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欺
這是比世界末日更為慘重可怖的一幕。漫目血色,空氣裡夾著濃濃的血腥氣,目光可及之處,樹木、石頭,似乎都染上了一抹紅光。天際映出一抹淡淡的淺紅色,像是初現的火燒雲。
方棋被唬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腳下又傳來踩在水窪濺出水響的聲音,錯愕的低頭一看,鮮血鋪了一地,他抬起腳來,因為經過太陽暴曬,鮮血變得黏黏糊糊,沾得他滿腳都是。
為什麼這麼多血……哪裡來的這麼多血?
屍體呢?
方棋臉色死白,定睛細看,地上並不僅僅只有紅色的血,還有稍許黃黃白白的液體,碾成極碎的碎末,摻在血海裡,並不顯眼。
胃裡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襲來,方棋大腦一片空白,萬萬沒想到重入夢境,見到的不是鴨嘴兒,不是鴻元,而是被碾碎的屍體和潑天的紅血。
嗆人的腥氣直衝鼻腔,他再也忍不住,彎腰幹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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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上堆滿了屍塊,他抱著那人呆呆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小鴨嘴獸終於掙扎著從客棧裡爬了出來,它翻山越嶺,翻過比它還高的門檻,避過匆忙跑動的人的雙腳,一節一節的跳下階梯,才邁著短短的腿跑了過來。
街上積成血海,小鴨嘴獸扁了扁大嘴,提著腿上的毛避過地上的屍體,伸脖看到熟悉的兩個大人,小傢伙無比驚喜地跑了過去,它自己出了房,下了樓,掛出一副快表揚我的表情,疾奔到兩人跟前,埋頭拱了拱方棋的腿。
地上的人沒反應。小傢伙爬上他的腿,搖搖晃晃的往上爬。這個有時候愛笑有時候很凶的人閉著雙眼,上身被大大大王抱在懷裡,它在他的腿上爬來爬去,以前這人都會很不情願的訓它一句,然而很少會把他趕下去,今天卻一句話不說。
大大大王一動不動,黑幽幽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不會覺得眼睛酸澀一般。小鴨嘴獸扒住方棋的手臂看他,嘰嘰亂叫,兩個家長都沒有回應,小鴨嘴獸掙扎著爬上方棋的手臂,這人被大大大王牢牢地抱在懷裡,兩人臉部緊緊貼在一起,只有胸膛露出一塊空間。
小鴨嘴獸鑽到兩人身體中間,叫聲從嘰嘰到啾啾,最後是吱吱,慢慢變得尖銳刺耳起來。連叫帶蹦噠,終於引起大大大王的注意來。男人的眼珠細不可查的動了動,低下頭來。
終於有人注意到它,小鴨嘴獸委屈的用後腦勺蹭了蹭方棋的衣裳,蹭了滿頭的濃血。
小鴨嘴獸愣了愣,抬爪摸了摸自己黏在一起的毛,放下爪來,爪子上也是血。
小鴨嘴獸尖叫一聲,仰著頭用後腦勺在方棋身上使勁蹭,然後悶頭往他懷裡扎,留著屁股夾著尾巴在外面亂抖。
男人像是從一場噩夢裡醒來,眼睛逐漸恢復神采,他低頭親了親那人的側臉,「髒了,要換衣服。」
他動了動身體,視線下移,看到腹部的血洞,血已經流乾了,血肉外翻出來,還能看得見裡面新鮮紅艷的肉色。男人動作頓住,眼底劃過一抹什麼,好一會,才垂下眼睛不看,伸手探向他的小腹,用衣服遮住了他的傷口。
靜了幾秒,男人身形微晃,很快就穩住了,想要站起來,懷裡的人失去支撐,往下面滑去。男人動作一頓,將人反手撈住,溫言笑道:「我早就想抱著你走,又怕你不願意發脾氣,今天可真乖。」
男人將屍體抱了起來,小鴨嘴獸本來埋在方棋的肚腹部,突然轉換動作,小傢伙爪子沒勾緊,這人被大大大王抱了起來,它卻從半米的……高空,滑了下來,屁股著地。
「這裡不乾淨,」男人皺了皺眉,看著滿街屍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到這些,我們換地方住。」
鴻元抱著人大步往城外走去,速度極快。小鴨嘴獸怔楞幾秒,拚命地嘰嘰起來,它個小腿短,平時長途出行,它跟不上趟,都是那人把它抱在懷裡,或是放在肩膀上、竹簍裡,帶著它走的。
男人頭也沒回,腳步都沒慢一下,小鴨嘴獸撒嬌地叫,見沒人理,只好一咕嚕從地上蹦起來,一邊拚命地嘰嘰,一邊往前狂奔。
然而身高相差實在太太太太太太懸殊了,拼了命的跑幾十步,也比不上男人跨出去的一步。
兩個家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小鴨嘴獸攆了半天,沒攆上,在街上茫然四顧,嚇得直叼爪趾,眼淚在小黑豆眼裡打轉,急得嗚嗚想哭。
它站在原地不敢動,怕走遠了,那個人和大大大王回來會找不到它。呆了幾秒,只好低著頭落寞的走回原地,坐在那人躺過的地方,神色哀戚,真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伸著脖子張望,等了一會,沒人過來找它,小鴨嘴獸扁扁嘴,看著自己四隻又短又肥的爪子發呆。
又等了一會,還沒有人來,小傢伙開始咬自己的爪子。再等了一會,小鴨嘴獸大怒,來回翻看自己的肥爪子,左爪拍右爪,恨它們長得又短又小,跑得太慢!
好半天,小鴨嘴獸才發現身後還蜷縮著一個小孩,它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個東西能不能吃。
肚子餓得咕咕叫,對著捂著頭縮起來的小孩看了半晌,特別想念它自己的竹簍。
這時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穩重的腳步聲,小鴨嘴獸眼睛一亮,像是人掰著腳一樣,往後蹦了一百八十度,仔細一看,眼前出現一雙對他而言像是一艘巨船一樣的男人的腳。順著視線往上看去,對上大大大王盈著笑意的眼睛。
大大大王還抱著那個人,微微彎腰,喃喃道:「一家三口……一家人,上來。」
它爬架子爬人都爬慣了,動作無比熟稔得扒著褲腿往上爬,到了腰腹的時候,碰到閉著眼睛的那個人,小鴨嘴獸抬眼可憐的吱吱叫,鴻元騰出一隻手,將它提起來,放在肩膀上。
大大大王的肩膀比那人寬厚太多了,不用扒著衣服擔心掉下去。小鴨嘴獸有點害怕,有點緊張的坐在上面舔毛。鴻元抱著大的托著小的,繼續往城外走,走了兩步,小鴨嘴獸想起來自己還放在客棧裡的竹簍,想了又想,還是沒有膽子開口。
就算大大大王比以前和藹可親多了,但也基本上都是對著那個人的時候。而和他單獨相處,大大大王雖然沒有故意做出凶狠的樣子,但也很少講話,他不說話就很凶。
小鴨嘴獸含淚捨棄了自己的竹簍,想到裡面辛辛苦苦的收藏了那麼多吃食,是它的全部家當!心好痛 !
不過沒關係,小鴨嘴獸反覆確認了好幾遍,默默地記下了這裡的地址。等到那個人醒過來,它可以求他回去幫它拿竹簍。那個人脾氣不好,偶爾會凶巴巴的教訓人,但幾乎所有時候,不管它有什麼要求,他都會有求必應。
只要那個人說給它去拿竹簍,大大大王一定會答應的。
小鴨嘴獸放下心來,使勁晃了晃尾巴,大大大王聽那個人的,可那個人聽他的!它是不是最厲害!
不料沒走幾步,男人再次停了下來,蹙眉道:「你的竹窩沒有拿?」
小鴨嘴兒嘰了一聲,是在問它嗎?問它的窩嗎!
沒想到大大大王還記掛著它的窩,小鴨嘴兒感動地嘰嘰了一聲,爪子指了指身後。
「我忘了,」男人抿唇,低頭笑道:「多虧你提醒我。」
誰提醒……小鴨嘴獸愣了愣,剛才誰說話了?
小鴨嘴獸也跟著低頭看了看,一臉迷惑,那個人……並沒有醒啊。
再次反身,轉回客棧。客棧裡空無一人,老闆夥計顧客全跑光了,桌椅板凳碎了一地,踏過木屑往樓上的房間走,他們原來租用的房間的門被打碎的稀爛。
小鴨嘴獸看著破破爛爛的客房,那頭可怕的魔獸將這個人一腦袋撅了下去,多少有一點後怕,它把大腦袋埋在自己的兩隻前爪裡。
鴻元神色如常,在房間裡隨意翻了翻,便找到了小鴨嘴兒的竹窩。小傢伙住客棧住習慣了,放東西的地方也就那幾處,桌子上,床底下,牆角里。
若是他的寶貝帶著小傢伙,一定會把竹窩放在桌上,方便逗它,也方便它吃飯。
從桌上取了竹窩,小鴨嘴獸趴在裡面,竹簍轉掛在男人身前。下了樓梯,男人腳步微頓,那人貪財,此時他一定會惦記著老闆抽屜裡的銀兩,但他惦記歸惦記,卻一定不會順手牽羊的去拿。
這時晌午剛過,離開城鎮,一路未停,到了傍晚時,才趕到了另一個村莊,住進當地唯一的一家客棧。
大堂裡坐著好幾撥人,看到他們渾身是血的進來,也不覺驚訝。魔獸殺上街頭的事情早就在四里八鄉傳開了,老闆還算有眼力見,沒有亂問,快步將人引到了上房。
店裡的夥計站在門口,看著不怒而威的男人,略略忐忑道:「客官,咱們店裡,帶著傷者和不帶傷者,房金是不一樣的,到時候洗床單被子都麻煩,您可能得多給點房金,我待會給您送熱水來!實在對不住!」
傷者……男人彎眼一笑。
不知道他說的話哪裡取悅了客官,夥計被他突如其來的笑容驚得震了片刻,眼前的男人雖然表情狼狽衣著髒污,但依舊難掩卓絕的相貌與風姿,不笑則已,一笑……如春天到,春暖花開清風徐來。
男人隨手摸出一錠碎銀放進夥計手裡,遠遠多於房金,夥計有些手忙腳亂的收下,有些諂媚道:「用不用幫您請大夫,您朋友傷得不重吧?」
「不必,」男人道:「他沒事。」
夥計道:「那行,我給您打熱水來!我估摸著您二位今天肯定累得不輕,得好生洗洗,去去乏!」
男人頷首,關上房門。
對著房門愣了一會,男人走轉回床邊,看著躺在床上,沒有什麼表情的人。動手幫他脫了衣服,柔韌可口的身體上佈滿了血痕,鴻元挪開視線,心如刀絞,手指在他身體上拂過,血洞飛快地填補,恢復正常的模樣。
他沒有事。
這個人,他明目張膽,潛移默化,用盡一切可能用到的方式,進入他的世界,成為他的世界,又倏然間淡出了最重要的位置。
他不可能會這麼狠心,留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