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你是我的表情包(六)
陸知非看著眼前的女生,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她剛才明明哭得那麼崩潰絕望,可當她抬起頭來時,卻還對陸知非露出溫暖的笑容,好像剛剛的崩潰絕望都只是幻覺。
她擦了擦眼淚,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雖然哄著眼眶,可那溫柔恬靜的樣子卻好像有著治癒人心的力量。
陸知非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她已經在手機上打出幾個字,給陸知非看——我很好,我沒事,謝謝。
陸知非這才記起她聽不見也不能說話,可他又不會手語,該怎麼辦?
對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溫和地笑笑,又在手機上打下一行字——沒關係,我現在去打車,很快就到家了。
緊接著又是一句——再見,謝謝你。
不遠處,藏狐看到她站起來要走,連忙抬頭跟商四說:「你們能不能送她一下?」
出租車在一處四合院門口停下,女生下了車,禮貌地跟司機點頭道謝,然後就走了進去。商四和陸知非陪藏狐站在胡同口看著,過了許久,藏狐才轉過身說:「走吧。」
然而回到書齋,免不了又是一番盤問。
怪就怪藏狐那張臉總是一個表情,無論什麼表情看起來都像是嘲諷。吳羌羌天性樂觀,壓根沒往壞處想,一看到它就過去樂呵呵地問他約會情況。
藏狐沒說話,後腳進來的商四見了,抬了抬下巴,說:「你問他做什麼?今天他再衝動一點,你就得去動物園看他了。」
「動物園?」吳羌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轉頭去問陸知非。
陸知非卻反問了她一個問題,「羌羌姐,你看過那篇《無聲世界》嗎?」
「看過啊。」
「那你覺得裡面的主人公是個怎樣的人?」
這可有點難倒她了,吳羌羌搜腸刮肚,掰著手指用自己僅有的詞彙量回答道:「呃……大概是溫柔的、積極樂觀的,然後充滿正能量?」
陸知非隨即又問藏狐,「那你覺得呢?她在跟你聊天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藏狐回憶著,可越是回憶,他就越是想到剛才她悲傷哭泣的臉,往日那些歡樂的場景,就越顯得諷刺。
「到底……為什麼?」藏狐忍不住問。
一個人,能夠偽裝到那種地步嗎?而他竟然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她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這時,陸知非說:「我剛才看到她包裡,有一把刀。」
「什麼?刀?!」吳羌羌愕然,「她帶著刀幹什麼?莫非……」
「不會的!」藏狐立刻出聲辯駁,「她不會想要對我做什麼的!」
「這……」吳羌羌看看藏狐,又看看陸知非,這事情的發展,讓她完全找不著北了。
這時,商四嘆了口氣,攤手說道:「你們啊,就是太年輕,沒見過什麼世面。跟我來吧。」
他們這是去找南英,小喬正好在南英那兒陪崇明,所以一書齋的人除了老竹子,倒是全聚到了一起。
南英接過商四遞過去的東西,詫異:「人類的頭髮?」
「你幫我看看,她生病了沒有?」
「什麼病?」
「心病。」
南英把頭髮放在掌心,仔細感應著,片刻之後,眉頭忽然蹙起。藏狐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問:「怎麼樣了?」
南英沉聲,「是言靈咒。」
果然。商四悠悠吹著茶杯上的霧氣,抿了口茶,說道:「不管過去多少年,人類還是這麼會作繭自縛。」
藏狐急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南英耐心地解釋著,「言靈咒不是一般的咒術,就算是根本吸收不了一點天地元氣的人類也可以施展,但要破解它卻很難。而這幾百年來中招的人當中,有超過一半的人,既是受害者又是施術者。」
「這倒是挺新奇的。」小喬抱著小狼狗,說道。
陸知非忽然明白了商四那句作繭自縛的意思,「你是說,自己給自己下咒?」
「對,」南英嘆了口氣,「當一個人的執念深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她說過的話,有時就會變成咒術反過來施加在她自己身上。很多年前我碰到過這樣一個人,滿口謊話,並以此為樂。這些謊話最終就變成了言靈咒,當他自己也分不清他腦海中的記憶是真實還是虛幻的時候,他就瘋了。」
「我的天……」吳羌羌咋舌。
藏狐聽到「瘋了」那兩個字的時候心就一沉,「有辦法破解嗎?」
「如果是被他人下咒,只要找得到施術者,那還好說。但如果是自己給自己下的咒……」南英欲言又止,緩緩看向陸知非,「你們人類有一句話,叫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她自己克制不了自己的心魔,走不出困境,那誰都幫不了她。」
藏狐沉默,南英藏在白布後的眼睛看著他,道:「她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就連這根頭髮絲上都沾染了咒氣,而根據你們剛才的講述,她永遠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別人,卻把陰暗和痛苦都藏在心裡,那咒術必定會把她心裡的負面情緒放到最大,最終轉化為傷人的利器。那麼她隨身帶著刀的行為就有待商榷了。」
藏狐霍然抬頭,「你是說……」
「她不想傷害別人,但她可以傷害她自己。以她的性格,主動約你出來這件事本身就蹊蹺,多半是受到咒術影響,那麼……」
南英的話,就像狂風席捲過藏狐心中的高原,震驚、錯愕,齊齊湧上心頭。如果、如果南英的推測都是對的,那麼她帶著刀的原因還用說嗎?
不過是為了防止自己傷害到他,而……
藏狐霍然站起,轉身就往外跑,他要去她的身邊,這樣放她一個人太危險了!
咚、咚、咚!藏狐的心跳如擂鼓,然而他剛衝到門口,就被一道無形的禁制攔下。就像那天他來時一樣,一頭撞了上去。
「沒事吧!」吳羌羌和陸知非還有太白太黑都趕忙跑過去,藏狐從地上爬起來,轉過頭去看商四。
他正倚在南英的小案几上悠哉悠哉地喝茶,而這道禁制,毫無疑問是他下的。
「讓我出去。」藏狐沉聲。
「你現在這副樣子,能去幹什麼?她身中言靈咒,萬一控制不住做出什麼來,你要為此承擔後果嗎?萬事有因必有果,這是她的劫,她的命,人妖殊途,你又為什麼要摻和進去?」商四抬手,身後紅英立刻會意,幫他將杯中茶續滿。
藏狐被問住,呆在原地。吳羌羌有些於心不忍,「四爺……」
商四瞪了她一眼,「你讓他自己說。」
聞言,藏狐的爪子緊緊扣住地面,抬起頭來,「因果是什麼我不懂,我只知道在過去的這兩年裡,她是唯一一個跟我說話的人。無論是妖還是人,她是唯一一個。」
即使她的話語會變成害人的咒術,但至少,那曾給予我救贖。
四下默然,唯一這個詞,總是讓人無奈。藏狐緊緊盯著商四,良久,商四放下茶杯,「你可以走了。」
禁制解除,藏狐的身影幾乎是立刻就消失在大門口。
陸知非看向商四,這人明明之前還那麼風風火火地帶他往見面的地方趕,剛才又忽然潑一盆冷水,他心裡到底是什麼打算?
這時,吳羌羌湊過去,「四爺,你想好怎麼幫藏藏了沒有啊?」
商四沒好氣,「誰說我要幫他了?」
「我老師說的,商四爺魔王外表菩薩心腸。」小喬推了推眼鏡,專業拆台一百年。
商四翻一個白眼,「你們是不是合起伙來要氣死我?」
吳羌羌連忙擺手,「怎麼會呢四爺,四爺您神功蓋世法力無邊,怎麼會跟我們幾隻小妖怪計較,對不對?」
「對你個頭!再吵吵拔光你的雞毛。」
吳羌羌趕緊閉嘴,乖乖坐下。坐下的時候還用肩膀撞了撞陸知非,那神情就像在說——搞定。但她到底搞定了什麼,陸知非還真的不是很懂,大概只有馬晏晏才能理解了。
這時,南英低頭看著掌心裡的那根頭髮,眉頭微蹙,「頭髮在發顫,那姑娘真的撐不了多久了。你有什麼辦法?」
這後一句,是南英問商四的。
商四挑眉,「我又不是萬能的神,連你都治不好的病,我又能怎麼樣?」
「啊?四爺你真的沒有辦法啊?」吳羌羌的肩膀頓時垮下來,「那那個女孩子會怎麼樣?不會死吧?」
小喬忽而嗤笑一聲,抬眼,「死了反而解脫。」
藏狐的手機是跟他借的,所以小喬也大致瞭解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他嗤笑著,「正能量?陽光?樂觀?如果這真的是個充滿正能量的故事,那為什麼她還會中言靈咒?那些從她身上得到感動和安慰的人,花幾分鐘感嘆一聲好感動,又花幾分鐘把她拋在腦後?如果她不是裝得那麼堅強,她跟所有普通人一樣表現得脆弱,又有誰會在意她的故事?他們想聽到的,不就是那一句——我很好,我沒事,謝謝大家關心,只有這樣才足夠感動足夠堅強不是嗎?」
小喬幾個冷冷的反問,讓吳羌羌都懵了,她張嘴就想反駁,「可有很多人留言跟她說加油啊,很多人都很關心……」
小喬抱起狗,神情淡漠,「可有人發現她的不對勁了嗎?無關者尚且可以作壁上觀,那她的表妹呢?那個靠那篇漫畫積累了人氣的表妹呢?」
吳羌羌徹底無言以對,但她知道不能這樣說啊!這樣說是不對的,這個看問題的角度太悲觀了,人情怎麼可能如此冷漠?
然而小喬再沒理會她,抱著狗逕自回屋,似是不想再跟她討論這個無聊的問題。吳羌羌有些生氣,轉頭想找商四評評理,商四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知非!你說他說得對不對?」吳羌羌急需誰來肯定她一下,否則妖觀都不好了。
「這個……」
「你問他有什麼用?」商四打斷他的話,「指望一個特務頭子有多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你怎麼不乾脆讓母豬上樹呢?你雖然活的時間比他長,但在他面前,充其量就是一個傻白甜而已。」
吳羌羌不服氣,「傻白甜怎麼了?」
「傻白甜當然好,」商四的目光掠過茶杯中豎在水中央的一根茶葉,灑然一笑,「但結果不是吵出來的,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說著,他的餘光瞥向身後,那扇朱紅木門旁,「是不是啊,白牡丹?」
「哼。」小喬在門後冷哼一聲,這才抱著狗真的走了。
陸知非轉頭看著他抱著狗一個人走在長廊上的背影,不知為何,他覺得其實小喬也是希望有人能反駁他的。內心的陰暗太重,就變成了前進的負累,誰不希望過得跟吳羌羌一樣寬心呢?
與此同時,四合院門口。
穿著白裙的女生看著那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生,溫和地笑著,手機上打著一行字——我沒事,我很好,你不用特地來看我。
男孩一邊比劃著不是很熟練的手語,一邊說:「看到那篇漫畫之後就想那個人會不會是你,沒想到還真是。這兩年……你還好吧?抱歉我應該早點來看你的,當初要不是你鼓勵我,我也不可能考上國外的大學。我的手語就是在學校的社團學的,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女生緩緩地搖了搖頭,纖細十指在手機上打下另一行字——祝賀你。
男生大方地收下這句恭喜,那張年輕的臉龐看起來還跟當年一樣,可卻早已褪去了青澀,「我就知道你人好,又堅強,哎,當年要不是你出事,現在我們就又是同學了。不過你不要氣餒,你那麼善良,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女生再度打下一行字——嗯。
過了一會兒,男生揮揮手走了,笑容依舊跟當初那般明亮。
女生在門口站了很久,轉過身來時,她的腳步有些踉蹌,嘴裡反覆重複著一句話,「我很好,我沒事。我很好,我沒事。我很好……」
風吹過庭院,藏狐躲在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的後面,震驚之餘,又忽然明白言靈咒的由來。
我很好,我沒事。
我很好,我沒事。
她再也聽不見聲音,忘記了所有的音節之後還念叨著的那句話,不就是那個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