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牡丹(八)
三日後,碼頭。
太陽照常升起,遠洋的渡輪來了又去,成噸的貨物搬上搬下,依舊繁忙無比。因為整日風吹日曬所以一個個都皮膚黝黑的工人們扛著貨物來回奔走著,箱子裡裝著的是食物還是槍支,對他們來說都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什麼呢?
重要的是大洋。
就是此刻一個工人被地上的繩索絆住腳踝不慎摔倒在地,滾落的箱子裡跌出來的那些銀燦燦的東西。
錢!一整箱的錢!
他看著鋪滿周身的大洋,整個人愣在原地。而周圍人看到了,錯愕的同時不由往自己的肩頭、往旁邊堆放著的其餘的箱子上看去,眼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裝起來!」管事氣急敗壞地衝過來,緊握著辮子的手青筋暴起,額上已經滲出了冷汗。
這批貨可是上頭千叮嚀萬囑咐的,怎麼就這麼摔了呢!碼頭人多眼雜,這得多少人看著?誰沒事會運那麼多錢?!萬一有人去查……
管事抹了把冷汗,心裡一個哆嗦。
摔倒在地的工人及忙爬起來給那些大洋重新裝箱,在無人看到的角度,眸子裡閃過一道冷芒。然而就在他快要全部收攏完畢的時候,一隻肥胖白嫩的手忽然撿走了地上最後一枚大洋。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充滿慈悲的溫和聲音,「阿彌陀佛。」
他抬頭,就見一個穿著布鞋披著破□□的和尚一手捻著佛珠,一手豎掌在前,肥頭大耳笑呵呵的樣子像極了彌勒佛。
「施主,我看這枚大洋與我有緣,就讓我把它帶走吧。」
「去去去,這裡可不是你化緣的地方。」管事不耐煩地轟人。
和尚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低頭又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這才轉身離去。管事的卻又甩出鞭子把他攔下,「誰讓你這樣走的?把錢留下!」
和尚解釋:「這錢不能留下,上面附著只小妖怪,你若是把它帶走,它會把你的貨都吃了的。」
可這說辭,管事怎麼可能信,「你唬誰呢?」
「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和尚苦口婆心。
「出家人?要是求神拜佛有用,趕明兒仗都不用打了!」管事的吊著小三角眼,手裡的鞭子揚起,「把錢留下趕緊滾蛋!」
大和尚見他實在不信,也不強求。嘆了一口氣把大洋還到那工人手裡,就搖著頭走了,嘴裡還唸唸有詞的好像在念大悲咒。
管事的對此嗤之以鼻,斜眼看了看那塊大洋,嘟噥了一句,「這妖僧……」
他的聲音很輕,除了他自己,也就旁邊站著的那個工人能聽見。然而他嘟噥完,剛想回去處理一下這批貨的事情,轉身就看到那大和尚站在自己面前。那張胖如圓盤的臉只跟他隔了一個拳頭的距離,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手裡還舉著一個紫金缽盂,可怖至極。
「啊!」管事往後退了一步,驚恐還沒來得及在他眼中擴散,大和尚的紫金缽盂就當頭拍下,「你喊誰妖僧呢,叫我大師!」
大和尚一言不合就把管事的當場拍倒,手持紫金缽盂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壞了周圍的工人。驚呼聲四起,大和尚戾氣未散,一腳把工人剛剛收攏好的大洋全部踢翻,從中找出剛才他拿過的那枚,詭異地笑了笑。
然後周圍的人就看到他把那枚大洋塞進了嘴裡,嘎嘣一聲咬成了幾瓣,嚼了幾下嚥了下去。咕嘟一聲,大家跟著他一起嚥了口唾沫。
太詭異了,這太詭異了!
周圍的人一個個心裡發毛,幾個機靈的連忙轉身去找警察。然而他們還沒跑出幾步,那個大和尚忽然臉色一僵,直挺挺地往後倒在了地上!
「吞、吞金自殺!」
「快叫警察來啊!」
大和尚一動不動,管事的也一動不動,紫金缽盂在地上滾過一圈撞在石欄上,發出叮的脆響。恐慌,悄然而至。
與此同時,最開始打翻箱子的那個工人卻混在人群裡悄悄溜出了碼頭,穿過半個城區,最終來到了小喬面前。
「少爺,事情都辦妥了。碼頭已經鬧了起來,大量的貨物滯留,我們安排的船也即將抵達,屆時一定會把碼頭堵住。不過今天英國人有批重要的貨要走,他們一定會全力讓碼頭恢復秩序,我們拖不了多久。」
「只要拖到三點鐘就可以了,時間不需要很長,但要足夠亂。」小喬微微眯起眼,「想辦法透露消息給野田,讓他知道我趁著混亂在英國的船上偷運了我的貨。還有,我會在今天晚上七點乘坐火車去南京。」
「是!」那人隨即又想起來,「少爺,剛才在碼頭上還出現了一個和尚,形跡可疑,您看是不是……」
和尚?小喬心中瞭然,「無需理會。」
這時,崇明走上前來,俯身在小喬耳邊道:「少爺,白老太爺到了。」
小喬點點頭,整了整衣領站起來,掀開簾子走出去。
外面是喧鬧的茶館,戲檯子上一男一女正坐在八寶屏風前說著評書,三弦與琵琶的聲音相映成趣。
小喬沿著樓梯走到一樓,正在喫茶嗑瓜子的客人們見了他,紛紛側目。小喬卻對周圍的目光視若無睹,逕自走到離戲台最近的一張八仙桌旁,恭敬有禮地衝坐在那裡的一個花甲老人點頭彎腰,「小喬見過白老。」
「嗯,坐吧。」白老爺子年事雖高,可精神矍鑠,一身龍紋長衫穿在身上不怒自威。
崇明幫小喬拉開椅子,隨即便站在他身後不再說話。小喬端起茶杯撇了撇水面上的茶葉,輕輕吹了吹升騰而起的熱氣,也不開腔。
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處,抑揚頓挫的聲音贏得滿堂叫好。
今日說的是三國的一個選段,《三英戰呂布》。
這是白老爺子最喜歡的幾齣戲之一,可他今天卻沒心思認真聽。喬家的小子太沉得住氣,反倒襯得他有些焦躁,但事已至此,他停止了轉動鐵核桃的動作,道:「你幾次請我,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一把老骨頭,恐怕難以完成你的囑託。」
「白老客氣了。」小喬放下茶杯,「在我看來,這件事情非您莫屬。我的處境白老也知道,人員尚且可以通過陸路轉移,多使些伎倆總能走掉大半。但是我喬家這麼多年積攢下的金銀、我大費周折買來的藥品、軍火、乃至各類器械,目標太大。如果走陸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全是行不通的。一旦被截,這些東西只能送入敵人的口袋。」
「走水路的風險也不小。」白老搖頭,「我前頭也跟你說過了,對方也有能使法術的人,各個碼頭都有封鎖,那麼大一批物資太扎眼,根本不可能走得掉。如果硬闖,傷亡太大了。」
小喬仍舊面色平靜,「我知道白老年事已高,孫兒年幼,但凡有另外的選擇,我都不會來打擾您清修。可鯤鵬已死,海妖式微,整個上海能夠執行這項任務的海妖幾乎都拜在白老您的門下。您想保全他們,我可以理解,但國之將亡,連六爺都死在了崑崙山,放眼九州何處有獨善其身之法?」
「你忘了,我是妖怪,憑什麼要為人類出力?」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小喬目光灼灼,「白老在人間修行了數百年,讀人間書、交人間友,看人間煙火,可還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妖還是人?」
聞言,白老的眉梢微動,整個人都陷入沉默。
小喬也不在意,他對能否說動白老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是不甘心,所以即使只有一點渺茫的希望也想抓住,「人跟妖本來就是共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物種,正如陰陽相生。這裡是我們的地盤,如果有人想要踩在我的土地上為所欲為,甚至需要我們自相殘殺才能換來一絲喘息的機會,我不能答應、更不認同。只要有一絲機會,我就是死,也要把他們撕碎了扔進黃浦江。所以只要白老願意幫我,突出重圍、與人廝殺之事自有我等代勞。」
聞言,白老終是幽幽地嘆了口氣。若是十年前,他怎麼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會坐在這裡跟一個小捉妖師談論這種事情。
很明顯的,這小捉妖師還在氣勢上把他壓倒了。
罷了罷了,安逸了這麼久,別到老了反而畏手畏腳起來。他當年可也是縱橫四海的大妖啊,何曾這樣顧前顧後。
這樣想著,那些伴隨著歲月流逝而沉澱的豪情壯志也終於漸漸在他心中甦醒。手中的鐵核桃被捏得變了形,白老把它們往桌上一拍,「好,我答應你。」
說完,他又看著小喬感慨道:「喬月山有你這個兒子,就算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白老謬讚。」小喬站起身恭敬地給白老續上茶水,手指收緊,把所有的激動和驚喜都斂藏於心。
二樓屏風隔開的雅間裡,陸知非和商四透過珠鏈看著下面的情形。小喬雖然貼了符防止他人偷聽,可有商四在,他和白老的交談還是一字不差地落到了陸知非的耳朵裡。
此時的小喬對陸知非來說是陌生的,也是敬佩的。
他好像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就連站在他身後的崇明都沒有阻攔。
這三天裡,陸知非跟著商四滿上海灘地走,去了很多地方。
小喬的所有安排他都看在眼裡,人員疏散、資金整合,頻繁出入各個租界為他的計畫鋪路、跟野田周旋,然後又用一道捉妖令攪亂了妖界的水。喬公館裡所有豢養的妖怪也都已經被放出去了,他們會遵照主人小喬的命令,混在上海的妖怪群中引導局勢,讓妖怪們往黃浦江畔的碼頭上去。
而野田這些已經認定小喬身份的人,他們最大的願望當然是把小喬以及有關人員一網打盡,喬家的家產和可能存在的豐厚物資也在其列。
但小喬放出的□□太多,多得迷了他們的眼睛。如果線放得太長讓小喬跑了,那就得不償失,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在小喬跑路之前將他抓住。
於是,追捕到了。
持槍的士兵氣勢洶洶地衝進了茶館的大門,引起一片騷動。
小喬卻鎮靜地端著茶杯,連姿勢都未曾變換一下。他轉頭朝白老禮貌地點了點頭,「請白老先行一步,我們晚上見。」
白老點點頭,道了聲珍重就從後門走了。答應了小喬,他還得回去做一些準備。
小喬卻仍沒急著走。
慌亂散開的人群裡,一坐一站鎮靜自若的主僕二人分外惹眼。
崇明附身在小喬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小喬身上,解開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挽起袖口,在士兵們聲色俱厲的呼喝聲中,隨手抄起旁邊的一把長條凳,用力砸出!
受到驚嚇的士兵立刻就開了槍,槍聲驚了琵琶,子彈斷了琴弦。驚堂木落在地上,聲音有如春雷。
小喬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了金色的懷錶,按開來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三點半,殺人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