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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讀(光·淵)》第39章
☆、第39章 亨伯特‧亨伯特 六

 那房子太大了,有限的人氣浸染不過來,散發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味道。

 那是陽光、鮮花與燈光都無法驅散的死氣。

 他站在玄關處,踟躕著。

 按理來說,這應該算是他的家,可他每次踏上這一塵不染的玄關,面朝滿室透過落地窗打進來的陽光,心裡都是含著畏懼的。

 這時,隱約的音樂從樓上傳來,悠揚的女聲在反覆吟唱副歌,他恍惚了片刻,好像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麼似的,緩緩地邁開腳步,往裡走去。

 落在他身上的陽光觸感變得很奇怪,陰冷潮濕、涼颼颼的,不像陽光,反而像是暴雨中的風,吹過他裸/露在夏季校服外的小臂,上面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走上二樓,音樂的聲也越來越清晰,那熟悉的旋律如鯁在喉地卡在他的胸口,他有點呼吸困難,忽然停住腳步,想要逃出去。

 然而當他驀然回頭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後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融化在了黑暗裡,一切都好像是既定的、編排好的,他面前只有一條路、一個去向。

 無處不在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逼迫他退上狹窄的樓梯,逼迫他推開那扇門——

 「轟」一聲巨響,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耳邊炸開了,然後他低頭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脖頸不自然地往一側歪著,身上已經泛出了僵硬的鐵青色,眼睛卻是睜著的——好像她的身體已經死了,靈魂卻還活著。

 女人直挺挺地盯著他,眼角留下兩行血淚,冷冷地問:「你為什麼不救我?」

 他的呼吸驟然一緊,倏地後退。

 女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衝他伸出一隻已經生出了屍斑的手:「你什麼都感覺得到,為什麼躲著我?為什麼不救我?」

 那隻手被席捲而來的黑暗纏住,黑暗像是有了生命,毫不留情地侵吞著她,她不斷地發出慘叫與質問,奮力地伸手去夠他,卻又不斷地被拉入黑暗。

 他下意識地拉住了那隻冰冷而佈滿屍斑的手,聽著呼嘯的尖叫,感覺自己在不住地下墜。突然,身後有什麼東西拽住了他,他的後背抵在一個堅硬而溫暖的身體上,一雙手環過他,往上移,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聞到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有淡淡的煙味,隨即,指縫間有一道光倏地炸開——

 費渡猛地驚醒。

 他正坐在自家的書房裡,翻看一本有些枯燥的項目書,看到一半睡著了。

 此時正是下午,一股帶著潮氣的涼風從窗外湧進來,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風起雲湧了起來,眼看醞釀著一場大雨,夢裡那些轟鳴的響動和乍起乍落的強光,原來是電閃雷鳴,手機在旁邊響個不停,上面顯示已經有了三個未接電話——難怪他做夢都聽見那段音樂。

 費渡深吸了一口氣,一邊站起來去關窗戶,一邊拿起手機:「喂?」

 張東來的聲音吱哇亂叫地撞進他耳朵:「這大白天的,費爺,你這又是在哪個美人身上下不來了,我給你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沒接!」

 「雷太大了,沒聽見。」費渡頭還有些沉,揉了揉眉心,「幹嘛?」

 張東來:「風大雨大太陽大,寶貝兒,出來浪啊!」

 費渡走到窗邊,感覺空氣中的水汽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窗邊的植物都微微垂下了頭:「這破天,上哪浪去?」

 張東來說:「西嶺生態區那邊新開了個越野賽車場,牛逼得不行,他們專門開闢了一個『死亡賽道』,天不好的時候才開,越暴風雨越刺激——那話怎麼說的來著?海燕兒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費渡聽完,只覺得泥點子都隨著這話濺到了耳廓裡,一臉冷漠:「作死啊?」

 「你聽你這話說的,多麼的暮氣沉沉,一點都沒有當代青年的活潑氣。人這一輩子,吃過見過,還能幹什麼?不就剩下作死玩了嗎?」張東來振振有詞道,「車你不愛開就不開,過來露個臉就行,我告訴你說,他們這車場配了俱樂部,拉了個小藝術團過來,裡面各種氣質美人,有黑長直大美妞兒,還有拉琴的小文青,跟那些蛇精臉不是一個檔次的,完全符合你的事兒逼品味,機會難得,你快點過來,別沒事在家迷戀老男人了——人不都找對象去了嗎?」

 「你消息還挺靈通,」費渡嗤笑一聲,他是個溫室里長大的總裁,並不想當一個活潑的小傻X,在大雨中作死玩,本打算回絕掉,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我就不……」

 這時,費渡斜靠在窗邊,忽然看見了自己光線暗淡的書房,不知怎麼就想起了方才那個顛倒的夢……還有那雙沾著菸草氣息的手。

 距離給陶然添宅那頓飯局,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以前三天兩頭去騷擾陶警官的費渡連個電話都沒打,一來是知道陶然有喜歡的人,不便太過打擾,二來是他每每看見那倒霉的遊戲機,就渾身不對勁。

 今天更是要命,還噩夢纏身了。

 「行吧,」費渡臨時改了口,「你把地址發給我。」

 進入七月底,燕城的雨季也接近尾聲,然而連綿的雨水非但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越發喪心病狂起來。

 駱聞舟下班之後兩小時又去而復返,他把車往市局門口一扔,也沒拿傘,直接把帶兜帽的衣服往頭上一罩,頂著雨衝進了大樓。

 「駱隊,二樓會議室,快點!」

 駱聞舟把**的外套抖了抖,露出手背上三道血痕,三步並兩步地跑上二樓,卡在胸口裡的一口氣這才喘過來:「到底什麼情況?」

 「不知道,我也剛到,」陶然把雨傘胡亂捲起來,「你手怎麼了?」

 駱聞舟沒好氣地在手背上已經止血的傷口上撓了撓:「我們家燈泡癟了,我那正黑燈瞎火的換呢,老爺子突然打電話催命,催得我一不留神踩那祖宗尾巴了——陸局!」

 說老爺子,老爺子立刻就到。

 陸有良飛快地衝他倆一招手,一陣風似的刮往會議室,駱聞舟和陶然連忙跟上。

 「今天是市十六中招生夏令營的最後一天,學校組織這些參加夏令營的學生去西嶺的古猿人遺址紀念館參觀,租了一輛中巴車,上面除了司機外,有一個帶隊老師和十八個開學升入畢業班的小學生,下午五點左右,參觀結束,他們發車往回走,原定七點到學校,結果現在連車再人,一起失聯了。」

 半夜三更驚動市局刑偵隊,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車禍。駱聞舟和陶然對視一眼,誰都沒插話,陸局一抬手推開了會議室的大門,會議室裡的人正要站起來,陸有良抬手往下一壓:「別管我,繼續說!」

 會議室的幻燈應聲一變,一副巨大的實景地圖鋪在了上面。

 「失蹤中巴車的車牌號為燕NLXXXX,來自恆通租賃公司,司機韓疆,男,四十一歲,駕齡十五年,帶隊老師胡玲玲,女,三十二歲,是十六中的老師,燕城本地人。這輛車五點零五分時,從西嶺的博物館後門出發,進入國道,大約六點左右,幾個學生家長得知因為突發極端天氣,該國道部分路段臨時封路,曾經打電話和老師確認,得到的消息是已經繞行了,但路況不太好,預計到校時間比計畫晚一到兩個小時。」

 「七點四十左右,家長又打電話,想知道他們到哪了,帶隊老師胡玲玲的電話卻顯示已關機。這時家長還沒意識到有問題,緊接著又打了孩子的電話,接通後聽見裡面有孩子的哭聲、尖叫聲和男人吼叫怒罵的聲音,沒等他問清出了什麼事,四秒鐘後,電話被掛斷了。」

 「家長隨即報警,車上有幾個孩子帶了有兒童定位系統的手機,但是追蹤結果顯示它們零散地分佈在一個山腳下,推測可能是被勒令扔了。但還有個孩子穿的運動鞋上有GPS芯片,顯示他們的位置現在已經偏離既定路線,到了西嶺縣南部山區,還在行進中。」

 「綁匪是車上的人還是途中遇到了劫匪?」駱聞舟問,「有沒有主動和外界聯繫,提什麼要求?」

 「目前還沒有。」

 「駱聞舟,」陸局抬起頭來,「這件事涉及我市好幾個區縣,各部門以及特警隊需要嚴密配合,由你來統籌安排,直接向我匯報,你能不能行?」

 駱聞舟一愣,一時間,他明顯能感覺到好幾道目光落到他身上,幸虧他心理素質絕佳,他臉色紋絲不動,若無其事地一點頭:「是。」

 「一切以孩子們的人身安全為準,速度!」

 雨越下越大,沒有一點減弱的意思。

 女孩坐在帶隊老師身邊,身上的碎花小裙已經被車窗外飄進來的雨絲打濕了,可她不敢去關車窗。

 她聽見胡老師的哀求聲:「大哥,你想要什麼?車上的東西、錢,你隨便拿走,我們絕對不多嘴,肯定不告訴別人……我這裡還有一些家長的聯繫方式,您要是有什麼困難,我也可以立刻聯繫他們……」

 「閉嘴。」坐在司機身邊的男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音,手裡刀光一閃,「我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哪來那麼多廢話!繼續往前開!」

 年輕的女老師面帶哀求地抬起頭,通過後視鏡,和中巴司機對視了一眼,期待著這個手裡手握方向盤的中年人能想出點辦法。

 可是司機只回了她一個驚懼的眼神,繼而躲躲閃閃地避開了她的視線,對歹徒言聽計從。

 滿載學生的中巴車改道以後,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碰到了一個路邊拋錨的小車。

 那段路很窄,被對方這麼噹噹整整的一擋,中巴車有點過不去了,司機和老師只好下車與車主交涉。車主是個青年男子,形象有些狼狽,卻很好說話,三個大人合力把拋錨的小車往旁邊挪了一點,好不容易騰開道,胡老師還沒來得及直起腰來,就被一把鋼刀頂住了後腰。

 雨刷發出過載一般的「吱呀」聲,中巴徹底開進了西嶺山區裡,遠近杳無人煙,一道驚雷劈下來,照亮了歹徒慘白的面孔。

 「開到前面那片空地上」他說,「然後停車。」

 中巴車乖乖地停在了指定位置,引擎聲一熄,四下越發靜謐,氣氛也越發恐怖起來。

 女老師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她聽見身邊的女孩子不受控制地發出抽泣聲,連忙一回手摀住她的嘴,拚命地成沖周圍的孩子搖頭,讓他們保持安靜,不要激怒歹徒,同時暗暗深吸了幾口氣,她努力壓下了自己的慌亂和恐懼,悄悄把手伸進了包裡。

 「你,」歹徒拎著一把砍刀架在司機脖子上,伸手一指胡玲玲,女老師的手僵在了包裡,那歹徒冷冰冰的目光釘在她身上,「別躲在後邊搞小動作,到前邊來。」

 千鈞一髮間,胡玲玲摸到了她想找的東西,她收回手,悄悄把那東西塞進懷裡學生的手裡,摸了一下那女孩的頭髮。

 女孩睜大了眼睛,老師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衝她示意了窗外的方向,然後慢慢站起來,亮出雙手,依著歹徒的要求往前走去。

 穿碎花裙的女孩把老師塞進她手裡的防身報警器緊緊地捏住,背在身後。

 距離此地不到三公里的地方,鬧瘋了的紈袴們滴湯掛水地回到室內,剛開始本來說要玩越野車,開到一半嫌不過癮,換成了越野機車,嗷嗷叫著跑了一圈,澆了個透心涼。

 費渡解開領口的扣子,把頭盔扔到一邊,接過一條毛巾,抬手將濕噠噠的頭髮擼到腦後,不得不承認,作死的娛樂方式確實非常紓解心情。

 「費總今天不走了吧?」遞給他毛巾的漂亮姑娘托著下巴看著他,「獵豹」的香水味混著潮濕氣息撲面而來,濃烈且冷峻,與雨天飆完車後沸騰起來的血一拍即合,配上姑娘文雅的氣質,簡直是照著他口味量身定製的反差誘惑。

 張東來在旁邊笑得像條狗,費渡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誰安排的。

 其實留宿一宿也無傷大雅,但是費渡看了那女孩一眼,莫名提不起興趣,總覺得獵豹的野性差了點意思,好像是滿心想吃地獄小米辣的人,人家給他端上了一盤灑了一點黑胡椒的牛排。

 他心裡有些癢,想要某種更濃烈的味道,沒有也並不打算湊合,於是文質彬彬地衝那姑娘微笑了一下:「不了,明天早晨公司有點事,得早點趕過去,我一會回城裡。」

 姑娘有些失望:「好不容易來一趟,天這麼黑,路又不好走,現在回去多不安全。」

 「比大雨天裡騎著越野摩托在泥地裡亂竄還不安全嗎?其實我今天本來沒打算來,結果冥冥中有種預感,總覺得自己不來得抱憾終身。」費渡低頭看著那姑娘,甜言蜜語不要錢一樣,「見完你,才知道我的預感果然准,不虛此行,今天就算下刀子也來得值。」

 那姑娘被他一個眼神看得臉紅了,愣是沒接上話。

 費渡端起一碗薑湯,正打算灌完就走,俱樂部老闆走了出來:「費爺,你要走也先等會,我剛聽說這邊封路了,有個瘋子在附近綁架了一車郊遊的小學生,不知鑽哪去了,特警都出動了。」

 費渡倏地一愣。

 綁架小學生的瘋子守在中巴唯一的車門口,雙手上各持一把刀,有恃無恐地對準了車上唯二的兩個成年人,扔過一個舊式的非智能手機給胡老師:「現在我要你給他們打個電話。」

 胡老師看了那穿碎花裙的女孩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懦弱地縮在一邊的司機,緩緩接過手機和紙質的學生名錄,撥打了一個家長的電話:「喂……我……我是帶隊老師胡玲玲,我們的車半路上被一個劫匪……啊!」

 歹徒用刀尖在她後頸上戳了一下,尖銳的刺痛混著冷汗一起扯動著女老師的神經。

 「別說多餘的話,告訴他們,說我要錢,他們集資也好,怎麼也好,盡快湊齊五百萬,天亮之前送到我指定的地方,準備好了我會再打電話通知他們把錢送到什麼地方,他們要是願意報警,我也無所謂,反正這些小崽在我手裡,看見警車我就動手,看見一輛警車我就挑一個小崽宰了,我跑不了,我就把這輛車炸了,讓你們嘗嘗糊家雀是什麼味!」

 電話「咔噠」一聲斷了,駱聞舟抬起頭。

 「老大,大概能定位,和那孩子鞋裡的GPS信息基本吻合,咱們怎麼過去?」

 駱聞舟沉吟片刻:「司機和老師的個人情況查得怎麼樣了?」

 郎喬一愣:「不是說是半路上碰到的劫匪……」

 駱聞舟:「孤身上路的劫匪怎麼知道那車裡都是孩子?就算知道,哪怕手裡有武器,他怎麼有信心獨自對付兩個成年人?」

 郎喬悚然一驚,就在這時,陶然的電話打了進來:「駱隊,我們在司機韓疆的住所裡,他把不少家具都變賣了,聽周圍的人說,可能是染上了賭癮。」

 駱聞舟一皺眉。

 胡玲玲的心跳得極快,綁匪正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耀武揚威,他手中的刀片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飛。

 「這樣下去不行。」她想,目光再次和那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對上,女孩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車窗邊,驀地把手裡的警報器拉響扔了出去。

 尖銳的警笛聲在中巴車旁邊炸開,持刀歹徒當場一愣,就在這一瞬間,胡玲玲猛地跳起來撲到他身上,兩個人一起從半開的車門裡滾了出去,她不顧寒冷的刀刃劃破身體的刺痛,大聲朝那司機喊:「開車!快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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