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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書齋》第53章
☆、第53章 樹與青年

 稚嫩的童音迴蕩在院子裡,小孩子的熱情,總是如豔陽一般讓人招架不住。

 陸庭芳隨口說了聲你好,對方卻還不依不饒,仰著頭眨巴眨巴大眼睛,「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待他終於從陸庭芳口中知道了名字,又一口一個「庭芳叔叔」地叫著,旁人都不理會,只一個勁兒地圍著陸庭芳轉。

 陸庭芳坐著,他就也坐著,兩隻手扒著石桌邊緣,下巴擱在手背上,一眼不眨地盯著陸庭芳的頭髮看。

 「哈哈陸叔叔很討小孩子喜歡啊。」那邊吳羌羌樂呵呵地湊過去,撩一撩自己火紅的長發,逗弄著陸之放,「小朋友,姐姐的頭髮也很好看哦!」

 陸知非瞄了那頭紅毛一眼,露出為難的表情,然後不由自主地往陸庭芳那邊挪了挪,「我喜歡庭芳叔叔的。」

 他一轉頭,就看到那頭柔順的、金黃色的長發就在手邊。微風輕輕吹,髮絲搖曳著,有幾縷頭髮拂過他的手背,軟軟的,又癢癢的。陸之放的眼睛裡頓時充滿驚奇,因為他看到那些過分柔軟的纖細髮絲在陽光下,金黃得近乎透明,陽光在上面一閃一閃,好漂亮。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胖乎乎的小手穿過陸庭芳的發間,像是摸到了什麼寶藏。然而樂極生悲,他一個沒坐穩就從石凳上摔了下去,屁股蹲結結實實地坐在地上,疼得像開了花。

 可是陸之放沒有哭,因為他是個男子漢。

 而當他看到陸庭芳焦急地伸出手來扶他的時候,就什麼疼痛都忘了。因為陸庭芳俯下身來時,那頭金色長發如瀑布般披散而下,陸之放就透過那髮絲的縫隙看到碧藍天空。

 啊,金色的、碧藍色的天空,在散發著微光。

 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奇妙世界。

 真的沒有見過嗎?

 不過陸之放無暇考慮這個問題,他本能地伸手去拂陸庭芳的頭髮,好像曾做過千萬次一樣。陸庭芳卻沒有察覺到什麼,趕緊讓陸知非把他扶起來。

 陸之放聽到這話,趕緊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說:「我沒事,一點都不痛!」

 「真的不痛?」陸庭芳不信,剛才那一下「咚」的一聲,怎麼能不痛?

 陸之放見他不信,又不想讓他擔心,於是靈機一動,撿起旁邊的一根樹枝揮舞了幾下,說:「真的,我現在還能打拳呢!」

 「你那叫耍劍。」商四拆台。

 小正太瞪了他一眼,「我這叫武術!你會嗎?」

 「哎喲。」商四笑了,「你想跟我單挑嗎?」

 小正太立馬嚴肅起來,拿著樹枝當劍擺了個起手勢,還真有模有樣的。但就是那太過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惹人發笑。

 商四憋不住在那邊笑,陸知非趕緊把人拉到身後,然後對一臉生氣的小正太說:「你學武術?」

 「我要當一個大俠!」小正太拍拍胸脯,心懷遠大。

 「大俠?」吳羌羌也憋著笑,「那你想當什麼樣的大俠?喜歡郭靖還是蕭峰啊?降龍十八掌!霍哈!看過沒有?」

 小正太嘟著嘴揚起下巴,「我喜歡陸小鳳!聰明的!因為我也很聰明!」

 「哈哈哈……」吳羌羌笑得合不攏嘴。

 商四卻忽然止了笑,看了看忽然怔住的陸庭芳,又看看拿著樹枝的小小俠士,若有所思。

 午間,陸之放的媽媽來接他回去。

 陸之放下午要去上興趣班,所以不得不走。可是他才剛跟大傢伙熟悉起來呢,一點都不想離開。

 陸庭芳揉揉他的小腦袋,「回去之後聽媽媽的話,記得不要把叔叔的事情說出去,知道嗎?」

 「嗯!」陸之放用力點頭,小小男子漢要遵守承諾,這點他還是知道的。但是既然他答應了人家一件事,那是不是也可以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呢,「庭芳叔叔,我明天還能來玩兒嗎?」

 陸庭芳看著陸之放滿懷期待的神情,愣了愣,這才點頭,「可以。」

 陸之放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嗯!」

 這麼一個小插曲,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就過去了。然而陸知非卻有點擔心陸庭芳,一來他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二來,今天陸知非看著陸之放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他父親。

 下午時,商四跟南英有事出去了一下,陸知非留在院裡跟陸庭芳說話。只是陸庭芳顯然不在狀態,總是說著說著,便望著銀杏樹上空著的枝椏發呆。

 陸知非也沒辦法,雖說他是兩個人共同養大的孩子,可那兩人相互陪伴的二十餘年,是誰都無法插足的時光。

 但是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事情忽然迎來了轉機。從外面回來的商四把陸知非叫過去,說:「你去問問你爸爸,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北京。」

 陸知非詫異,「可是銀杏樹在這兒,我爸不是不能走麼?」

 「沒關係的。」南英在旁邊溫言解釋:「可以把銀杏移植到我的院子裡,跟我一起住。具體事宜由我跟商四解決,只要你爸爸同意就好了。」

 陸知非心喜,轉頭就去找陸庭芳商量。

 商四和南英看著他的背影,隨即對視一眼,眼神裡似有思量。

 陸知非想,陸庭芳留在這兒,難免睹物思人。而且吳伯又看不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就更容易想起從前。不如讓他移居南英的小院,大家聚在一起,熱鬧一點。

 然而陸庭芳聽了他的提議後,思考了一會兒,卻搖頭拒絕。他輕輕把手放在陸知非的手背上,「知非,不是爸爸不想去陪你,只是……我想留在這兒。」

 「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啊。

 「圓圓。」陸庭芳笑著,微微歪頭看著長大了的少年。陸知非聽到他喊出這個名字,一些話便也說不出口了,安靜下來,默默地聽他講。

 「圓圓,以前你父親常說要去崑崙山看雪,去黃鶴樓登高,去很多很多地方。我那時候其實心裡複雜極了,既希望他有一天真的病好了,能出去看看,又害怕他遠行,就要離開我。」陸庭芳說著,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廷安是第一個看見我的人,他陪著我,我陪著他,我一直覺得挺好的。」

 頓了頓,他扯下一根頭髮,看它在掌心裡變成一片樹葉,抬眼,微微笑著說道:「你看,我是一棵樹,我從來不覺得這間院子小。天地再廣袤,樹的願望也只是紮根在泥土裡,守著腳下的這片土地而已。」

 「爸,我知道了。」陸知非點頭。他其實一直不是很瞭解兩個長輩之間究竟算是什麼關係?家人?朋友?或是愛人?

 或許都不是。

 一棵樹,和樹下的人,因緣際會地相遇了。然後互相陪伴著長大或死去,或許這就是他們人生的全部意義。

 「放心吧,我知道你會時常回來看我的。」陸庭芳這麼說著,事情就定下來了。

 陸知非也不再勸他,父子兩個坐在月夜下的樹幹上,又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家常。快九點的時候,商四過來接他,陸知非從樹上跳下來,正好被商四抱了個滿懷。

 陸庭芳不自然地移開視線,「那個……你們早點睡,明天還要趕路呢。」

 兩人回到房裡,陸知非把陸庭芳的回答跟商四一說,商四也沒有驚訝,「留在這兒也挺好的,至少,這裡還有他跟陸廷安的回憶。」

 陸知非卻看著窗外的月色有些發呆,好久都沒有說話。

 商四坐不住了,走過去敲了敲他的腦袋瓜子,「放心吧,說了萬事有我。圓圓還不去睡覺,萬一明天腫出雙眼皮了怎麼辦?」

 陸知非冷冷地掃他一眼,「我本來就有雙眼皮。」

 「哦,哭出來的?」商四瞭然。

 陸知非沉默了,陸知非沒有說話,他掃了一眼室內,然後忽然微微笑著問:「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商四討饒,「我錯了,我再也不說圓圓的雙眼皮是哭出來的了。」

 故事的最後當然是商四再次被掃地出門,商四也不惱,敲敲門,「明天記得早起,有大事。」

 陸知非想問是什麼事,可推窗出去,商四已經不在了。

 翌日,陸知非想著商四說的那件大事,六點就醒了。可是他出了房間,卻發現商四一夜未歸。

 陸知非不由蹙眉,披了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剛到門口,卻看見商四踱著慢悠悠的步伐從外頭回來,手裡拎著一個早餐袋子,髮絲間還沾著晨露。

 「你去哪兒了?」陸知非下意識地加快步伐迎上去。

 商四提起早餐袋在他眼前一晃,「買早飯。」

 「你知道昨天誰給你疊的被子嗎?」陸知非神色冷靜,「我。」

 商四摸摸鼻子,圓圓太聰明,這可叫人怎麼辦呢?

 哎,幸福的煩惱。

 「好吧,我坦白。」商四牽著他的手往飯堂走,「我昨天不是讓你早起,說有一件大事嗎?晚上的時候我就是忙這個去了。」

 「到底什麼大事?」

 「關於你父親,陸廷安。」進了飯堂,商四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給他擺上剛買的粥和油條,才繼續說道:「那個小娃娃陸之放,你就不覺得奇怪嗎?他跟你父親的喜好也太像了。」

 「有問題?」陸知非當然注意到了,可他畢竟只是個普通人,沒多想,只當是巧合。

 「陸之放對你跟你爸爸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尤其是對你爸爸。我記得在手稿上看到過,你父親第一次看見你爸爸的時候,第一反應也是伸手去抓他的頭髮。太多的巧合讓我覺得可以試著去探究一下其中可能存在的原因,所以我偷偷取了陸之放一根頭髮,連夜去長生祠走了一遭。」

 陸知非瞬間明白了商四的猜測,「你懷疑他可能是……」

 「噓。」商四食指抵唇,「說出來了就不靈了,先吃飯,待會兒自然見分曉。」

 可商四指向的猜測實在太過驚人,陸知非吃著早餐,驚訝一波一波在心中擴散,久久不能平靜。而如果商四說的都是真實的,那他、那天在門口,他跟商四因為一根糖畫,還差點把他弄哭了!

 天吶。

 陸知非有點想把臉埋在粥裡。

 早上七點,吳伯經由陸知非的囑託,又把小正太給接到了家裡。

 小正太走路一蹦一蹦的很開心,見了面先嘴甜地喊知非哥哥,然後一貫地不給商四好臉色,再忙不迭地跑去內院找陸庭芳。

 知非哥哥站在廊下看著他,心裡五味雜陳。

 忽然,商四出現在他身後,溫暖的手掌撫過陸知非的眼睛,「看吧。」

 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下,五六歲的孩子仰頭看著樹上的人,伸出雙手比劃著什麼,眉飛色舞。然而恍惚間,陸知非好像看到他那個早逝的父親站在那裡,正抬頭跟陸庭芳說著什麼。

 陸知非怔怔地看著,許久沒有回神。

 商四也不吵他,就靜靜地陪他看著,直到吳羌羌的聲音老遠從大門口傳來,「四爺,知非,我們該走啦!」

 陸知非一下從回憶裡跌回人間,一回頭,就見商四倚在朱紅的柱子上笑盈盈地看著他,「走之前,要跟你爸交代一下嗎?」

 陸知非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就這樣吧。」

 或許陸之放幾年之後也會像他一樣失去那雙能看見一切的眼睛,或許陸庭芳會一直認不出他來,但這樣就夠了。

 能在有限的時光裡互相陪伴,就很好了。

 其他的,都順其自然吧。

 陸知非回房拎了行李,遙遙跟陸庭芳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走了。只是出門時,商四懷裡還抱著一罈子女兒紅,這讓陸知非不禁停下來,「哪兒來的?」

 「你爸爸給的。」商四單手托起酒罈,另一隻手掏出墨鏡戴上,瀟灑倜儻,「出發。」

 陸知非在背後冷冷一句,「酒不能過安檢。」

 而與此同時,陸知非的那個小院裡,小正太晃蕩著雙腿坐在高高的枝椏上,餘光悄悄地看著身旁那人金色的長發,眼底的笑藏也藏不住,「庭芳叔叔,你真的是一棵樹嗎?」

 「是啊。」

 「那你的樹葉為什麼不是金黃色的啊?」

 「因為還不到時候啊。」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十月,金秋十月。」

 小正太掰著手指頭數數,「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月啊,那我到時候能不能來看?」

 「可以啊。」陸庭芳摸摸他的頭,「你喜歡銀杏?」

 小正太用力點頭,「嗯!好多好多金葉子,像下雨一樣!」

 金黃色的葉子,撲簌簌掉下來,像下雨一樣。

 下雨了,要撐傘啊。

 記憶裡的青年這樣說著,他總是這樣,在晴朗天撐傘,在下雨天爬樹。

 陸庭芳想著想著,便笑了。

 葉子會變金黃,所有的等待也都會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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