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折琴記(九)
開滿桃花的小院,青鳥去了又來,翅膀搧動間帶起陣陣清風,拂過廊下那人垂落在腦後的白色緞帶。
「南英,又在外面曬太陽啊。」東風化作人形,一點兒也不見外地在旁邊坐下,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這時,南英遞過來一杯茶,東風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不舒爽。他很喜歡來南英這兒,在他林林總總的顧客裡,只有南英總是能恰到好處地給他遞過一杯茶,或一碟點心。
跟他隨便嘮幾句嗑,就能有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感覺。
「哦對了,你的回信。」東風從小挎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
回信?南英隨手接過,這時太白太黑聽見聲音從屋子裡跑出來,「呀!東風東風,陸陸回來了嗎?回來了嗎?」
「沒有呢。」東風看見兩個小胖子就樂呵,一手一個使勁兒揉著他們的腦袋。太白太黑癟著嘴躲他,一路小跑著藏到南英的袖子底下,然後露出一個頭來,「大騙子!不是說會把陸陸帶回來的嗎?」
「好啦好啦,他們很快就回來啦,我就是比他們早走一步。」東風只得安撫。
太白太黑這才哼唧唧地表示原諒了他一點,東風攤手表示冤枉,眼睛卻賊著呢,瞅準時機又把兩個小胖子拖出來好一頓揉捏。
「嚶嚶嚶被非禮啦!」
「救命呀!」
好一陣鬧騰,東風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留下太白太黑兩個小胖子瞪著腿躺在走廊上嚶嚶嚶地喊著被玷污了。
南英忍俊不禁,餘光瞥見旁邊的信封,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茬。於是他拿起信,很隨意地拆開信封,然而將信紙抽出來的剎那,一個熟悉的東西從裡面掉了出來。
它慢悠悠地落在南英的衣服上,粉色的,小小一朵。
一朵乾枯的桃花?
南英疑惑地將它拾起,指尖觸碰到乾枯花瓣的剎那,一股若有似無的熟悉氣息繚繞在他的指尖,讓他一愣。
這……是誰?
這種感覺好熟悉,熟悉得南英忽然覺得心跳加快。他忽然想到什麼,急切地展開信紙,就見那蒼勁有力的字體躍然眼前。
南英:
我是虞涯。
看到「虞涯」兩個字,南英一怔,隨後下意識地把那信合上。被緞帶蒙著的雙眼四下看了看,確定沒看到什麼人,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信上。
信還合著,南英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敢打開這封信,唯恐信上的字會飄走一般。他又驚喜,又害怕,這樣枯坐了許久,才在太白太黑疑惑的詢問中,小心翼翼地重新打開了那封信。
許久未見,不知你可安好。我知道我寫這封信,實屬冒昧,當日我棄你於崑崙山,後又因諸多緣由再未能見你,如今過去整整三百一十八年,已無顏面再求你諒解。
然而當年種種,縱諸世輪迴不敢忘。我於年少輕狂之際遇見你,有幸得你相伴,卻不知珍惜,更來不及將我的想法告知於你。如今想來,折劍或琴殺皆成雲煙,唯有你當年音容,仍栩栩如生。
我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份情意,也許為時已晚。你給我的,我也怕是不能回報你萬分之一。然而蹉跎日久,我更怕今生不能再見你一面。
明日我會來見你,若你願意,便將門打開。若不願意,只怪我來遲,唯願來生你能再入我丹心。
虞涯
泛黃的信紙上,塗抹的痕跡到處都是,可見寫信之人有多緊張和猶豫。字字句句都斟酌良久,才敢下筆。
南英攥著那信紙,呆坐了好久,遲遲不敢回過神來。等到太白太黑覺著不對勁,擔心地拉著他的衣袖跟他撒嬌,南英才忽然回神。那雙枯木般的眼睛裡滲出淚水來,濡濕了緞帶,一滴一滴落在信紙上。
太白太黑急死了,「南英南英不要哭啊,太白(太黑)抱抱!」
兩個小胖子抱著南英的手,小胖臉蹭著他,可擔心可擔心。他們記得主人說過,一定不能讓南英哥哥哭,南英哥哥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不能哭。
然而南英的眼淚越哭越多,太白太黑慌了神,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南英就把他們攬進了懷裡,抱著他們好似尋求著某種慰藉。
兩個小胖子不動了,安靜地讓他抱著。
其實南英也不知道怎麼的,他以為自己可以放下了,直到此時此刻看到這封信,才知道有些人根本是放不下的。
當年他一門心思地追著虞涯跑,兩人其實從未真的表明過什麼心意,他有時甚至想,虞涯是否到最後也僅僅像星君那樣當他是一個需要照看的弟弟。
而這封遲來的信,就像是終於給那段歲月蓋了章。
吳羌羌以前說過,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同樣也喜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開心的事情。
這樣想著,南英又忍不住笑起來,那顆因為長久的病弱而變得愈發平靜的心,開始不斷地翻起波瀾,然後雀躍得一如從前。
那種開心是從心底裡滋生出來的,什麼陰霾都無法將它阻擋。
太白太黑看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腦袋一歪,好難懂哦。
陸知非和商四一行四人是到快傍晚的時候才回來的,南英的生日就在後天,所以星君也在書齋暫住了下來。
至於虞涯,星君對此很不滿意。你說人都要回來了,你寫什麼信呢?煩不煩?
黑著臉的大舅子每時每刻都很不開心,一想到他可愛的小南英即將投入那個臭道士的懷抱,而這個臭道士還是他去找回來的,就覺得渾身不得勁。
不過陸知非倒對虞涯的舉動表示贊成,虞涯在這方面本就是矜持內斂的,更何況他跟南英分開那麼久,先寫封信也好。有些話當著面,或許反而說不出來了。
而且,還有一點很重要。
「趁現在還有時間,你需要好好拾掇一下。」陸知非用專業的眼光看,虞涯現在太不修邊幅了。
既然是要去見心上人,怎麼著也得打扮打扮。縱然不能打扮得像當初的折劍仙那般俊朗,也得乾淨整潔。
在書齋裡,現在陸知非說了算。於是商四被命令著帶虞涯和星君去剪頭髮買衣服,陸知非則抽空去見南英,小喬正好放學回來,於是就跟著陸知非一塊兒去。
路上,陸知非關心了一句小喬的學業,問他在學校裡跟別人相處得怎麼樣。小喬含糊了一句還好,不過陸知非卻是記在了心裡,打算等這件事過去,再跟小喬好好聊一聊。
到了小院,卻不見南英。
崇明最早聞到兩人的氣息,大步衝出來,蹭著小喬的掌心圍著他轉。小喬一見到崇明,臉色就變和緩,如果不是學校不允許,陸知非覺得小喬一定會帶著崇明一起去上學。
「南英?」陸知非一邊喊著,一邊走進屋裡。
紅英和綠萼迎出來,看到陸知非跟看到了救星似的,「知非你可回來了,快過來快過來!」
屋裡,太白太黑隱約聽到「知非」這兩個字,耳朵頓時豎起來,「陸陸!」
「你們說他怎麼了?」陸知非看著兩個滿臉擔心的小姑娘,問。
綠萼搶先說道:「哎呀先生平日裡最溫和平靜了,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我們可擔心了,就勸他去休息一會兒。可是他躺下沒多久,又自己起來了,一會兒照照鏡子,一會兒又愁眉不展的,知非你說先生這是怎麼了啊?」
「對啊,」紅英也蹙著秀眉,「不過先生今日的精神倒是不錯。」
「你們別擔心,我去看看。」陸知非溫和地寬慰著,隨即往珠簾後走去。結果兩個小胖子連滾帶跳地從裡面跑出來,一左一右地抱住了陸知非的腳踝,怎麼說都不撒手。
陸知非無奈,只好帶著兩個腳步掛件一起進去。
珠簾後,南英果然如同兩個小姑娘說得那樣,托腮坐在梳妝台前,很憂愁的樣子。他手邊就放著那封信,聽到腳步聲,他連忙把信往袖口裡一藏,生怕別人看見似的。
「南英大哥。」陸知非笑著走過去,眼睛往他袖口裡瞄了一眼,其意自明。
南英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紅霞,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讓你看笑話了。」頓了頓,他又問:「他……他現在是在書齋裡,對嗎?」
「嗯。」陸知非點頭。
南英隨即鬆了口氣,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在做夢。可隨即他瞥見鏡子裡蒙著眼睛的自己,又沉默下來。
良久,他抬手摘下了眼睛上蒙著的白色緞帶,有些不確定地問:「我的眼睛……是不是很恐怖?」
這是陸知非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一雙已經完全失去神采,跟木頭沒有任何區別的眼睛。甚至於眼眶周圍也滿是木頭裂開的褐色紋路,確實很恐怖。而且那裂痕似乎有擴散的趨勢,很難想像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但陸知非只是愣了那麼一下,就走上去,從口袋裡拿出另一條緞帶,替南英遮住眼睛。一邊給他打著漂亮的蝴蝶結,陸知非一邊說:「虞涯也不是當初的折劍仙了,他這些年一直在走街串巷給人算命,那你會嫌棄他嗎?」
南英愣住,隨即搖搖頭。
他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小桃妖了,很多事情明白了,通透了,便不需要再多講。
他伸手摸了摸這條淡藍色緞帶上淺色的繡紋,有些訝異,「這是你自己做的?」
「送你的生日禮物。」陸知非問:「好看嗎?」
「好看。」南英開心地笑起來。
於是這個夜晚,陸知非陪著南英在小院裡聊天,商四帶著虞涯和星君在書齋裡喝酒,一輪明月,照兩處相思。
翌日,開門桃影動,疑似故人來。
「叩叩。」敲門聲起,虞涯略帶緊張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更嚴肅,「南英?」
南英就在門後,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來。他伸手抵在門上,回頭看了眼陸知非,好似終於找回了當年追著折劍仙滿江湖亂跑的無畏,然後用力地將門推開。
「吱呀——」門開了,院裡的桃花飄出來,繚繞在身側,好似又將他們帶回了從前。
雖然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你丟了劍,我遮著眼,但幸好,我們還能再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