有男有女。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溫斯頓對面坐著一個沒有下巴頦兒、牙齒外露的男人,他的臉就好像一隻馴良的大兔子一樣。他的肥胖的多斑的雙頰寬鬆下垂,很難不相信裡面沒有存儲著一些吃的。他的淺灰色的眼睛膽怯地從這張臉轉到那一張臉,一看到有人注意他,就馬上把視線轉移開去。

  門打開了,又有一個犯人給帶了進來,溫斯頓看到他的樣子,心裡一陣涼。他是一個面目平庸的普通人,可能是個工程師,或者是個技術員。但是教人吃驚的是他面孔的消瘦,完全像個骷髏。由於瘦削,眼睛和嘴巴就大得不成比例,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對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都懷有刻骨仇恨的惡狠狠神情。

  那個人坐在溫斯頓不遠的板凳上。溫斯頓沒有再看他,但是那痛苦的骷髏一般的臉在他的腦海裡栩栩如生,好像就在他的眼前一樣。他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快要餓死了。這個念頭似乎同時閃過牢房裡其他每個人的腦海。板凳上傳開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眼光一直向那骷髏一般的人瞥去,馬上又有點帶著疚意地轉了開去,可是又忍不住給吸引過去。接著他就坐立不安起來。終於他站了起來,一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裡,蹣跚地走過去,有點難為情地拿出一片發黑的麵包來給骷髏頭的人。

  電幕上馬上發出一聲震耳的怒吼。沒有下巴頦兒的人嚇了一跳。骷髏頭的人馬上把手放到身後去,好像要向全世界表示他不要那禮物。

  “本姆斯特德,”電幕上的聲音咆哮道。“2713號本姆斯特德!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站在原地別動,”那聲音說。“面對著門。不許動!”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遵命不動,他的鼓鼓的面頰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門砰的打開了。年輕的軍官進來以後,閃開一旁,後面進來一個矮壯的警衛,胳膊粗壯,孔武有力。他站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面前,等那軍官一使眼色,就用全身的力量猛的一拳打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嘴上,用力之猛,幾乎使他離地而起。他的身體倒到牢房另一頭去,掉在便盆的底座前。他躺在那裡好像嚇呆了一樣,烏血從嘴巴和鼻子中流了出來。他有點不自覺地發出了一陣十分輕微的呻吟聲。

  接著他翻過身去,雙手雙膝著地,搖搖晃晃地要想站起來。

  在鮮血和口水中,他的嘴裡掉出來打成兩半的一排假牙。

  犯人們都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在膝上。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爬回到他原來的地方。他的臉有一邊的下面開始發青。他的嘴巴腫得像一片櫻桃色的沒有形狀的肉塊,中間有一個黑洞。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胸前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仍舊轉來轉去看著別人的臉,比以前更加惶恐了,好像他要弄清楚,他受到這樣侮辱別人到底怎樣瞧不起他。

  門打開了。那個軍官略一動手,指著那個骷髏頭的人。

  “101號房,”他說。

  溫斯頓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氣。那個骷髏頭的人一頭栽到地上,跪在上面,雙手握緊。

  “同志!首長!”他叫道。“你不用把我帶到那裡去!我不是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嗎?你還想知道什麼?我沒有什麼不願招供的,沒有什麼!你只用告訴我是什麼,我都馬上招供。你寫下來,我就簽字——什麼都行!可不要帶我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的臉本已發白,這時已變成溫斯頓不相信會有的顏色,肯定無疑地是一層綠色。

  “你怎麼對待我都行!”他叫道。“你已經餓了我好幾個星期了。把我餓到頭,讓我死吧。槍斃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們還有什麼人要我招供的嗎?只要說是誰,我就把你們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我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你們要怎樣對待他。我有妻子和三個孩子。最大的還不到六歲。你可以把他們全都帶來,在我面前把他們喉管割斷,我一定站在這裡看著。可是千萬別把我帶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焦急地一個個看著周圍的其他犯人,彷彿有個主意,要把別人來當他的替死鬼。他的眼光落到了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被打爛了的臉。他猛地舉起了他的瘦骨嶙峋的胳膊。

  “你們應該帶他去,不應該帶我去!”他叫道。“你們可沒有聽到他們打爛了他的臉以後他說些什麼。只要繪我一個機會,我就可以把他說的話全部告訴你。反黨的是他,不是我。”警衛走上前一步。那個人的嗓門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你們可沒有叫到他!”他又說,“電幕出了毛病。你們要的是他,不是我,快把他帶定!”

  那兩個粗壯的警衛得俯身抓佐他的胳膊才制服他。可是就在這個當兒,他朝牢房的地上一撲,抓住牆邊板凳的鐵腿不放。他像畜生似的大聲嚎叫。警衛抓住他身子,要把他的手指扳開,可是他緊抓住不放,氣力大得驚人。他們拉了他二十秒鐘左右。其他犯人安靜地坐在一旁,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眼睛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嚎叫停止了,那個人已快沒有氣了。這時又是一聲呼號,只是聲音不同。原來那個警衛的皮靴踢斷了他的一根手指。他們終於把他拽了起來。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那個人給帶了出去,走路搖搖晃晃,腦袋低垂,捧著他給踢傷的手,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那個骷髏頭帶走的時候是午夜,那麼現在就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就是下午。只有溫斯頓一個人,這樣已有幾個小時了。老是坐在狹板凳上屁股發痛,他就站起來走動走動,倒沒有受到電幕的叱喝。那塊麵包仍在那個沒下巴頦兒丟下的地方。開始時,要不去看它,真得咬緊牙關才行,但是過了一會,口渴比肚飢更難受了。他的嘴巴乾燥難受,還有一股惡臭。嗡嗡的聲音和蒼白的燈光造成了一種昏暈的感覺,使他的腦袋感到空空如也。

  他在全身骨頭痛得難受的時候就站起來,可是幾乎馬上又坐下去,因為腦袋發暈,站不住腳。只要身體感官稍一正常,恐怖便又襲上心頭。他有時抱著萬一的希望,想到奧勃良和刀片。即使給他送吃的來,不可想像地裡面會藏著刀片。他也依稀地想到裘莉亞。她不知在什麼地方也在受苦,也許比他還厲害。她現在可能在痛得尖叫。他想:“如果我多吃些苦能救裘莉亞,我肯不肯?是的,我肯的。”但這只是個理智上的決定,因為他知道他應該如此。但他沒有這種感覺。在這種地方,除了痛和痛的預感以外,你沒有別的感覺。此外,你在受苦的時候,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真的能夠希望痛苦再增加一些?不過這個問題目前還無法答复。

  皮靴又走近了。門打了開來。奧勃良走了進來。

  溫斯頓要站起來。他吃驚之下,什麼戒備都忘掉了。多年來第一次,他忘掉了牆上的電幕。

  “他們把你也逮到了!”他叫道。

  “他們早就把我逮到了,”奧勃良說,口氣里略帶一種幾乎感到歉意的諷刺。他閃開身子,從他背後出現了一個胸圍粗壯的警衛,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黑色橡皮棍。

  “你是明白的,溫斯頓,”奧勃良說,“別自欺欺人。你原來就明白,你一直是明白的。”

  是的,他現在明白了,他一直是明白的。但沒有時間去想這個。他看到的只有那個警衛手中的橡皮棍。落在什麼地方都可能:腦袋頂上,耳朵尖上,胳膊上,手肘上——

  手肘上!他癱了下來,一隻手捧著那條挨了一棍的手肘,幾乎要跪倒在地。眼前一陣昏花,什麼都炸成了一片黃光。不可想像,不可想像一棍打來會造成這樣的痛楚!黃光消褪了,他可以看清他們兩個人低頭看著他。那個警衛看到他那難受勁兒感到好笑。至少有一個問題得到了解答。不管什麼原因,你無法希望增加痛苦。對於痛苦,你只能有一個希望:那就是停止。天下沒有比身體上的痛苦更難受的了。

  在痛苦面前,沒有英雄,沒有英雄。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遍又一遍地這麼想著,捧著他那打殘了的左臂,毫無辦法。

  第三部第2節

  他躺在一張好像是行軍床那樣的床上,不過離地面很高,而且身上好像給綁住了,使他動彈不得。比平時更強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奧勃良站在旁邊,注意地低頭看著他。

  另外一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手中拿著打針的注射器。

  即使在睜開眼睛以後,他也是慢慢地才看清周圍的環境的。他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已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深深的海底世界,游泳游到這個房間中來的。他在下面多久,他不知道。自從他們逮捕他以來,他就沒有見過白天或黑夜。而且他的記憶也不是持續的。常常有這樣的時候,意識——甚至在睡覺中也有的那種意識,忽然停止了,過了一段空白間隙後才恢復,但是這一段空白間隙究竟是幾天,幾星期,還是不過幾秒鐘,就沒法知道。

  在手肘遭到那一擊之後,噩夢就開始了。後來他才明白,當時接著發生的一切事情只不過是一場開鑼戲,一種例行公事式的審訊,幾乎所有犯人都要過一遍。人人都得供認各種各樣的罪行——刺探情報、破壞,等等。招供不過是個形式,但拷打卻是貨真價實的。他給打過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記不得了。不過每次總有五六個穿黑制服的人同時向他撲來。有時是拳頭,有時是橡皮棍,有時是鐵條,有時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滾,象畜生一樣不講羞恥,蜷縮著身子閃來閃去,想躲開拳打腳賜,但是這是一點也沒有希望的,只會招來更多的腳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睾丸上,脊梁骨上。這樣沒完沒了的拳打腳踢有時持續到使他覺得最殘酷的、可惡的、不可原諒的事情,不是那些警衛繼續打他,而是他竟無法使自己失去意識昏過去。有時候他神經緊張得還沒有開始打他就大聲叫喊求饒,或者一見到拔出拳頭來就自動招供了各種各樣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什麼都不招,實在痛不過時才說一言半語,或者他徒然地想來個折衷,對自已這麼說:“我可以招供,但還不到時候。一定要堅持到實在忍不住痛的時候。再踢三腳,再踢兩腳,我才把他們要我說的話說給他們聽。”有時他給打得站不住腳,像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裡的石頭地上,歇息了幾個小時以後,又給帶出去痛打。也有時間歇時間比較長。他記不清了,因為都是在睡夢中或昏暈中渡過的。他記得有一間牢房裡有一張木板床,牆上有個架子,還有一隻洗臉盆,送來的飯是熱湯和麵包,有時還有咖啡。他記得有個脾氣乖戾的理髮員來給他刮鬍子剪頭髮,還有一個一本正經、沒有感情的白衣護士來試他的脈搏,驗他的神經反應,翻他的眼皮,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骨頭折斷,在他的胳膊上打針,讓他昏睡過去。

  拷打不如以前頻繁了,主要成了一種威脅,如果他的答復不夠讓他們滿意就用敲打來恐嚇他。拷問他的人現在已不再是穿黑制服的粗漢,而是黨內知識分子,都是矮矮的小胖子,動作敏捷,目戴眼鏡,分班來對付他。有時一班持續達十幾個小時,究竟多久,他也弄不清楚。這些拷問他的人總是使他不斷吃到一些小苦頭,但是他們主要不是依靠這個。

  他們打他耳光,擰他耳朵,揪他頭髮,要他用一隻腳站著,不讓他撒尿,用強烈的燈光照他的臉,一直到眼睛裡流出淚水。但是這一切的目的不過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辯論說理的能力。他們的真正厲害的武器還是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無休無止地無情拷問他,使他說漏了嘴,讓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說的每一句話,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話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一直到他哭了起來,與其說是因為感到恥辱,不如說是因為神經過度疲勞。有時一次拷問他要哭五、六次。他們多半是大聲辱罵他,稍有遲疑就揚言要把他交還給警衛去拷打。但是他們有時也會突然改變腔調,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問他對黨到底還有沒有半點忠誠,改正自己做過的壞事。在經過好幾小時的拷問而精疲力盡之後,甚至聽到這樣的軟話,他也會淚涕交加。終於這種喋喋不休的盤問比警衛的拳打腳踢還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說什麼話,簽什麼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們要他招認什麼。這樣他好馬上招認,免得吃眼前虧。他招認暗殺黨的領導,散發煽動反叛的小冊子,侵吞公款,出賣軍事機密,從事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他招認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東亞國政府豢養的間諜。他招認他篤信宗教,崇拜資本主義,是個老色鬼。他招認殺了老婆,儘管他自己明白,拷問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還活著。他招認多年以來就同果爾德施坦因有個人聯繫,是個地下組織的成員。該組織包括了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把什麼東西都招認,把什麼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況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合乎事實的。他的確是黨的敵人,因為在黨的眼裡,思想和行為沒有差別。

  還有另外一種記憶,在他的腦海裡互無關聯地出現,好像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個牢房裡,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為他只看見一雙眼睛。附近有一個儀器在慢慢地準確地滴嗒響著。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突然他騰空而起,跳進眼睛裡,給吞噬掉了。

  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儀表,燈光強得耀眼。

  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在觀看儀表。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門打開了。那個蠟像一般的軍官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警衛。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白大褂沒有轉身。他也沒有看溫斯頓;他只是在看儀表。

  他給推到一條很大的走廊裡,有一公里寬,盡是金黃色燦爛的光,他的嗓門很高,大聲笑著,招著供。他什麼都招認,甚至在拷打下仍沒有招出來的東西都招認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聽眾說了,而這些聽眾早已知道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還有警衛,其他拷問者,穿白大褂的人,奧勃良,裘莉亞,卻林頓先生,都一起在走廊裡經過,大聲哭著。

  潛伏在未來的可怕的事,卻給跳過去了,沒有發生。一切太平無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擺了出來,得到了諒解和寬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來,好像覺得聽到奧勃良的談話聲。在整個拷問的過程中,他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奧勃良,但是他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奧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沒有讓他看見而已。奧勃良是這一切事情的總指揮。派警衛打他,又不讓他們打死他,是奧勃良。決定什麼時候該讓溫斯頓痛得尖叫,什麼時候該讓他緩一口氣,什麼時候該讓他吃飯,什麼時候該讓他睡覺,什麼時候該給他打針;提出問題,暗示要什麼答复的,也是奧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護者;既是審問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溫斯頓記不得是在打了麻藥針睡著了以後,還是正常睡著了以後,還是暫時醒來的時候,他聽到耳邊有人低聲說:“別擔心,溫斯頓;你現在由我看管。我觀察你已有七年。現在到了轉折點。我要救你,要使你成為完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奧勃良的說話聲,但是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個夢境中告訴他“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的說話聲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他不記得拷問是怎樣結束的。有一個階段的黑暗,接著就是他現在所在的那個牢房,或者說房間,逐漸在他四周變得清楚起來。他完全處於仰臥狀態,不能移動。他的身體在每個要緊的節骨眼上都給牽制住了,甚至他的後腦勺似乎也是用什麼東西抓住似的。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神態嚴肅,很是悲哀。他的臉從下面望上去,皮膚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幾道圈兒,鼻子到下巴頦兒有好幾條皺紋。他比溫斯頓所想像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來歲。他的手的下面有一個儀表,上面有個槓桿,儀表的表面有一圈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勃良說,“要是我們再見到,就是在這裡。”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手微動了一下,此外就沒有任何別的預告,溫斯頓全身突然感到一陣痛。這陣痛很怕人,因為他看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對他進行了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是真的這樣,還是用電的效果。但是他的身體給扒拉開來,不成形狀,每個關節都給慢慢地扳開了。他的額頭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還是擔心脊梁骨要斷。他咬緊牙關,通過鼻孔呼吸,盡可能地不作出聲來。

  “你害怕,”奧勃良看著他的臉說,“再過一會兒有什麼東西要斷了。你特別害怕這是你的脊梁骨。你的心裡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開,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溫斯頓,你現在想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勃良把儀表上的槓桿拉回去。陣痛很快消退,幾乎同來時一樣快。

  “這還只有四十。”奧勃良說:“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數字最高達一百。因此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請你始終記住,我有能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說謊,或者不論想怎麼樣搪塞,或者甚至說的不符合你平時的智力水平,你都會馬上痛得叫出來。明白嗎?”

  “明白了,”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態度不像以前嚴厲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鏡,踱了一兩步。他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很溫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種醫生的、教員的、甚至牧師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釋說服,不是懲罰。

  “溫斯頓,我為你操心,”他說,“是因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問題在哪裡。你好多年以來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認而已。你的精神是錯亂的。你的記憶力有缺陷。真正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你卻使自己相信你記得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幸而這是可以治療的。但是你自己從來沒有想法治療過,因為你不願意。這只需要意誌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現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這個毛病不放,還以為這是美德。我們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問你,眼前大洋國是在同哪個國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時候,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

  “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是不是? ”

  溫斯頓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儀表。

  “要說真話,溫斯頓。你的(Your)真話。把你以為你記得的告訴我。”

  “我記得在我被捕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沒有同東亞國打仗。我們當時同他們結著盟。戰爭的對像是歐亞國。前後打了四年。在這以前——”奧勃良的手擺動一下,叫他停止。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幾年以前,你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人,三個以前的黨員叫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的,在徹底招供以後按叛國罪處決,而你卻以為他們並沒有犯那控告他們的罪。你以為你看到過無可置疑的物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口供是假的。你當時有一種幻覺,以為看到了一張照片。你還以為你的手裡真的握到過這張照片。

  這是這樣一張照片。”

  奧勃良手指中間夾著一張剪報。它在溫斯頓的視野裡出現了大約五秒鐘。這是一幅照片,至於它是什麼照片,這是毫無問題的。它就是那張照片。這是瓊斯、阿隆遜、魯瑟福在紐約一次黨的會議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見到,隨即銷毀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剎那,就又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無疑問,他已看到了!他忍著劇痛拼命想坐了起來。但是不論朝什麼方向,他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這時他甚至忘掉了那個儀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奧勃良說。

  他走到屋子那一頭去。對面牆上有個忘懷洞。奧勃良揭起蓋子。那張薄薄的紙片就在一陣熱風中捲走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燃而滅,化為灰燼。奧勃良從牆頭那邊轉身回來。

  “灰燼,”他說,“甚至是認不出來的灰燼,塵埃。它並不存在。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它存在記憶中。我記得它。你記得它。”

  “我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溫斯頓的心一沉。那是雙重思想.他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如果他能夠確定奧勃良是在說謊,這就無所謂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奧勃良真的已忘記了那張照片。如果這樣,那麼他就已經忘記了他否認記得那張照片,忘記了忘記這一行為的本身。你怎麼能確定這只不過是個小手法呢?也許頭腦裡真的會發生瘋狂的錯亂,使他絕望的就是這種思想。

  奧勃良沉思地低著頭看他。他比剛才更加像一個教師在想盡辦法對付一個誤入歧途但很有培養前途的孩子。

  “黨有一句關於控製過去的口號,”他說,“你再复述一遍。”

  “'誰能控製過去就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控製過去,'”溫斯頓順從地複述。

  “'誰能控制現在就控製過去',”奧勃良說,一邊慢慢地點著頭表示讚許。“溫斯頓,那末你是不是認為,過去是真正存在過的?”

  溫斯頓又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他的眼光盯著儀表。他不僅不知道什麼答复——“是”還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答復是正確的。

  奧勃良微微笑道:“溫斯頓,你不懂形而上學。到現在為止,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所謂存在是什麼意思。我來說得更加確切些。過去是不是具體存在於空間裡?是不是有個什麼地方,一個有具體東西的世界裡,過去仍在發生著?”

  “沒有。”

  “那麼過去到底存在於什麼地方呢?”

  “在紀錄裡。這是寫了下來的。”

  “在紀錄裡。還有——?”

  “在頭腦裡。在人的記憶裡。”

  “在記憶裡。那末,很好。我們,黨,控制全部紀錄,我們控制全部記憶。因此我們控製過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麼能教人不記得事情呢?”溫斯頓叫道,又暫時忘記了儀表。“它是自發的。它獨立於一個人之內。你怎麼能夠控制記憶呢?你就沒有能控制我的記憶!”

  奧勃良的態度又嚴厲起來了。他把手放在儀表上。

  “恰恰相反,”他說,“你才沒有控制你的記憶。因此把你帶到這裡來。你到這裡來是因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願為神誌健全付出順從的代價。你寧可做個瘋子,光棍少數派。溫斯頓,只有經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清現實。你以為現實是某種客觀的、外在的、獨立存在的東西。你也以為現實的性質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認為你看到了什麼東西,你以為別人也同你一樣看到了同一個東西。但是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於人的頭腦中,不存在於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於個人的頭腦中,因為個人的頭腦可能犯錯誤,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現實只存在於黨的頭腦中,而黨的頭腦是集體的,不朽的。不論什麼東西,黨認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過黨的眼睛,是沒有辦法看到現實的。溫斯頓,你得重新學習,這是事實。這需要自我毀滅,這是一種意誌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後才能神誌健全。”

  他停了一會兒,好像要使對方深刻理解他說的話。

  “你記得嗎,”他繼續說,“你在日記中寫:'所謂自由即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記得,”溫斯頓說。

  奧勃良舉起他的左手,手背朝著溫斯頓,大拇指縮在後面,四個手指伸開。

  “我舉的是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如果黨說不是四個而是五個——那麼你說是多少?”

  “四個。”

  話還沒有說完就是一陣劇痛。儀表上的指針轉到了五十五。溫斯頓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進呼出空氣都引起大聲呻吟,即使咬緊牙關也壓不住。奧勃良看著他,四個手指仍伸在那裡。他把槓桿拉回來。不過劇痛只稍微減輕一些。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指針到了六十。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什麼?四個!”

  指針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沒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見到那張粗獷的嚴厲的臉和四個手指。四個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彷彿要抖動起來,但是毫無疑向地是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快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怎麼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四個!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五個!五個!五個!”

  “不,溫斯頓,這沒有用。你在說謊。你仍認為是四個,到底多少?”

  “四個!五個!四個!你愛說幾個就是幾個。只求你馬上停下來,別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來,奧勃良的胳膊圍著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兩秒鐘昏了過去。把他身體綁住的帶子放鬆了。他覺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戰,牙齒格格打顫,面頰上眼淚滾滾而下。他像個孩子似的抱著奧勃良,圍著他肩膀上的粗壯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覺得奧勃良是他的保護人,痛楚是外來的,從別的來源來的,只有奧勃良才會救他免於痛楚。

  “你學起來真慢,溫斯頓,”奧勃良溫和地說。

  “我有什麼辦法?”他口齒不清地說,“我怎麼能不看到眼前的東西呢?二加二等於四呀。”

  “有時候是四,溫斯頓。但有時候是五。有時候是三。

  有時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誌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溫斯頓放到床上躺下。溫斯頓四肢上縛的帶子又緊了,不過這次痛已減退,寒戰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軟弱無力,全身發冷。奧勃良點頭向穿自大褂的一個人示意,那人剛才自始至終呆立不動,這時他彎下身來,仔細觀看溫斯頓的眼珠,試了他的脈搏,聽了他的胸口,到處敲敲摸摸,然後向奧勃良點一點頭。

  “再來,”奧勃良說。

  溫斯頓全身一陣痛,那指針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這次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裡,仍舊是四個。現在主要的是把痛熬過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奧勃良把槓桿拉了回來。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我想是四個。只要能夠,我很願意看到五個。

  我盡量想看到五個。”

  “你究竟希望什麼;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個,還是真正要看到五個?”

  “真正要看到五個。”

  “再來,”奧勃良說。

  指針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溫斯頓只能斷斷續續地記得為什麼這麼痛。在他的緊閉的眼皮後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進進出出,互相疊現。他想數一下,他也不記得為什麼。他只知道要數清它們是不可能的,這是由於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發現看到的仍是原來的東西。無數的手指,象移動的樹木,仍朝左右兩個方向同時移動著,互相交疊。他又閉上了眼。

  “我舉起的有幾個手指,溫斯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會把我痛死的。

  四個,五個,六個——說老實話,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奧勃良說。

  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就在這當兒,一陣舒服的暖意馬上傳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睜開眼,感激地看著奧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獷的、皺紋很深的臉,那張醜陋但是聰明的臉,他的心感到一陣酸。要是他可以動彈,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奧勃良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這麼愛他,這不僅因為他停止了痛楚。歸根結底,奧勃良是友是敵,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這沒有關係。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奧勃良低頭看著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隨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麼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裡已有多久了嗎?”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裡來?”

  “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是為了使你神誌恢復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並不感到興趣。黨對錶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俯身望著溫斯頓。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溫斯頓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他覺得奧勃良一時衝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槓桿。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像剛才那麼激動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歷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紀裡,發生過宗教迫害。那是一場失敗。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製造出幾千個來。為什麼?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於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於燒死他們的迫害者。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黨分子。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製造殉難烈士。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麼罪名都願意招認,辱罵自己,攻擊別人來掩蔽自已。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再問一遍為什麼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在這裡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別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沉冤。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你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干二淨。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登記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活人的頭腦裡沒有你的記憶。不論過去和將來,你都給消滅掉了。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為什麼要拷打我呢?溫斯頓想,心裡感到一陣怨恨。

  奧勃良停下了步,好像溫斯頓把這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一樣。

  他的醜陋的大臉挪了近來,眼睛瞇了一些。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要把你徹底消滅掉,使得不論你說的話或做的事再也無足輕重——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不厭其煩地要先拷問你?你是不是這樣想?”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微微一笑道,“溫斯頓,你是白玉上的瑕疵。你是必須擦去的污點。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我們同過去的迫害者不同嗎?我們不滿足於消極的服從,甚至最奴顏嬸膝的服從都不要。你最後投降,要出於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們並不因為異端分子抗拒我們才毀滅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們就不毀滅他。我們要改造他,爭取他的內心,使他脫胎換骨。我們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覺都統統燒掉;我們要把他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不僅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內心裡真心誠意站到我們這一邊來。我們在殺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為我們的人。我們不能容許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不論多麼隱蔽,多麼不發生作用,居然有一個錯誤思想存在。甚至在死的時候,我們也不容許有任何脫離正規的思想。在以前,異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時仍是一個異端分子,宣揚他的異端邪說,為此而高興若狂。甚至俄國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場挨槍彈之前,他的腦殼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但是我們卻要在粉碎那個腦殼之前把那腦袋改造完美。以前的專制暴政的告誡是'你幹不得' 。集權主義的告誡是'你得乾'。我們則是'你得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反對我們。每個人都洗得一干二淨。甚至你相信是無辜的那三個可憐的賣國賊——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我們最後也搞垮了他們。我親身參加過對他們的拷問。我看到他們慢慢地軟了下來,爬在地上,哀哭著求饒。我們拷問完畢時,他們已成了行屍走肉。除了後悔自己的錯誤和對老大哥的愛戴以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剩下了。看到他們怎樣熱愛他,真是很感動人。他們要求馬上槍斃他們,可以在思想還仍清白純潔的時候趁早死去。”

  他的聲音幾乎有了一種夢境的味道。他的臉上仍有那種興奮、熱情得發瘋的神情。溫斯頓想,他這不是假裝的;他不是偽君子;他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最使溫斯頓不安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智力的低下。他看著那粗笨然而文雅的身軀走來走去,時而進入時而退出他的視野裡。奧勃良從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比他大的人。凡是他曾經想到過或者可能想到的念頭,奧勃良無不都早巳想到過,研究過,批駁過了。他的頭腦包含了溫斯頓的頭腦。但是既然這樣,奧勃良怎麼會是瘋狂的呢?那麼發瘋的就一定是他,溫斯頓自己了。奧勃良停下來,低頭看他。他的聲音又嚴厲起來了。

  “別以為你能夠救自己的命,溫斯頓,不論你怎麼徹底向我們投降。凡是走上歧途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倖免。即使我們決定讓你壽終,你也永遠逃不脫我們。在這裡發生的事是永遠的。你事先必須了解。我們要打垮你,打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你碰到的事情,即使你活一千年,你也永遠無法從中恢復過來。你不再可能有正常人的感情。你心裡什麼都成了死灰。你不再可能有愛情、友誼、生活的樂趣、歡笑、好奇、勇氣、正直。你是空無所有。我們要把你擠空,然後再把我們自己填充你。”

  他停下來,跟穿白大褂的打個招呼。溫斯頓感到有一件很重的儀器放到了他的腦袋下面。奧勃良坐在床邊,他的臉同溫斯頓的臉一般高。

  “三千,”他對溫斯頓頭上那個穿白大褂的說。

  有兩塊稍微有些濕的軟墊子夾上了溫斯頓的太陽穴。他縮了一下,感到了一陣痛,那是一種不同的痛。奧勃良把一隻手按在他的手上,叫他放心,幾乎是很和善。

  “這次不會有傷害的,”他說,“把眼睛盯著我。”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陣猛烈的爆炸,也可以說類似爆炸,但弄不清楚究竟有沒有聲音。肯定發出了一陣閃光,使人睜不開眼睛。溫斯頓沒有受到傷害,只是弄得精疲力盡。

  他本來已經是仰臥在那裡,但是他奇怪地覺得好像是給推到這個位置的。一種猛烈的無痛的打擊,把他打翻在那裡。他的腦袋裡也有了什麼變化。當他的瞳孔恢復視力時,他仍記得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也認得看著他的那張臉;但是不知在什麼地方,總有一大片空白,好像他的腦子給挖掉了一大塊。

  “這不會長久,”奧勃良說,“看著我回答,大洋國同什麼國家在打仗?”溫斯頓想了一下。他知道大洋國是什麼意思,也知道自己是大洋國的公民。他也記得歐亞國和東亞國。但誰同誰在打仗,他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在打仗。

  “我記不得了。”

  “大洋國在同東亞國打仗。你現在記得嗎?”

  “記得。”

  “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自從你生下來以後,自從黨成立以來,自從有史以來,就一直不斷地在打仗,總是同一場戰爭。你記得嗎?”

  “記得。”

  “十一年以前,你造了一個關於三個因叛國而處死的人的神話。你硬說自己看到過一張能夠證明他們無辜的紙片。

  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紙片。這是你造出來的,你後來就相信了它。你現在記得你當初造出這種想法的時候吧?”

  “記得。”

  “我現在把手舉在你的面前。你看到五個手指。你記得嗎?”

  “記得。”

  奧勃良舉起左手的手指,大拇指藏在手掌後面。

  “現在有五個手指。你看到五個手指嗎?”

  “是的。”

  而且他的確在剎那間看到了,在他的腦海中的景像還沒有改變之前看到了。他看到了五個手指,並沒有畸形。接著一切恢復正常,原來的恐懼、仇恨、迷惑又襲上心來。但是有那麼一個片刻——他也不知道多久,也許是三十秒鐘——

  的時間裡,他神誌非常清醒地感覺到,奧勃良的每一個新的提示都填補了一片空白,成為絕對的真理,只要有需要的話,二加二可以等於三,同等於五一樣容易。奧勃良的手一放下,這就消失了,他雖不能恢復,但仍舊記得,就像你在以前很久的某個時候,事實上是個完全不同的人的時候,有個栩栩如生的經歷,現在仍舊記得一樣。

  “你現在看到,”奧勃良說,“無論如何這是辦得到的。”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帶著滿意的神情站了起來。溫斯頓看到他的左邊的那個穿白大褂的人打破了一隻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往回抽。奧勃良臉上露出微笑,轉向溫斯頓。他重新整了一整鼻樑上的眼鏡,動作一如以往那樣。

  “你記得曾經在日記裡寫過,”他說,“不管我是友是敵,都無關重要,因為我至少是個能夠了解你並且可以談得來的人?你的話不錯。我很喜歡同你談話。你的頭腦使我感到興趣。它很像我自已的頭腦,只不過你是精神失常的。在結束這次談話之前,你如果願意,可以向我提幾個問題。”

  “任何問題? ”

  “任何問題。”他看到溫斯頓的眼光落在儀表上。“這已經關掉了。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們把裘莉亞怎樣了?”溫斯頓問。

  奧勃良又微笑了。“她出賣了你,溫斯頓。馬上——毫無保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有人這樣快投過來的。你如再見到她,已很難認出來了。她的所有反叛精神、欺騙手法、愚蠢行為、骯髒思想——都已消失得一干二淨。她得到了徹底的改造,完全符合課本的要求。”

  “你們拷打了她。”

  奧勃良對此不予置答。“下一個問題,”他說。

  “老大哥存在嗎?”

  “當然存在。有黨存在,就有老大哥存在,他是黨的化身。”

  “他也像我那樣存在嗎?”

  “你不存在,”奧勃良說。

  他又感到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感覺襲心。他明白,也不難想像,那些能夠證明自己不存在的論據是些什麼;但是這些論據都是胡說八道,都是玩弄詞句。“你不存在”這句話不是包含著邏輯上的荒謬嗎?但是這麼說有什麼用呢?他一想到奧勃良會用那些無法爭辯的、瘋狂的論據來駁斥他,心就感到一陣收縮。

  “我認為我是存在的,”他懶懶地說,“我意識到我自己的存在。我生了下來,我還會死去。我有胳膊有腿。我佔據一定的空間。沒有別的實在東西能夠同時佔據我所佔據的空間。在這個意義上,老大哥存在嗎?”

  “這無關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會死嗎?”

  “當然不會。他怎麼會死?下一個問題。”

  “兄弟會存在嗎?”

  “這,溫斯頓,你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把你對付完了以後,如果放你出去,即使你活到九十歲,你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只要你活一天,這個問題就-天是你心中沒有解答的謎。”

  溫斯頓默然躺在那裡。他的胸脯起伏比剛才快了一些。

  他還沒有提出他心中頭一個想到的問題。他必須提出來,可是他的舌頭好像說不出聲來了。奧勃良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甚至他的眼鏡片似乎也有了嘲諷的色彩。溫斯頓心裡想,他很明白,他很明白我要問的是什麼!想到這裡,他的話就衝出口了。

  “101號房裡有什麼?”

  奧勃良臉上的表情沒有變。他挖苦地回答:

  “你知道101號房裡有什麼,溫斯頓。人人都知道101號房裡有什麼。”,他向穿白大褂的舉起一個手指。顯然談話結束了。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他馬上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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