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盤托

　　接連發問叫穆舟有些猝不及防，眸色驟然翻深，而被她這直然不諱看著，心中動搖幾乎就要將那些事情託盤講了出來。他的手垂在小案上，縮回的時候衣袖帶過一旁擱了香料的小碟。那碟子滾落下去，細末一般的香料盡數撒在了他垂在竹塌的衣袂上。

　　穆舟默然低著頭沉思了會，其實心中已然轉過了千萬道念頭。他餘光仍然能掃見方尋仙的逶迤於地的裙擺，是清透的紗裙，在這春日裡穿來叫人覺得飄飄然乘風而去的仙人。可上一世到了後來，隨著她的心境改變，便再也不穿這樣的衣裳了。如今，她既然僅憑著自己說的的這些話就機敏的察覺異常，未必……未必不能聽一聽他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穆舟再抬起頭，看著方尋仙的時候心中已然下了幾分決心。「我曾經做了一個夢。那夢中……就是夢見了我這一世的全部。」

　　方尋仙不自覺咬著唇，一張雪白的臉上緊蹙兩道遠山似得煙眉，叫人忍不住去掐一把她的臉頰。「做夢？」

　　穆舟沉吟著望著她，又低聲道：「這樣說來，恐怕你覺得難以置信。這那夢、的確是十分真實。可自從我醒來後，夢裡頭經歷的事情都一一發生了。」

　　方尋仙聽他說話的語氣平緩從容，好像並沒有急促和磕磕絆絆。只好像是一個心底裡頭最大的秘密，將它吐露出來花費了極大的氣力，一字一句都顯得凝重。她仔仔細細打量著穆舟的神情，也絲毫看不出半點猶疑閃躲。可……怎麼會有這樣特地的夢，竟能將人這一生都在夢裡頭經歷了一遍？

　　這等稀奇的事情，尋仙聞所未聞。加之她從來不相信鬼神一說，所以……幾番掙紮仍然覺得難以接受穆舟的這番話。她勉強著噙起嘴角笑了笑，「……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

　　穆舟看著她，神情卻是再凝重肅穆得不過，又鄭重的說道：「此事千真萬確。」頓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接下來要說什麼，又道：「先前說的方家老太爺和二老爺這兩日就要回來，其實大概明日就要回方家了。」

　　尋仙見這會他的居然是說了確切的時間，可……可若是真的誠心想要去曉得這些事情，也並得是多難的事情。只消派人一直盯著老太爺那邊就行了。而當她心裡頭才剛起了這樣的反駁，穆舟又道：「等到了後日，那方家老太太自然恐怕會給你下毒。若是你真的受了毒，那尤氏就將在老太太的屋子裡頭被方家老太爺厭棄，徹底失寵，再沒有先前的風頭。」

　　此時看來還不能篤定二太太和尤氏到底誰能分得勝負，他怎麼就能說得這樣詳細。尋仙一時心中又起了許多遲疑，斜著臉打量著穆舟，緩緩出聲道：「你的意思是……二太太並沒有被尤氏扳倒，反倒是她自己敗了？」既是尤氏敢這麼挑事，既已經證明瞭她知道二太太私底下在做著什麼勾當，只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如今該是二太太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才是，怎麼會峰迴路轉成了尤氏大挫？

　　穆舟點了頭，這事情是當年方家的大事，他不可能記錯了。又叮囑了尋仙道：「可明日尤氏不過是遭了駁斥，緊接著你會中毒，到了那時候，那尤氏才是真的沒了翻身的機會。」

　　「中毒？」尋仙此時聽來就覺得不可思議，這事情如何會無緣無故扯入了自己。可再看穆舟，眉目清澄不見一絲陰鬱和算計，顯也是說得言之鑿鑿。難道……世間真的有人會做這樣的夢？一時，尋仙心內激蕩起來。若是這樣，豈不是後來的許多事情他都已經知曉結局了？

　　方尋仙再看穆舟神色就已經變得複雜了起來。

　　穆舟雙手交握，又溫聲細語的說道：「明日，方家老太爺和方二爺會在芳廳處理尤氏那事情。若說其他都可靠手段探知，只怕這件事情是不能的。」

　　尋仙心中認同，這芳廳在祠堂外，原本就極少有人去，忽然去到那地方處理事情，的確是不能事先知道。

　　而後穆舟又接著說道：「等你驗證了自然就會相信我的話。到時候……」他神色凝重的看了一眼方尋仙，「你小心下毒的事情。我雖然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手段向你下毒的，但那人必然就是老太太。」

　　尋仙張了張口，話到了嘴邊上又咽了回去。這事情尚未得到驗證，一切都還……有些叫人難以接受。她略垂下眼，短促而飛快的說道：「我記下了。」說完這話就立即站了起來，轉身沿著來時的路要往回頭走。

　　「等一下。」穆舟卻忽然出聲音勸止，他撣了撣先前落在衣袂上的香料，也緊接著站了起來。「方家馬車回去了，你這樣出去要自己走回去麼？」穆舟跟著走了上前，一襲清逸儒衫，風華年紀，端得是如遇清風。「走吧，我也正要回方家。」

　　尋仙也不推辭，跟在他後頭亦步亦趨的往著外頭去，可心中卻是在不斷翻湧著他方才說的那一番話。如若……他說的都是真的，怎麼辦？

　　二人同上了一輛馬車，尋仙顯得神情懨懨，側依著車廂做著。她的頭正枕靠在一側，車簾輕輕晃動，能看見馬車出了小巷走向大道光景。茶攤食棚叫賣聲不斷，並著煙霧升騰，人潮往來熙熙攘攘，濃濃的鬧市景象。

　　尋仙忽然心中一動，問道：「那方家後來怎麼樣了？」

　　穆舟沒想到她會忽然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一下，才低聲道：「他們惡有惡報。」卻是不肯多說，方家那幾人的下場。

　　尋仙見他神情內斂，也知道他不願多說這事情，遂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一路上兩人再沒有多說上一句話，各自懷中心思聽車軸的轉動聲。

　　等到了方家巷子口，穆舟先下了馬車，自己步行從方家後門去回府。而那馬車是先前載著沈九的那輛，上頭有沈家的牌子，自然能光明正大的送方尋仙到方家府門外。

　　車馬停後，方尋仙從馬車上下來，就見府外另外停了一輛青皮馬車。那馬車外頭正站著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年老些的偏穿得姹紫嫣紅，正垂著淚哭訴道：「先前不是還說要過幾天嘛，怎麼吃了個飯就緊攆著我走似的……」她這絮絮叨叨才說了一半，一抬眼見到了從馬車上下來方尋仙，便倏然住口了。可到底對著這方尋仙有些過節，氣還未消，逕自帶著恨恨之色白了一眼。

　　而正同她站在一處的年輕婦人轉過頭來，卻是尷尬著柔聲道：「原來是四小姐。」

　　方尋仙老老實實的做了一禮，輕聲道：「四太太。」那年輕婦人正是四房太太賀氏，她聽了方尋仙喚她，也不如以前一樣讓她喊四嬸，只是點了下頭應了。

　　那賀陳氏也不是安分的，今日又要走了，原本心裡頭就憋著許多氣。這一瞧見方尋仙，前後一想，便察覺自己這離開和這方家四小姐脫不開幹係！當即暴怒了起來，「你這小賤.貨！就是你那日去告的狀對不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趕我出去？」

　　賀氏一聽此言，恨不得伸出手去捂住自己娘的嘴，就連著臉色也白了幾分。這可不是當日在她屋子裡頭，這是在方家府門口，過往多少人，她娘當真是瘋魔了！

　　那賀陳氏心中滿滿當當都是被人趕走的羞憤和難受，這一通怒氣自然而然就全都堆在了尋仙的身上。她想著自己總歸是要走了，原先也就是個粗鄙的婦人，又倡狂了幾年。這時就更加是敞開了本性，肆無忌憚的對著方尋仙罵了起來。「你一個被方家逐出門去的外人，又有什麼資格來埋汰老娘？老娘好歹是這府上正經四太太的親生娘，就算是老太太也要尊稱我一聲……」

　　賀氏見如何都勸阻不住她娘，顧不得許多一把捂住了她的口，又緊著讓幾個身邊的丫鬟推著賀陳氏上了馬車。

　　賀氏轉過頭來，見方尋仙竟是腳步不停絲毫沒有半分震動一樣，徑直回了府內。可經此一遭，她的仍然撲撲通通的跳個不停，四下看了眼，真有兩個行人停下腳步來看熱鬧。賀氏羞憤異常，心裡頭又害怕又覺得丟臉，難得一次拿了辭嚴色厲的氣勢來喝道：「我娘中了邪，你們都仔細著將她送回家！」

　　那幾個丫鬟也曉得事情緊要，催著馬車車夫立即駕著馬車離開了方家門外。

　　再說這賀氏先前一直提著一口氣，這回將馬車遠離了才略放下心。可這方才轉身往府裡頭走了兩步，就覺得下腹隱約有些下墜的疼痛。一時心中大急了起來，就連著開口說話都裝張了起來：「快，快扶我回去。」她身邊也只留了一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頭，見她神情有異也是嚇得慌了神，急忙攙扶著人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