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妖怪書齋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陸知非沒想到在這北京城錯綜複雜的胡同裡,扔個垃圾還能碰到那個道士。
道士一身道袍,桃木簪挽著髮髻,鼻樑上還架著一副圓框墨鏡,拂塵一抖攔住陸知非,再往月光下那麼一站,「小兄弟,要算一卦嗎?看你挺合我眼緣的,今天老道最後一卦,給你打個八八折!支持支付寶付款,非常方便。」
陸知非拎著垃圾袋,就靜靜地看著他。
道士藏在墨鏡後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喜色,有戲。於是麻利地掐指一算,清清嗓子,「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飽滿,臉型標緻,眉宇間桃花隱現,這是要交桃花運的徵兆了啊……咦?」
道士正在掐算的手指忽然頓住,他像是算到什麼,急忙把墨鏡拉下來,眯起眼仔細朝陸知非看,「你是……」
陸知非摘下口罩,冷冷地看著他,「道長貴人多忘事,不認識我了?」
「唉喲我去!」道士像見了鬼,轉身就溜。
陸知非大步追上,一把揪住他後衣領把他拉住。可是道士不從啊,掙扎間,自己把自己給絆了一跤,順帶把陸知非也給拉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嘩啦啦,垃圾袋破了,垃圾撒了一地。道士吃痛地捂著自己的頭,卻正好看到浮雲散開,露出一輪皎潔滿月。
「滿月,大凶、大凶啊!」
陸知非微微皺眉,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道士奸計得逞,一骨碌爬起來就要跑,可腳剛跨出去,就被陸知非伸出一隻腳絆倒,哎喲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陸知非低頭看著他,幽幽說道:「連摔兩次,還真是大凶。」
道士這下不跑了,躺在地上淚流滿面,「我說陸小哥,你這又是何必呢?我上次也跟你說過了,你的那個忙我幫不了。真的,你說你一個好好的人類,偏要攪和進妖怪的世界做什麼呢?我就是一假道士,我能有什麼神通?」
「你能看見。」陸知非語氣平靜。
道士蹭地坐起來,扶了扶髮髻,說:「那能一樣嗎?我是我,你是你,我能看見不代表你就能看見,你懂不懂?」
「可你也是人。」
道士蒙圈了,怎麼又被他繞進去了?
「噯我說你怎麼就說不通呢?這種事,是要講究機緣的。」道士苦口婆心,「他把你養大,這是你的機緣。但妖怪也是分門別類的,有的呢,比如狐妖狗妖,那是你們人類口中最常見的妖怪。但你爸,它的本體是植物,植物那叫成精。精怪是靈體,跟妖怪不一樣,他沒有實體。你小時候能看見他呢,那是因為小孩子心思純淨,眼睛裡沒有濁氣,能看見一些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但你長大了,充分融入到人類的世界裡,看不見了,這代表你們的緣分就到頭了。緣來緣去,你得遵循這個天地間的法則。」
「那是我爸爸,這比什麼天地法則更重要。」陸知非卻不為所動。
道士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我說不動你,今兒個又被你撞到也是天意。但你想再看見你爸,必須得重新開眼,這北京城裡妖怪雖多,可沒幾個有這法力。甭說你找不找得到,你一個人類去求這種事,你以為所有的妖怪都像你爸那麼好心呢?」
陸知非看著他,答非所問:「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我不會連累你。」
道士看著陸知非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幽靜深邃——這讓他感覺自己好像瞬間來到了一個神秘幽深的湖畔,長長的睫毛就像湖邊筆直的黑色杉樹,倒映在澄淨的毫無波瀾的湖水裡。
這樣一雙乾淨的眼睛,本不該看到太多東西。
道士看著陸知非,陸知非也看著道士,兩人坐在滿地垃圾旁,互相對峙。
一輪滿月當空照,大王小鬼齊呼嚎。
道士掃了一眼巷子裡那些暗藏陰影的角落,心裡沒來由哆嗦了一下,隨後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這半年我也不是沒替你想過辦法,你上次幫過我,於情於理我都該幫你一次。開眼的事你就不要想了,但我姑且可以想辦法讓你能感知到你爸的存在。」
說著,他從隨身的布囊裡拿出一個東西放在陸知非手裡,「你拿著這個,明晚八點去三里屯找一個騎哈雷的女人,她叫吳羌羌。」
陸知非低頭一看,那是一枚黑色的像書籤一樣的東西。木頭做的,四個角上都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正中央刻著四個繁體字——妖怪書齋。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是什麼?」陸知非問。
「書籤,不過用現代的話來說,你也可以當成會員卡。」道士神色鄭重,「記住,少說、少聽、少看,這裡的水遠比你想得深。」
話音落下,道士再度瞥了一眼那些陰暗角落,眸中閃過一絲凝重。而後甩手扔了什麼在地上,砰的一聲煙霧瀰漫,陸知非連忙摀住口鼻,就見道士在煙霧裡拔足狂奔的身影還是一如既往地——慫。
「後會有期!」
陸知非記得上次見面也是這樣,道士像是在躲著什麼。這樣想著,他若有所思地往四周掃了一眼,可依舊什麼都沒有看到。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滿地垃圾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蕭瑟。
「陸知非,你垃圾扔完了嗎?快來幫忙啦!」忽然,身後傳來喊聲。
陸知非回神,趕緊把垃圾清理乾淨,然後從後門回到打工的咖啡館。
後門通向偏僻小巷,但其實咖啡館是臨街的。剛一進門,陸知非就看到他的大學室友馬晏晏坐在咖啡館裡正要點單,陸知非給他端了一杯過去,問:「不是去約會了嗎?」
馬晏晏喝了一口咖啡,苦得整張臉都皺起來了,「你給我評評理,你看我長得很像基佬嗎?」
陸知非看他唇紅齒白戴著運動抹額,還穿著件白色外套,整一日系漫畫美男子的造型,連身高也很日系,一米七不能再多了,於是說:「是不是基佬不是關鍵,關鍵在於——你不該去約空乘系的。她除了把你當基佬,也沒有別的辦法。」
陸知非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委婉,可馬晏晏頓時悲從中來,像個壯士,把苦咖啡一飲而盡。然後,更苦了,好像全世界的苦都集中在他的嘴巴裡,他默默地趴在桌子上想——為什麼,出門不墊一個內增高。
直到陸知非下了班過來叫他,他還趴在桌上,癟著嘴,一臉『寶寶心裡哭但寶寶不說』的表情。
兩人回到學校的時候,馬晏晏還看著平常上課的那棟大樓,朝天怒比一個中指,「都說服裝設計系十男九gay,這一定是個詛咒!」
陸知非起初不以為然,但十分鐘後,當他站在陽台上晾著衣服,卻看到一堆彩色氣球從他眼前飄過,上面還寫著『陸知非我喜歡你,你是我的豔陽天』這幾個大字的時候,他第一次覺得馬晏晏是對的——這一定是個詛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誰這麼有創意!」馬晏晏倚著門框笑得肚子痛,「這文采,我服了、服了……」
陸知非一臉黑線,然後抄起另一位室友放在陽台上的釣魚竿,鉤子一甩,即將要升上天空的氣球就被他勾了回來。
豔陽天?
陸知非看著氣球上的字,癱著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想:還是打雷吧,怕曬。
於是整棟樓的人就聽著大名鼎鼎的服裝設計系系草陸知非同學,勒令正在幸災樂禍的室友馬晏晏把數十個可憐的氣球都給戳爆了,一時間,砰砰砰砰之聲不絕於耳。
而馬晏晏也忽然發覺這是個不錯的解壓方法,當天晚上就去淘寶下單又買了上百個氣球。於是當最後一位室友童嘉樹抱著書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看著滿屋子氣球碎片,「…………」
你們開心就好。
第二天正好是週六,馬晏晏想找人一起去逛街買衣服。但隔壁系的學霸童嘉樹回他一副對聯,右聯:逛大街不如做題,左聯:買衣服不如做題,橫批:不如做題。
馬晏晏承認自己錯了,自戳雙耳,一個人跑出去浪了。晚上他又想去找陸知非,結果到了咖啡館,人卻不在。
因為此時陸知非已經一個人站在三里屯的街頭,握著那張書籤,開始漫無目的地找人。馬晏晏的電話響起時,他正停下來休息,看著茫茫人海,不知道該怎麼去找一個騎哈雷的女人。
難道他又被那道士騙了?
「喂喂喂?小非非你在哪兒呢?」馬晏晏在電話裡咋咋唬唬。
「我有些事要辦,可能要過一會兒才會回去。」
陸知非摩挲著那枚古樸書籤,妖怪的事情太玄乎也太危險,他不想讓馬晏晏和童嘉樹他們牽扯進來。
「你有什麼要緊事辦啊?竟然請了假,要不要我幫忙啊?我跟你說我現在閒得慌,一個人太太太太無聊了……」那廂馬晏晏仍舊絮絮叨叨,陸知非卻敏銳地聽見機車聲。他連忙抬頭,就見一輛黑色的哈雷風馳電掣般從他面前開過,颳起的勁風吹得他衣衫獵獵。
「等等!」陸知非下意識去追,馬晏晏那邊卻愣了,「等等?」
機車的轟鳴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那輛黑色的哈雷調了個頭,又飛一般地開回來,一個急剎車停在陸知非面前。有著一頭火紅長發的女車手摘下護目鏡,英姿颯爽地衝陸知非抬了抬下巴,「陸知非?」
一張嘴,滿口不羈的跳跳糖。
陸知非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晚上八點,三里屯,騎哈雷的女人,沒錯。
他隨即對電話裡的馬晏晏說:「聽著,如果你覺得無聊,現在就去門衛看看快遞來了沒有。把那一百多個氣球吹爆,童嘉樹就回來了。」
然後他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抬頭看向吳羌羌,「你好,我是陸知非。」
「道士已經跟我說過了,」吳羌羌很爽快,「上車吧,這個忙我可以幫你。」
陸知非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一隻妖怪,在夜晚的二環飆車。
是的,吳羌羌是一隻妖怪,一隻已經化了形成功混入人類社會的妖怪,這毋庸置疑。
半個小時後吳羌羌在一扇小紅木門前停下來,掏出鑰匙去開門。
陸知非四處打量,目光越過路旁高大的法國梧桐,看到不遠處某大學高高的標誌性大樓,才恍然發覺他們回到了大學城裡。
觀光達人馬晏晏曾經跟他提過,這片兒原先是老城區,後來經過幾番修整,拆掉了一些危房,又按著原先的建築風格蓋了很多二層小洋房,西式和中式的建築風格完美融合在一起,看起來不破敗,又很有年代感,有幾棟房子外面甚至貼著文物保護單位的牌牌,總之能買得起這片房子的,非富即貴。
這時,「吱呀」一聲,吳羌羌推開那扇小紅木門,走了進去。
漆黑的房子裡沒有點燈,神秘、充滿未知。陸知非抬頭看著屋頂的琉璃瓦和爬著青藤的雕花木窗,稍稍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吳羌羌的身影就隱沒在黑暗裡消失不見,陸知非不敢再猶豫,立刻跟上去。
進門就是一個客廳,姑且可以稱它為前廳,因為沒有點燈的緣故,黑漆漆的陸知非也看不清楚。穿過前廳,推開雕花的格子木門,一個小庭院就呈現眼前。
這房子有些像四合院,卻又不全像。庭院裡有個別緻的小水池,靠水池的那面是堵圍牆,其餘三面才有屋子,正門在北面,後門在南面。而他們剛才走的,就是後門。
「噓,輕點兒。」吳羌羌微微貓著腰,像是在做賊,剛才的英姿颯爽彷彿都隨風而去了。在月夜下,陸知非還能看到她的眸子裡閃著異色的流光。
陸知非牢記道士的叮囑,不敢多話。餘光卻留意著四周,水池邊栽著棵不知道什麼品種的樹,堪堪高過圍牆,牆邊的花架上錯落有致地擺著各種花盆,本該是不同花期的花,此時卻都盛開著,爭妍鬥豔。詭異,卻很漂亮。
這院子裡,靜得一縷風都沒有。
陸知非饒是性子再淡定,此時都忍不住有些緊張。吳羌羌率先穿過了庭院,來到跟剛才的前廳正對著的木門前,伸手,「把書籤給我。」
陸知非遞給她,她接過仔細看了看,臉上第一次露出鄭重,「書籤已經收到,現在為你打開書齋。進去之後,聽我的指令,千萬不要亂翻、亂動,聽見沒有?」
陸知非點頭。
吳羌羌再沒多問,伸手附在門上,用力一推。兩扇木門齊齊打開,一股濃墨書香裹挾著時間的蒼涼感,撲面而來。
那一瞬間,陸知非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穿越了時間,很奇妙。
屋子很大,完全是古式的商舖結構,左手邊是個櫃檯,賬本和算盤都還擱著,只是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右手邊則是一個個書架,不是尋常書店裡的那種,倒像是電視劇裡演的古代書院的書房,一本本古樸的線裝書放在排列整齊的書架上,陸知非甚至看到了一些竹簡。
「咳、咳……」吳羌羌打開燈,一手捂著口鼻防塵,一手在書架上翻找著,「開眼這種事情,除非那個人親自出手,否則你是不要想了,那也太危險。現在唯一能幫你的辦法,就是讓你識字。」
「識字?」陸知非疑惑。
「識我們妖怪的字。字是有靈性的,你學會了它,就代表你認識了它,與它建立了某種聯繫。這樣一來,即使你跟你爸彼此碰不到、摸不著,也可以通過文字來對話。」
「可是……我爸認得人類的字。」如果按照吳羌羌說的,那他們現在就可以交流了。
「那不一樣。」吳羌羌回頭,朝他眨眨眼,「這裡是妖怪書齋,只有在這裡,你才能走上那座溝通兩屆的橋。」
正說著,吳羌羌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書,欣喜地抽出來一看,「果然沒錯,就是這本,你爸的本體是樹,樹有樹語。噥,你拿去看吧,你能學會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吳羌羌此時心裡已經滿是成就感,啊,她果然是一隻古道熱腸的好妖。
「謝謝。」陸知非翻開書,看著整頁整頁的鬼畫符,「……」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少年!」吳羌羌用力地拍了拍陸知非的肩膀,握起拳頭,眼中充滿了鼓勵,「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光顧這裡的第一位客人,我相信你行的。」
陸知非沉默片刻,問:「有字典嗎?」
吳羌羌也沉默了片刻,反問:「整個妖界的書大部分都在這裡了,一共才那麼多,你覺得會有哪個妖閒來無事編字典嗎?」
「好吧。」雖然無奈,但陸知非也只能接受現實了。
吳羌羌見狀,一掌拍在陸知非背上,豪情萬丈,「振作點嘛,這字不就是……看著看著就會了嘛!」
陸知非被她拍得差點吐血,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問:「那麻煩你能不能先指給我看一下,這個字是什麼……」
誒?人呢?
陸知非只覺得身邊刮過一道風,吳羌羌人已經不見了。趕緊回身去找,就見她從門口探進頭來,「你慢慢看啊,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說罷,門一關,這風一般的女妖,來得快去得也快。
陸知非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自己都不認識這些字,所以才跑得這麼快。而且剛剛她穿過庭院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讓陸知非很在意。她是在小心些什麼嗎?
忽然,門又開了。
陸知非剛在懷疑這屋子裡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就見門緩緩打開一條縫,一隻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伸進來,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要多滲人有多滲人。
然後,那隻手放下一個外賣袋子,「這碗麻辣燙留給你做宵夜。」
陸知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謝謝。」
聽到這聲謝謝,古道熱腸的吳羌羌滿心歡喜地離開了書齋,繼續她中環大妖雞的飆車大業。小紅木門關上,最後一縷穿堂風吹過庭院,七彩的琉璃折射著微光,那棵不知名的樹,搖曳起枝椏。
枯黃的落葉悠悠地墜入池塘,原是波瀾不驚,但是當那水暈漸染,風裡、樹葉的沙沙聲裡,似乎多了些低聲絮語。
「好香啊,這是什麼味道……」
「我也好想吃……」
「可是主人還沒醒……」
「啊,新中國都成立好久了呢,主人為什麼還不醒呢?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