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麥克白(十六)
呼嘯而至的警車已經把董曉晴出事的現場包圍了,路口的監控清晰地拍到了肇事車輛從撞人到逃逸的全過程。
「對,就是這輛車,」駱聞舟被車鏡掃過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疼,皮肉已經腫了,但估計沒有傷筋動骨,不影響他上躥下跳的現場指揮,「這王八羔子當時罩著臉,身上全副武裝,一根毛都沒露出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以這個速度突然拐彎撞人,手潮的弄不好都要翻車,撤退路線也絕對是事先計算好的。」
「駱隊,你沒事吧,」旁邊正在查監控的同事看得心驚膽顫,「要不先叫醫生處理一下?」
「沒事,死不了。」駱聞舟心裡窩著能把地面轟出一個窟窿的火,唯恐聲氣大了把地球噴出太陽系,勉強壓著,儘可能平靜地說,「我需要大家重新排查董曉晴和董乾的所有社會關係——所有——尤其是董乾,他工作的車隊、客戶,去過哪些休息站、在什麼地方買過東西吃過飯……」
「駱隊,還是包紮一下吧,你手流著血呢。」
駱聞舟第二次被打斷,終於炸了:「大白天沿路行兇的凶手還不知道在哪,你們他媽的老盯著我幹什麼?」
周圍一圈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蟬,旁邊被叫來幫忙的小大夫大氣也不敢出。
駱聞舟暴躁地把小臂上擦破的傷口往襯衫上一抹,繼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深吸了口氣,光速壓下了這於事無補的氣急敗壞。
「不好意思,我剛才不是沖各位,」駱聞舟略微一低頭,聲氣緩和了下來,「這個凶手在我面前殺人,居然還能讓他這麼跑了,這事是我的毛病,我心裡窩火,連累兄弟們辛苦了。」
旁邊同事知道他的脾氣,十分體諒:「老大,你人沒事已經是萬幸了,這誰能攔住,又不是變形金剛。」
駱聞舟勉強衝他笑了一下,又說:「凶手當時既然遮住了頭面,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放出車輛信息隨便我們查,我覺得……」
他話沒說完,奉命搜索肇事車輛的同事已經傳來了消息:「駱隊,我們找到肇事車輛的車主了,是個普通的白領,女的,今天正好要參加一個職稱資格考試,考點附近的停車位停滿了,她說自己當時快遲到了,一著急,只好在附近找了個空地,湊合著違章停車,怕人貼條,還特意找了個偏僻沒監控的地方,車主後面還有一場考試,直到我們剛才聯繫上她,才知道自己的車讓人撬了。」
駱聞舟長嘆了口氣,居然又被他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駱隊,路網監控拍到了肇事車輛!」
駱聞舟沉聲說:「追!」
然而到底還是晚了。
半個小時以後,警方在一處廢棄的廠房院裡找到了那輛破車,原本保養得不錯的白色轎車前擋風玻璃已然粉身碎骨,後視鏡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隻,活像動畫片裡的「一隻耳」,車上四門大開,鬼影子也不見一個,碎裂的車燈和扭曲的保險槓組成了一個嘲諷的笑臉,上面依稀沾著血跡斑斑。
駱聞舟聽見隨行的痕跡檢驗人員低聲議論——
「撞得真夠慘的,還能修復嗎?」
「修個屁,撞死過人的車,誰還開?」
「但是這車可不便宜,低配的裸/車好像也得『三四十』吧?車主家裡有錢嗎?」
「估計沒多少錢,吭吭哧哧考證的都是給人打工的。」
「那我要是車主,估計得瘋,這不是無妄之災麼?」
這一組技術人員是直接從市局抽調過來的,沒去兇案現場,也沒有直面屍體,第一時間沒有聯想到那起驚心動魄的謀殺,反而被破爛的「凶器」觸動了工薪階層們永恆的不安——他們每天遵紀守法,日日辛苦奔波,摳摳索索地攢完這個攢那個,十年攢套每天只能回去睡一覺的房,五年攢輛永遠被堵在高架上的車,背一屁股貸款,遲到一回拿不著全勤,都覺得自己捅了個大簍子。
數年節衣縮食的努力,被人隨手撬走,輕而易舉就毀於一旦。喊冤還沒地方喊去,畢竟相比起那撞成了一團爛肉的小姑娘,丟一輛車而已,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算是十分走運了。
房門院鎖防君子不防小人,種種法律和規則,似乎也都只能箝制老實本分的良民。這樣看來,「老實」、「本分」、「文明」、「講理」……這些品質,儼然都是錯處,遠不如當一條到處咬人的瘋狗來得痛快。
駱聞舟經過的時候,幹活的技術人員們在他的低氣壓下自覺閉了嘴,他圍著現場轉了一圈,知道凶手選擇把車拋在這裡,恐怕也是處心積慮、把握十足,早計算好了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撤退,現在應該已經消失在人海了。
他獨自坐回現場外的警車,點了一根菸。
煙味和身上隱隱的血腥氣熏得駱聞舟眯起了眼,他想了想,從車裡摸出一瓶礦泉水,隨便沖了衝自己露在外面的擦傷和劃傷,繼而儘可能簡短精確地給各有關方面通報了情況。
到費渡那裡的時候,駱聞舟猶豫了一下,猜他這會應該是在醫院裡,趁著周懷瑾心神動搖的時候套話,於是只發了一條短信給他,沒想到手機還沒收起來,費渡那邊電話就打了過來。
聽了他那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追問,駱聞舟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我有什麼事?」
費渡沉默了片刻,駱聞舟隔著電話,聽見了他輕而綿長的呼吸聲,縈繞在耳邊,無端讓人平靜了下來。
可惜平靜了沒有兩秒,費渡那邊電話的背景音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混亂,有人喊了句什麼,隨後又是匆忙的腳步聲和亂七八糟的叫聲。
費渡抬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周懷瑾,通過幾個醫護人員的肢體語言,已經知道了搶救結果。
周氏是恆愛醫院的大金主,誰不敢怠慢,紛紛大呼小叫著上前來扶他,院長和各科室負責人也在短時間內紛紛趕到,「節哀」聲好似雨後池塘的群蛙,「咕呱」得眾口一詞。
費渡舉著通向駱聞舟的電話,心裡瞭然地想:「周懷信好像是沒了。」
這想法甫一冒出,他心裡就「咯噔」了一下,好像開車時軋過一顆小石子的動靜。
「我想以你的能力,追上董曉晴應該是很容易的,」費渡眼皮也不眨地盯著手術室黑洞洞的大門,同時,語氣平穩地再次對駱聞舟開了口,「你參與過多起劫持人質事件,不可能穩不住一個持刀的女孩,就算她殺了人以後打定了主意要自我了斷,我相信只要她猶豫一秒,也夠你趁機制服她了。所以她為什麼會死,是出什麼意外了嗎?」
費渡毫無起伏的聲音像一碗溫水,順著信號,緩緩流進了駱聞舟的耳朵,不知為什麼,他方才火燒火燎的心緒在這三言兩語中被洗涮乾淨了,駱聞舟捻滅了煙,拇指撐住額頭,無端很想見一見費渡。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局裡的同事們已經在恆愛醫院裡了,周懷瑾那邊什麼情況,有沒有交代什麼?」
「交代了,綁架案是他自己策劃的。」
「行,讓他們把人控制住,先帶回市局,」駱聞舟頓了頓,又說,「你在醫院等我。」
費渡彷彿沒有留意到他最後一句輕柔下來的語氣,掛了電話,逕自走到周懷瑾身邊。
周懷瑾臉上既沒有淚痕,也幾乎沒有表情,只是難以置信似的盯著手術室……直到蓋著白布的人被推出來。他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開周圍試圖拉他的人,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揭那塊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非要自己看個分明才行。
周懷信靜靜地躺在那,臉色慘白,有些發灰,果然與生前一點也不像,讓費渡想起了一幅自己從他那買到的畫——畫的是高街熙熙攘攘的路口,林立的高樓和廣告牌用了大片深淺不一的灰色隨意塗抹而成,走在街上的都是一水的骷髏骨架,他們身上穿著色彩鮮明、款式各異的衣服,將骷髏們分出了男女老少、三六九等。
周懷信畫技有限,屬於不上不下的水平,平時總是選一些掛在客廳裡會讓人質疑主人有病的題材,不少買他畫的人都只是為了巴結他,買回去也是壓箱底積灰。費渡他們這些酒肉朋友,拿了周懷信的畫,還總要調侃兩句,時常問他:「周大師,你什麼時候死?你一死,這畫就能升值啦。」
現在好了,那些積壓在床底下、地下室、雜物儲存間裡的畫作們終於等來了最大的利好消息,有望重見天日了。
「周總,別看了周總!」
眾人連忙要把周懷瑾拽開,周懷瑾的嘴唇哆嗦著,整個人好像還沒回過神來。
費渡端詳著他:「周總。」
周懷瑾在混亂中艱難地凝聚起僅剩的神智,虛弱地看著他:「我……抱歉,我現在……腦子有點亂……」
這時,警察們走進來,接到了駱聞舟的通知,打算要把周懷瑾帶走。
費渡背對著他們,略微擺擺手,示意他們稍等,自己走過去對周懷瑾說:「他們辦事有程序,一會恐怕得勞駕你和他們走一趟,周總,信得過我,我可以暫時替你照顧懷信。」
周懷瑾目光掃過圍著他的警察,似乎想再回頭看周懷信一眼,不知是不敢還是怎樣,這一眼終於還是沒有成行。
事已至此,周懷瑾在最初的震動之後,依然本能地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擺脫保鏢的扶持,站直了,沖費渡一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費渡不動聲色地又往他心上戳了一刀:「懷信拼了命保護你,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周總,你要多保重。」
周懷瑾背對著他,腳步踉蹌了一下。
「哦,對了,」費渡看著他的背影,「還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方才我忘了說——其實我們給楊波和周老做親子鑑定的時候,也順便收集了你和懷信的樣本。周總,我不知道你們家庭關係有多複雜,不過DNA倒是簡單明了。」
周懷瑾的瞳孔驟縮,在費渡輕輕的停頓聲裡有了某種隱約的預感,緩緩地轉過身來。
費渡故作惋惜地一搖頭,掩住了嘴角一點似有若無的微笑:「奇怪得很,親子鑑定結果顯示,你就是周峻茂親生的。」
有那麼一瞬間,周懷瑾好像是聽不懂中國話了,茫然地凝視著費渡,隨後他混亂的反射神經艱難地跑完了全場,猛地躥過來,一把揪住了費渡的領子,顛三倒四地說:「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一個人精神世界轟然崩塌的時候,盯住他的眼睛,能從中看到非常壯觀的景色,像高山上的雪崩、龍捲風橫掃村落、數十米高的海嘯浩浩蕩蕩地撲上大陸、成群的隕石傾盆而下——
費渡清晰地體會到了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那是古往今來的虐待狂和殺人魔們共同追逐的神魂顛倒。
旁邊的刑警懷疑周懷瑾要行兇,連忙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他控制住,傳說中人如其名,永遠在人前風度翩翩的周懷瑾崩潰地嘶吼:「不!不!你再說一遍!不可能!」
「沒事吧?」一個警察扶了費渡一把。
「沒事,」費渡伸手一整衣領,「這個人看好了,實在不行就給他一針鎮定劑,放心,等他清醒過來,會知無不言的——辛苦了,你們先回去吧,我等一會駱隊。」
那警察聽了他的話,點點頭,匆忙追上自己的同事們,走出了十幾步遠,又不知為什麼回頭看了費渡一眼,覺出了一點無因無由的毛骨悚然。
費渡有條不紊地安頓了周懷信的遺體,通知了法醫,又巧妙地擺脫了急於想打探情況的恆愛醫院負責人,在醫院門口等來了駱聞舟。
駱聞舟怕他見不了血,來時路上已經把自己身上顯眼的傷口都簡單處理了,本來做好了直接把脫水的費渡送醫院的準備,誰知費渡全須全尾不說,素來蒼白的臉上竟然還有一點難得一見的紅潤。
兩人三言兩語地各自交換了信息——駱聞舟猶豫了一下,隱瞞了董曉晴對他說的那句話,費渡則平鋪直敘地大致說了周懷瑾的供詞,省略了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把周懷瑾逼到崩潰的過程。
駱聞舟聽了周家匪夷所思的豪門恩怨,斜了費渡一眼,又忍不住說:「其實你所謂暈血也是跟我瞎矯情吧?」
費渡笑而不答,只說:「師兄今天大概也沒心情跟我約會,能麻煩你送我回趟家嗎——別墅那邊,你以前去過。」
費渡平時一般是在市裡活動,自己在他們集團附近住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駱聞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費渡指的是他媽過世的那處房子:「你去那邊幹什麼?」
費渡惜字如金地說:「有事。」
駱聞舟皺了皺眉,隱約覺得費渡不太正常——他在聽說董曉晴死後,第一時間回撥駱聞舟的電話問他情況,這會見了他一身姹紫嫣紅,居然連問都沒問一聲。平時閒話淡話那麼多的一個人,居然靠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地閉目養神。
從恆愛醫院到費渡他們家的別墅並不遠,不堵車二十分鐘就到,駱聞舟把公車停在那陰森又華麗的大宅門口,推了費渡一下:「到了。」
費渡睜開眼,目光冰冷得好像無機質,居然連聲謝也不說,一言不發地推車門就要下去。
駱聞舟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費渡的手腕:「等等,你怎麼了?」
費渡用力一掙,自然沒有掙脫,他好似疲憊萬分地嘆了口氣,幾不可聞地輕聲說:「放開我。」
駱聞舟越看他越覺得不對勁,當然不放心鬆手:「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下一刻,猛地被人推在駕駛座上,駱聞舟後背上的傷抽痛了一下,把他半身不遂地釘在了原地,冰冷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