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牡丹(十)
沖,衝過去吧。
不要再去想任何的退路,因為所有的希望都藏在遠方的海裡,就像西沉的太陽它藏在冰冷的水面下。
水面下的太陽一定照耀著富麗堂皇的水晶宮,黑鱗的龍在巨大如荒原般的貝殼中沉睡,早晚有一天它會睜開雙眼,將太陽重新托出水面。
所以此刻只要向前。
巨大的蛇身撞上無形的屏障,五芒星的符文在半空乍現,發出嗡鳴。
倒豎的蛇瞳裡迸發出憤怒的光芒,它仰天發出一聲怒吼,十多米長的蛇尾破出水面,狠狠地拍在五芒星上!
「結印!」黑暗中,如巨獸潛伏在江面的軍艦上,戴著兜帽的人在甲板上一字排開。
五芒星光芒大放,騰蛇被擊退入水面,凶性大增。它張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猩紅的信子,嘶吼聲震得水面沸騰,汩汩地泛出氣泡。
小喬緊緊地抓著它的鱗片,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完全打濕,頭髮貼在臉頰上,眼神冷厲。
「乖,虺蛇。」小喬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它,在它的身上,他似乎還能感受到一起父親的氣息。
他能感受到虺蛇的憤怒和悲傷,它跟小喬一樣,在喬月山遇害的時候,傷心得就像個失去失去父親的孩子。
喬家跟其他的捉妖師不一樣,他們把妖怪當成自己的家人。對崇明是這樣,對虺蛇也是這樣。
虺蛇太大了,而且他需要水。
於是喬月山就把他養在黃浦江裡,小喬以前坐船去香港唸書的時候,它總會跟著游出很遠。小喬站在甲板上跟他揮手打招呼,它還會調皮地吐出一股水,水柱像噴泉,在陽光下折射著絢爛的彩虹。
這是它跟海豚學來的。
小喬把臉貼上虺蛇冰冷的濕漉漉的鱗片,張開雙手擁抱著它。虺蛇的怒吼聲中夾雜著一聲低吟,它在安慰這個年幼的弟弟。
忽然,四周的水面下忽然傳來異樣的波動,小喬握著刀柄的手倏然收緊。
他在蛇頭上站起來,手中的刀反射著暗夜的冷光,殺意凜然。
就在這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點打在他的頭髮上,打在刀刃上,驚雷聲中,小喬驟然從蛇頭躍下,手中的刀劈開雨水,劈入水面,瞬間將江水染紅。
「啊!」痛呼聲響起,受了傷的妖怪浮出水面,卻正好成為小喬的落腳點。
他肆無忌憚地在它的身體上踩過,十二道金環極速震顫間,大刀無情地收割著一個個生命。
笛聲,刺破雨幕而來。
妖怪們被笛聲鼓舞著,攻擊力大增。小喬的身上很快也出現了傷口,鮮血染紅了白襯衫,更激怒了虺蛇。
虺蛇開始更不顧一切地衝擊五芒星的封禁,笛聲隨著它的舉動開始變得急促而尖銳,站在軍艦上的敵人一個個都面沉如水。
與此同時,岸邊。
白老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已經悄悄潛入水中待命,護送著一艘艘裝滿了貨物的船趁著夜色從各個船塢裡駛入黃浦江。
此時連野田的目光都被小喬吸引著,如果只是對付些零散的人類士兵,白老有信心能衝出去。 當然,人類的炮火仍然是可怕的,尤其是艦炮。即使他們有通天的法力,只要被打中,仍然會皮開肉綻。
但今晚在奮戰的可不止是他們。
「出發。」悄悄潛回岸邊的崇明就躲在距離野田不遠的隱蔽處,他指揮著喬家收服的其他妖怪,有條不紊地下達著一道道命令。
他的聲音沉穩,目光堅決,只要有他在,軍心就能迅速穩定。
很多人說他是小喬身邊罵都罵不走的一條狗,他並不覺得羞恥,反而覺得光榮。
他本來就是一條野狗,分什麼高尚與卑微。
他只想把想要加害少爺的人統統殺死,是那些人害了他的少爺。他們都該死,死一萬遍都不足惜!
什麼救人、什麼國家,對於崇明來說都不過是一場雲煙,他只想跟少爺永遠在一起,就算死也一起。
崇明看著小喬的目光有多溫和,他身上的殺意就有多濃厚。一個又一個妖怪在他的驅使下奔赴戰場,而雨夜中的上海,幾乎成為了妖怪們的樂園。
人類都被夜雨困在了屋內,一扇扇窗戶緊閉,大街上人煙稀少。妖怪們卻從各個棲身處走出來或探出頭來,他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黃浦江。
那裡有個小捉妖師。
短短三天時間內,上海灘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知道了這個叫喬楓眠的小捉妖師。有很多小妖怪在講他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
他現在好像情況不妙,跟他敵對的那些人看起來比捉妖師還要令妖怪們討厭。那些外來的妖怪和那些西洋神父一樣,總是講一些嘰裡呱啦的鳥語,然後三言兩語就想佔你地盤。
但是真正能做出決定的還是那些大妖們,小喬派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小妖怪到處散播消息,其實就是為了講給他們聽。
有用嗎?小喬也不知道。
碼頭上,一個日本兵緊握著槍,雙腿發抖、脖子僵硬。他此刻正在目睹活了二十多年來從未見到過的駭人場景,他是好樣的,他沒有被嚇倒。
然而就在這時,碼頭旁放著的一個長條形木箱子忽然發出一聲異響。士兵急忙調轉槍口,神經緊繃地朝那邊看過去,然後他就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畫面。
木箱子在劇烈地顫動著,似乎有什麼東西掙紮著想要從裡面出來。
下一秒,一隻手忽然從箱子裡伸出來,啪的一聲木屑紛飛。木箱的蓋子被掀飛,手的主人像詐屍一樣驀地坐起來。
黑夜下,他有著一頭枯黃的雜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整張臉。
「啊——!」士兵嚇得跌坐在地上,瘋狂地朝箱子掃射。
「哎喲!」那人慌忙地抵擋,卻仍然一個不小心中了一槍。士兵的子彈很快就打完了,他滿頭冷汗地看著那人,卻見他的長發紛紛從頭上掉了下來,露出了一個鋥亮的大光頭。
和、和尚?!
大和尚捂著肚子爬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麼倒霉。吃了個附在大洋上的小妖怪,結果卡住喉嚨暈了過去。好不容易等他消化了,自己醒了過來,迎接他的又是一頓掃射。
大和尚很生氣,走過去照著士兵的頭就是一腳。等到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類的頭不經踩時,人都已經死了。
「阿彌陀佛。」大和尚雙手合十,覺得很抱歉。
他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麼來彌補一下,這時他聞見江面上濃重的妖氣和血腥味,好奇地走到岸邊去看,就碰到了崇明。
「年輕人,你戾氣很重啊。」大和尚說。
崇明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寒山寺的妖僧,如果論亦正亦邪、做事不著調外加神經質,他在妖界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大師。」崇明雖然恨不得立刻去小喬身邊,仍然耐著性子向大和尚問好。
大和尚聽到崇明喊他大師,非常高興,「既然如此,這個補償就給你吧,你有什麼想要我幫你的嗎?」
崇明眼睛一亮,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問理由,立刻就請大和尚出手幫小喬。大和尚很爽快,拿出紫金缽盂,用力地朝小喬那裡扔去。
缽盂在空中越變越大、越變越大,眨眼間就變得足有一輛小汽車那麼大,而後狠狠地砸上半空那顆五芒星。
雙方僵持。
大和尚轉動佛珠,豎掌在前飛快地默唸著什麼。與此同時缽盂上緩緩浮現出金色經文,缽盂快速轉動間,卡嚓一聲,一道裂縫出現在禁制上。
軍艦甲板上的人齊齊吐出一口血來,大和尚眉飛色舞,「成了。」
崇明不由鬆了一口氣,然而劇烈的炮火聲立刻粉碎了他的希望。炮火照亮了激烈廝殺的人和妖怪們,和劇烈起伏的江面。
那是艦炮!
「少爺!」崇明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快,他必須趕快辦完少爺交代的事,然後立刻去他的身邊!
崇明顧不上妖僧了,轉身就往野田的方向衝去。然而他還沒有跑出多遠,一道火紅的流光就從他頭頂的夜空劃過,直直地朝著軍艦的方向襲去。
一道之後,還接著一道。火紅色的,幽藍色的,黑色的,像一道道流星,裹挾著雷霆之勢劃過夜空。
這麼強烈的妖氣,是城裡的大妖出手了!
崇明霍然轉頭看向江面,那裡的廝殺已經白熱化。
大妖們出手了,可事情並沒有像他們想的那麼順利。那些攻擊落在軍艦上,可小喬也在附近啊!大妖們的攻擊是不長眼的,一個捉妖師,怎麼可能讓他們大發善心地去保護?
「咚,咚。」崇明的心跳像擂鼓,他再不敢耽擱一秒鐘。飛掠的身影化成了原形,長著兇猛利爪和尖銳獠牙的巨獸在夜色中狂奔。
而此時的小喬被軍艦爆炸的餘波足足震出數十米,身體直接拍打在水面上,五臟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虺蛇發出一聲悲鳴,被生生扯落的鱗片帶著血珠散落在江水裡,可它卻顧不上疼痛,飛快地鑽入水面將小喬托起。
江面上已經浮屍一片,軍艦的殘骸在燃燒著,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小喬蒼白的臉。他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因為發冷而顫抖著。
可是他的眼裡還有仇恨,他的手依舊緊緊握著刀柄。他在虺蛇的背上站起來,□□的腳踩在它殘缺的鱗片上,臉頰上淌著水,佈滿血絲的雙眼看著黑暗裡可能還潛藏著的敵人。
他心有憤恨,他歇斯底里,「來啊!再來啊!」
余聲傳出很遠,岸上的崇明正頂著密集的炮火向野田衝去,終於將野田格殺的同時,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霍然轉頭看向燃燒著火光的江面,四周還活著的敵人趁此機會全力開火。手榴彈在他身上炸開血花,崇明卻來不及憤怒、來不及思考。
他丟下已經死了的野田,不顧槍林彈雨奔向岸邊跳下水去。
冷風中,軍艦殘骸的二次爆炸徹底點燃了夜空,自古不相容的水與火,竟在此時連成了一片。崇明奮力地朝小喬的方向游去,他看到小喬還在揮舞著他手裡的刀。
鋪滿水面的火光裡,只有他一人還站著。
他回眸的樣子,像極了一朵搖曳的江上花。
此時雨已經停了,載滿了物資的船終於駛離了上海。
一盞燈都沒有點的船上,同樣也沒有一個人類的存在。數十條巨大的長著鐵脊的魚在船底托著它們航行,像是一艘艘幽靈船,駛向了月色深處。
那個地方,叫明天。
「哎。」大和尚朝著江面嘆了口氣,目光掠過手上的紫金缽盂時,卻又笑了笑。缽盂裡,一條細小得像蚯蚓一般的蛇在歡快地游動著。
大和尚搖頭晃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袈‧裟輕揚,大和尚轉身也走了。離開碼頭走過相鄰的一條街時,街邊的茶樓裡傳來了隱約的樂曲聲。
三弦和琵琶的老搭檔撫慰著被夜雨困在茶樓裡的客人,咿呀婉轉的男音透過茶水的霧氣,彷彿能傳得很遠,遠到連黃浦江上正背著小喬拚命游回岸邊的崇明都能聽得見。
聽,他正唱到那首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聽曲的客人倒下一杯酒,「敬我家小少爺。」
戴著金邊眼鏡的小少爺難得地附和著,舉起酒杯,「敬昨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