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於連 二十一
馬小偉已經是第二次在公安局裡口述自己涉嫌殺人了,這個驚世駭俗的少年比受害人家屬哭得還凶,幾乎要以頭搶地,旁邊兩個警察反應過來,趕緊衝上來架起他,在何母的哀叫聲中把馬小偉拉走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介紹居然還引發了這麼個變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預感今天晚上是個不眠夜,只好飛快地給他家那樓的物業管理員發了條短信,央求人家去給飢寒交迫的駱一鍋抓一把貓糧。
郎喬正要領著費渡去做筆錄,駱聞舟一抬頭叫住他。
「哎,」駱聞舟沒稱謂沒落款地說,「謝謝啊。」
費渡沒想到此人的狗嘴裡居然吐出了一顆象牙,有些意外,他腳步一頓,端出了總統就職演講一般的風度,十分正經八百地一點頭:「不客氣。」
駱聞舟吊著高低眉目送著他模特的背影,莫名想起了趾高氣揚的貴賓犬,很想追上去往他手裡塞一根「文明棍」。不過他倆掐了七年,直到剛剛才看到休戰的曙光,駱聞舟也不想沒事找事,於是按下了自己種種才華橫溢的奇思妙想,轉身拍拍肖海洋的肩膀:「你跟我來吧。」
肖海洋默不作聲地跟著他來到了一處單獨的詢問室,有些神經質地扶了一下眼鏡,他不躲不閃地看著駱聞舟:「我現在不是以協助辦案的警察身份來說話了,對嗎?」
駱聞沖肖海洋一伸手:「坐吧,那你覺得自己是什麼身份?」
肖海洋也沒客氣,應聲直挺挺地坐了下來:「我是嫌疑人還是證人?」
駱聞舟笑了,習慣性地翹起二郎腿往後一靠,後背的傷口立刻抗議,衝著他的痛覺神經尖叫了一聲,疼得他差點當場呲牙。駱聞舟強忍著保持住了氣質,半身不遂地坐正了,閒聊似的開口問:「工作幾年了?」
肖海洋:「兩年……一年半。」
「哦,剛過實習期沒多久吧?」駱聞舟點點頭,他回憶了片刻,接著說,「我小時候,我爸本來想讓我報考國防生,但是我當時叛逆期沒過,他說往東偏往西,我說『我才不去撒哈拉研究導彈』,然後自己跑回學校亂填一通,那時候受香港警匪片影響很深,總覺得警察都是梁朝偉和古天樂,於是錯入了這行。」
肖海洋非常嚴肅地接了一句:「撒哈拉不是中國領土。」
駱聞舟:「……」
這個小青年真挺會聊天的。
肖海洋可能也意識到了,坐姿更緊繃了些:「您接著說。」
駱聞舟感覺肖海洋可能不知道什麼叫「放鬆」,於是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他正色下來,單刀直入地問:「你究竟是立功的同行、證人還是嫌疑人,都得看接下來的調查結果——你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也準備坦白你知道的一切,對嗎?」
肖海洋點點頭。
「好,」駱聞舟說,「我先從眼前的事問起吧,你今天晚上為什麼要把馬小偉送過來?」
「因為有人要殺他滅口。」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說著,他從兜裡掏出了一個手機,已經非常妥帖地用證物袋裝好了,遞給駱聞舟,「今天晚上我和另一個同事值班,這是他的手機,來信息的時候他睡著了。」
駱聞舟隔著透明袋快速掃過短信內容,和郎喬說的對得上,於是放在一邊:「你沒事為什麼會看別人的短信?」
肖海洋說:「我在監視他。」
這個年輕人語速很快,不大會笑,和人說話的時候,他的肢體語言一直是緊繃的,時不常有扶眼鏡攥拳頭一類的小動作,很不像個「見過世面」的成年人,倒是有點像那種發育到四肢不協調的中學男生。
駱聞舟看著他,感覺要是把費渡的油滑分給他一半,這倆人大約就都正常了。
「那你又為什麼要監視他?」
肖海洋抿抿嘴:「我可以從頭說嗎?」
駱聞舟點了頭,肖海洋深吸一口氣,略微思量片刻,條分縷析地開了腔:「我們那裡的氛圍和市局不太一樣,不是重要場合或者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我們通常見不著王局,他對我們有什麼指示,都是通過黃隊——哦,花市區分局刑偵支隊負責人,全名是黃敬廉——來傳達。」
「黃隊和副隊關係很一般,但是在我們部門裡,有其他幾個同事是他的心腹和『重點培養對象』,有時候有事,他會直接叫自己的人去做,別人有時都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副隊基本被他架空了,什麼事也管不了。」
「我一直以為黃隊是以自己的喜好挑選工作骨幹,也沒大在意,畢竟從小到大,這種小團體都和我沒什麼關係。直到有一天,轄區派出所報上來一個案子——他們發現了一個女孩的屍體。正好是夜班時間,那天該我當值,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出發,沒想到被同事攔了下來……就是那部手機的主人,他說隔天他家裡有事,問我能不能跟他換個班,我們私下裡互相換班很正常,我沒多想,就同意了,最後是黃隊帶著那位同事出警的。」
「黃敬廉當時也在?」駱聞舟一頓,追問,「死的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肖海洋:「陳媛。」
駱聞舟微微一眯眼:「為什麼會記這麼清楚,對你來說,陳媛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我看過的東西大多都記得,現在還能報出『520』案時你們開到現場的那輛警車車牌號,您需要……」
「……」駱聞舟哭笑不得,這小眼鏡的畫風和花市區分局簡直格格不入,他連忙一擺手,「不用報了,我相信,你快接著說吧。」
肖海洋頓了頓,隨後話音一轉:「不過那個死者確實有點特殊,當時有一張屍體的照片傳過來,她死的時候,身上穿著鏤空的上衣和超短裙,臉上畫著濃妝——那件上衣穿反了。有一種女裝的扣子是在背後的,如果沒有領子,乍一看很容易弄錯前後,只有上了身,才能感覺到脖子、腋下處不協調,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死後被人換上的,如果是那樣,那這起案子可能涉及他殺。我和同事換班的時候也特意跟他們提到了這一點……」
駱聞舟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沒插話,他也調取過陳媛案的材料,他清楚地記得,女屍身上的衣物沒有異常,那件背扣式的上衣也並沒有穿反。
「我知道這案子的調查結果,已經是幾天之後的事了,黃隊他們把這事定性為『賣/□□死於吸毒過量』,我去問過那位同事,死者那件穿反的衣服怎麼解釋的,他躲躲閃閃了一會,只說是我看錯了。」肖海洋說到這裡,長長地停頓了一會,「我沒有保留那張照片,當時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看錯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但是當天下午,我的工資卡上就莫名多了兩千塊錢的轉賬,短信備註寫的是『獎金』。我們工資不算高,大家養家餬口,生活壓力都很大,偶爾有獎金,一定會集體口頭慶祝,整個隊裡的氣氛都會不一樣,那次卻根本沒有人提,臨下班,黃隊才特意找我過去,提了之前的幾項日常工作,說我工作認真負責,這筆錢是他找王局特批的,用於鼓勵剛參加工作的『先進』。我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那筆錢我沒有動,因為我懷疑它是『封口費』。」
駱聞舟一聽就懂,那就是明目張膽的封口費:「但是你沒有證據,陳媛案的結案報告處理得很乾淨,沒有破綻。」
肖海洋兩頰緊了緊,好似頗不甘心地點點頭。
駱聞舟吐出口氣:「然後呢?那天在案發現場,你為什麼暗示我們發現屍體的地方不是第一現場?」
「我覺得黃隊他們可能有什麼問題,所以經過考慮,獎金的事當時沒有聲張,」肖海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駱聞舟旁邊證物袋裡的手機,「我找機會在這個同事的手機上裝了個病毒,偷偷打開了他的GPS,每天監控他的行蹤。」
駱聞舟:「……」
肖海洋連忙解釋說:「我知道這違法,但是培訓實習的時候我好多科目都是擦邊過的,跟蹤調查他們不現實,一定馬上就會被發現,我只能這樣。」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是個人才,」駱聞舟笑了笑,「發現了什麼?」
「他下班後經常出入一些娛樂場所,除此以外,每月逢五的倍數日——也就是五號、十號、十五、二十這種,只要他不值班,都會在固定的地點活動,包括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片空地附近,以及其他幾處比較偏僻的地方。我避開他們,偷偷走訪過其中一兩處,沒能查出什麼,但是有一次裝成外地人問路的時候,一個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警告我天黑以後不要往那邊去,她說那邊『有時候有抽白面』的。」
駱聞舟:「也就是說,五月二十號當晚,你通過GPS,確定你的同事恰好在出現何忠義案發地。」
「他下班以後是和黃隊他們一起走的,我懷疑黃隊他們當時也都在,一直到快十一點時,手機才顯示離開,」肖海洋說,「駱隊,我想如果是咱們自己人殺了人,一定會更專業一點,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把屍體扔在那,乃至於第二天鬧得那麼不可收拾,後來馬小偉的出現證實了我一部分猜測——黃隊他們當時在發現屍體的地點參與了某些交易,過程中或許發生了什麼口角,被周圍居民聽見了,馬小偉也在,他們都沒看見屍體是怎麼出現在那的。」
駱聞舟聽了,點點頭,不予置評,只是突然問:「二十號晚上,你在什麼地方?」
「在局裡值班,大夜班,有值班記錄和監控影像。」肖海洋面不改色,倒並沒有因為駱聞舟這句不輕不重的質問而有什麼不快,十分冷靜可觀地說,「你懷疑我是那個拋屍人嗎?我不是。西區路況複雜,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扔在那,首先要非常熟悉周圍環境,其次要有交通工具。我剛拿駕照不久,還沒有車。」
駱聞舟神色淡淡的,不知信了沒有,隨後他問:「那你……聽說過『金三角空地』嗎?」
「馬小偉說,所謂『金三角空地』,就是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一片荒地,是他們經常交易的地點之一,這個代號只有經常參與交易的人才知道,嚴禁外傳。」陶然步履匆匆地離開審訊室,把筆錄往桌上一扔,對郎喬說,「駱聞舟這個混蛋,這麼大的事他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自己私下去查,他以為他是美國隊長嗎?」
郎喬好奇地問:「那何忠義真是馬小偉殺的?」
「我感覺不像,馬小偉說,他染上毒癮以後,時常捉襟見肘,周圍的人都知道他這毛病,平時不往住處拿錢,馬小偉就盯上了何忠義的新手機,順手牽羊,正想拿出去交易,沒想到那天何忠義下班回來不知怎麼的想起那手機,沒找到東西,於是當面質問了他幾句,馬小偉鬼迷心竅,拒不承認,最後倆人不歡而散——小喬先給我瓶水,一晚上沒歇氣了。」陶然接過礦泉水,一口灌下了半瓶,這才喘了口氣,「當天晚上馬小偉就用何忠義的手機換了毒品,本來得意洋洋地想著等何忠義回來,就讓他搜自己的東西,看他有什麼話說,結果何忠義沒回來,還正好死在那個地方。」
「馬小偉以為何忠義是不知怎麼正好看見他賣手機,為了討回自己的東西被人打死的?」郎喬大眼珠一轉,飛快地反應過來,「後來因為老百姓打架,我們得到了意外的證詞,王洪亮為了掩蓋事實,用那手機栽贓了他?所以說到底何忠義到底是誰殺的?」
陶然沒顧上說話,手機突然響了,來自法醫科的座機。他連忙接起來:「喂,怎麼樣了?」
那邊說了什麼,郎喬沒聽清,就見陶然的臉色越來越嚴肅,然後掛斷電話問她:「費渡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