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折琴記(七)
道士在天上,看著南英握著小拳頭為他加油鼓勁的模樣,一股豪邁之情油然而生。那些被他丟失的勇氣彷彿都回來了,只要南英還在他身後,他就可以變成一個大英雄。
這種感覺是那樣真實,有什麼埋藏在心底的東西叫囂著想要破體而出,它遊走在他的四肢百骸,驅使著他,無所畏懼。
道士握緊了卻慈,看著眼前怒吼的巨獸,奮不顧身地衝將上去。
銀亮劍光搗碎了仙山,濃霧散開,露出碧海藍天。道士一喜,急忙向後看去,可巨獸和南英都不見了,空蕩蕩的海面上,什麼都沒有!
「南英!」道士急切地大喊一聲,而此時,所有的力量都消失無蹤,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跌落。
但預想中的墜海並沒有出現,一隻手忽然牢牢拽住了他背上的衣服,「回神!」
道士猛地一怔,再向周圍看去,哪裡還有什麼碧波海。他還在蓬萊閣裡,幾個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地看著他,嘀咕著,「這道士怎麼忽然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多危險啊……」
對了,剛才那一切都是幻境。
「多謝。」道士站直了身體,回頭跟商四點頭致意。
商四抄著手微笑著打量了他一眼,「沒事就好,走吧。」
語畢,商四就帶著陸知非轉身往蓬萊閣外去,道士沒再多說什麼,一路都保持著沉默,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幻境裡。只是陸知非看著他,總覺得此時沉默跟道士之前在崑崙山時的沉默已經不同了,有什麼在悄然改變著。
三人隨後找了一家旅館暫作休整,道士看起來很累,進房間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商四說這是正常反應,陸知非才放下心來,「星君那邊,沒問題嗎?」
星君跟他們兵分兩路,他們去蓬萊閣,星君則去了虞山頂。商四搖頭,「不用擔心,如果他在明天早上沒有趕過來跟我們匯合,那我們就過去找他。」
然而直到第二天一早,星君也沒有趕到。商四不由蹙眉,照理說不應該啊,以星君的能力,就算找不到,也該有個信才是。
「走,我們過去看看。」商四當機立斷,然而他還沒走出旅館大門,就被大堂裡一個戴著帽子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目光。
他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嘴巴微張著要多驚訝就有多驚訝。能把商四驚訝成這樣,可不簡單,陸知非不由也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然後沉默了。
那男人顯然也看到了他們,黑著臉站在那邊不說話。那陰鬱肅殺的氣場,嚇得周圍人沒一個敢走近他十米範圍內,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拿刀出來捅人。
「咳,我們走吧。」商四摸了摸鼻子,抬腳往旅館外走。
陸知非和道士沉默著跟上,三人路過那個男人身邊,停都沒有停。然後等他們前腳都跨出大門的時候,那男人終於忍不住了,怒道:「你們是假裝沒看見我嗎?」
商四的腳步頓住,回過頭來,「呀,原來真的是星君啊。」
他快步走到星君面前,好像剛剛才發現他一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細打量著他,「朋友,你遇到龍捲風了嗎?」
如果不是遇到龍捲風,商四想不出還有什麼原因,能把星君那一頭寶貝長發變成像現在這樣被狗啃過似的。這造型實在……很前衛。
商四哪壺不開提哪壺,星君的黑氣都快衝破雲霄了,「閉嘴。」
對於星君來說,頭可斷血可流,髮型不可亂。
可現在……想到這裡,星君不由恨恨地瞪了一眼道士,瞪得道士猶如寒芒在背,可又一頭霧水。
這又關我什麼事?
結果,還真是道士的鍋。四人重新開了一個房間,沒有外人,星君沉著臉,總算不情不願地交待了昨天他在虞山頂的收穫。只是他也不肯細說,隨手把一個東西扔給商四,就繼續坐在旁邊充當一座生氣的石雕。
商四拈起那東西一看,「斷掉的琴弦?」
隨即他明白了,道士也明白了,只有陸知非不甚明了,於是商四忍著笑解釋道:「當初虞涯在那裡布過一個七弦殺陣,我想,星君的頭髮一定是被這根琴弦裡殘餘的劍氣給割斷了。」
「哼。」星君冷哼一聲,「若不是我一時大意,區區一根琴弦能奈我何?」
「好好好,你一時大意。不過你能不能轉過頭去說話,你這個髮型,真的讓我很想笑。」商四無奈,他是真的很想笑,天知道他憋得有多困難。
陸知非以為星君要暴起打人了,結果他竟然真的板著臉轉了過去。陸知非看著他孤單的背影,和那頭參差不齊的輕輕搖曳的頭髮,彷彿看到了一顆受傷的心靈。
可是真的好想笑。這一定是商四的錯。
這時,商四把琴弦遞到道士面前,「物歸原主。」
道士看著琴弦,暗自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準備,這才伸手接過。指尖觸碰琴弦的那一剎那,平地風起,商四早有預料地伸手護住陸知非。
陸知非驟然被擋住視線,什麼都沒看到,只聽一聲輕微淡遠的琴音像是從九天外傳來,餘音裊裊,卻又只此一聲,孤單寥落。
商四放下手時,道士已然握著那根琴弦閉上眼,彷彿又再次沉睡過去。只是陸知非看著他輕顫的睫毛和不自覺握緊的雙手,知道他或許只是再次陷入了某段回憶中去。
「先等著吧,這次花的時間估計會久一點。」商四說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轉頭看向陸知非,「下去吃東西?」
陸知非看了眼道士跟星君,隨即站起來跟商四出去。關上門,陸知非忍不住問:「琴弦裡的東西,是什麼?」
陸知非想起南英的那把昆梧琴,南英說虞涯曾教過他彈琴,可那七弦殺陣又是怎麼回事?
「還記得我說過南英是因為虞涯受了重傷,才帶他回到崑崙山的嗎?」商四一邊走,一邊緩緩說著。
「你是說,虞涯在那裡經歷了一場大戰?」
商四點點頭,「沒錯,我後來瞭解過,這事兒跟蓬萊閣折劍還有些關聯。當年虞涯離開蓬萊閣後,折劍仙名聲大噪。邪魔歪道被打退了,可不代表他們就會偃旗息鼓。而且當時被虞涯打退的那些人裡,除了那些武林正道口中的魔教人士,還有妖怪。江湖上對虞涯有多少讚譽,這些妖魔心裡就對虞涯有多少恨意。而且,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房間裡,星君看著道士,神色複雜。
琴弦裡的劍氣割斷了他的頭髮,讓他怒不可遏,但也借此讓星君窺探到一些當年的情景。他漸漸開始明白,為什麼南英會如此割捨不下虞涯。
一起走過萬里山川,又一起經歷過生死,看過虞山頂上那場瀟灑縱橫的琴殺,那個單純的小傻瓜,眼裡哪還容得下別人?
走廊裡,陸知非略顯詫異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凝重,逐漸飄遠,「你是說,有人在背後捅刀子?」
「蓬萊閣折劍成就了虞涯的名聲,可有人心裡不痛快啊……」
聲音遠去,房間裡頓時又陷入沉寂。
道士緊握著琴弦,眉頭漸漸蹙起。無數紛雜的畫面向他湧來,那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再次籠罩了他的心頭。
忽然,一道破風聲襲來,他猛地睜眼,就見一抹寒芒自窗邊刺入。他連忙後仰,右手下意識地將身邊人攬到身後,那寒芒便擦著他的鼻尖而過,深深釘入床柱。
匕首震顫著,發出嗡鳴。
他急忙向後看,待看到南英還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後時,才松了一口氣。
南英有些緊張地抓著他的胳膊,但所有的害怕都被他小心而拙劣地藏在眼底,面對著虞涯的時候,仍笑著說沒事。
虞涯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遭到追殺,一次又一次,彷彿連綿無止境。若是孤身一人,虞涯便沒什麼可怕的,可是南英……
他似是下了決心,拉起南英的手,「走!」
然而瀰漫的黑影已然從客棧的門窗裡蔓延進來,旅客們或在堂下吃飯或在房內酣睡,還對此一無所知。
虞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否則難免殃及無辜。
於是卻慈劍出,虞涯一手拉著南英,一手持劍,劍光所到之處,黑暗如潮水般退散。而那張俊朗的臉上,已滿是堅毅和肅殺。
既想要我的命,那便來殺吧。
虞涯雖堅守正道,但卻並不迂腐。
殺人者人恆殺之,若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那世間人人可成佛,還要手中之劍何用?!
卻慈劍光芒大方,黑影淒厲叫嚷著,再度退散。道士提劍站在堂內的護欄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這便是……虞涯的道麼?」
折劍,亦或殺敵,都堅韌不可摧。
忽然,四周驚呼聲起。
「看那把劍!」
「是卻慈啊!那這不就是、不就是那個折劍仙嗎?」
「天吶我竟然在此處碰見了折劍仙虞涯……」
「……」
道士向四周看去,那一張張激動的臉,讓他不由一怔。
握著劍的手,越來越緊,周圍的聲浪將他包圍,他不由想起很多畫面。
他在茫茫人海中走著,卻無一人再識得當年仙君。
他茫然地想尋一個地方棲身,可又被驅使著奔赴崑崙。
亦或是他在天橋底下尋人算命,卻換來無數冷眼……
生活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擁有著虞涯的所有記憶,卻像看著別人的故事,再也沒有了代入感,因為那個折劍仙離他太過遙遠了不是嗎?
他開始憤憤不平、心有不甘,他漸漸開始痛恨這個名字,丟掉他的勇氣、堅韌,和所有跟虞涯有關的一切,他覺得這樣就好了,可是……
他還是去了崑崙,因為他的心告訴他要去那裡。
因為他就是虞涯啊。
那些無論如何也無法磨滅的東西,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又幡然甦醒。
「虞涯、虞涯!」南英焦急地呼喚著他名字,虞涯頓時從那漫長的深思中回過神來。他跳下護欄,看著南英擔憂的神色,語氣溫和,「南英,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你要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南英趕緊拉住他的袖子,深怕他丟下自己。
虞涯搖搖頭,「你去虞山頂等我,一個月後,我一定去找你。」
「可是……」南英仰著頭看他,眼眶紅紅地滿是祈求,「我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也會法術,我可以保護你,真的……」
然而南英的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被虞涯拉進他的懷裡。渴望已久的溫暖懷抱讓南英傻傻地愣住了,然後他就聽虞涯說:「放心,一個月後,我一定會來找你。」
南英知道他心意已決,於是把頭埋在他胸膛上,不敢叫他看見自己不爭氣的哭臉。他吸了吸鼻子,緊緊地抱住虞涯,「你一定要來找我啊。」
「一定。」虞涯在心裡這樣說著,而當他與南英分別時,眼前的畫面又忽然一轉。
臨江的樓船,搖晃的燭影。從樓裡傳來的桀桀怪聲,和滴血的卻慈劍,都昭示著此地的情況。忽然,破水聲四起,十數道人影裹挾著水波和攻擊向他襲來。
樓船晃動,四面皆敵。
虞涯卻絲毫不退,卻慈劍挽出一個劍花,提步,殺!
「他沒事吧?」現世的旅館房間內,陸知非感受到道士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駭人氣勢,不由擔心。
商四隨手把吃的遞給星君,而後過來看了一眼,道:「沒事,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估計虞涯也就回來了。」
陸知非會意,「這段回憶對他來說很重要?」
「應該說,對虞涯和南英都很重要。」一直沉默著的星君開口了。
陸知非看過去,星君就繼續說道:「虞山在琴川,那裡有個特殊的地形。琴川古城與一般城池形狀不同,它是橢圓形的,而且人類又挖了七條運河穿城而過,所以,它的形狀就像一把七絃琴,謂之琴川。虞涯離開南英後就開始反殺,背著七把劍,連挑敵人七處老巢,然後一路將他們引到琴川,再將這七把劍分別投入七條河流裡,把整個城池布成了一個大殺陣。」
七弦殺陣,以城為琴,河流為弦。琴弦動,而劍氣殺。
南英在虞山頂等了小半個月,仍然沒有看到虞涯的蹤影,心裡焦急又擔心。而這一日,正當他按捺不住想要下山找人時,他忽然看見遠方有烏雲蔽日。
南英是樹妖,對於天地元氣的變動異常敏感,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那黑色雲層中的恐怖氣息,小臉頓時變得煞白。
那股氣息太可怕了,究竟是匯聚了多少妖怪才能形成?
南英不知道,他只想知道虞涯在哪裡?這群妖物的出現一定跟虞涯有關係!
烏雲逐漸往城池上空聚集,天光慢慢被侵蝕。南英急得團團轉,可他是個不會打架的桃妖,根本無計可施。即使他現在沖上去,恐怕也只有灰飛煙滅。他是單純,可並不蠢。
虞涯或許還沒事,否則黑雲應該已經散了。
而就在這時,南英看到有幾道亮光自那烏雲中射出,直往地面墜去。
是劍!那是劍!
「虞涯!」南英在山頂大喊,風聲將他的呼喊帶向遠方。
有呼喊,必有回應。虞涯聽到了,於是卻慈劍破開重重攔截,終於帶著它的主人前來赴約。
然而虞涯幾乎是從半空砸下的,一身皓月長袍染著血,袖口處儘是破損。南英急忙催動法術,桃枝瘋長,在接到他的那一刻又變回柔軟的手臂,將昏迷著的虞涯緊緊抱在懷裡。
「虞涯!虞涯!」南英擔心極了,抬頭看,就見黑雲像是有了目標,開始朝他們這邊湧來。而在南英的感知裡,不光是天上,還有很多氣息在山腳下趕上來。
南英咬咬牙,他用桃枝把虞涯固定在背上,拿起了卻慈。然而就在他準備迎敵的時候,一隻手忽然從背後伸過來,按下了劍,「這種事,讓我來做。」
南英怔住,回頭看見已經甦醒的虞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眶紅紅的,哭著,卻又笑了出來。
虞涯卻是來不及安慰他,問:「我托你辦的事,辦妥了嗎?」
南英連忙點頭,桃枝甩動,將藏在旁邊草叢裡的一把古琴拿了過來,「給你。」
琴名昆梧,虞涯在分別之時托南英帶到這裡,如今這把琴又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上。那麼,也是時候做一個了結了。
虞涯盤坐著,將琴放在膝上,斂氣、靜心、閉目。
南英看看彷彿入定一般的虞涯,又看著幾乎快到頭頂的黑雲,還有林子裡越來越近的破風聲,一顆心緊張得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而就在這時,虞涯終於睜開了眼。手指拂動,一道琴音自指尖響起。
琴音悠遠,像無形的漣漪擴散開來,毫無阻礙地穿雲而過。敵人攻勢未阻,猖獗的笑聲伴著無盡的殺意襲來,像是對虞涯的嘲笑。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道波動自山下傳來。琴川的百姓們還在仰頭看著突如其來的烏雲,抱怨著這好端端的天氣怎麼又忽然下雨時,緩緩流淌的河流忽然開始了劇烈的湧動。
一道、兩道、三道……無數的劍氣破水而出。那劍氣足有數十米長,每一道幾乎都橫貫整個城池,然後狠狠地劈向黑雲。
「錚——!」琴聲急促,肅殺之意頓時瀰漫整個天際。
越來越多的劍氣切割開黑雲,天光從那些破開的洞裡透出,光與暗不斷交織著,陣陣怒吼和哀嚎聲從四野傳來,恍如末日。
南英的眼中卻異彩連連,這般場景,在他枯燥的前半段人生裡,何曾見過?
他轉頭看向虞涯,這個衣衫染血,眉間染著風霜和疲憊,卻仍鎮靜撫琴的男人,手指拂動間便將敵人斬殺劍下,那是何等風采。
他想,這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虞涯。
他無比確定,他找到了四爺曾經說過的,屬於他的蓋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