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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王冠》第164章
一百六十一章多行不義

  下城區,甘露院,燈火通明。

  往日這裡充斥著香料和水煙的味道,鶯聲燕語,富貴綺麗,熱情的僕從們奔走在每一個角落裡,紅袖和白紗飄飛在香風中。

  宛如人間樂土。

  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間樂土了,也沒有香料和水煙了,女孩兒們全都驚叫著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紅袖和白紗焚之一炬。

  到處是明火執仗,手持刀劍的暴徒。

  這些包著頭巾的凶悍男人們從洞開的大門中衝出,如同潮水,將那個男人包圍,握緊刀劍,嚴陣以待。

  一個人,敵人只有一個人。

  迎著所有暴徒的視線,鬼手摘下了嘴角的煙斗:「屍羅逸多在嗎?」

  人群之後,傳來一聲憐憫的嘆息。

  在層層保衛之中,屍羅逸多凝視著他,眼神就變的惋惜起來:鬼手真的老了。

  在他年輕時剛剛來阿瓦隆,人人都說鬼手是最好的殺手,前無古人,掌上的技藝天下無雙,所有被他盯上的人都要死於非命,那時候他叱咤風雲。

  可是後來他接了不該接的活兒,碰了自己不該碰的東西,違反了薩滿的規矩,那一隻手就被薩滿親手砍掉了。

  從那隻手被砍了之後,鬼手就再也沒有什麼成績可言。

  哪怕是手再被接上去,可斷掉的骨頭卻續不會來,變成薩滿的一條狗……這麼多年了,他不但老成這樣子。就連曾經的技藝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為何要嘆息呢?」

  鬼手聽見他的聲音。就笑起來了。他抬頭,凝視著人群之後的那一雙陰鷙眼神:

  「屍羅逸多,雖然我來這裡是為了取你性命,但老友見面,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照理來說,像你這種鬼鬼祟祟的東西,不是應該摸黑上門的嗎?」

  屍羅逸多冷聲反問:「難道你以為你來到這裡。說你要找我,我就要乖乖地奉上自己的頭?」

  「抱歉,你可能誤會了。」

  鬼手笑了,搖頭,掐滅了自己的煙斗,將它放進懷中,聲音輕柔:「我以前確實是個殺手沒錯,但並不擅長潛行和暗殺,也一直沒有做過潛伏和忍耐的工作。

  可以說。對此,我毫不擅長——」

  他停頓了一下,伸手摘下了右手上的手套:

  「——因為我喜歡走正門。」

  黑色的皮質手套上,六個暗扣在他的挑動下依次解開,每一個暗扣的解開,都有一條束縛在手背上的皮帶彈起。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到最後,那一隻緊縛經年的手套無聲地脫落,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隨著鬼手的袖管緩緩挽起,隱藏在長筒手套之下的手掌,終於暴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在火把的映照中,那裡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

  屍羅逸多的神情一變,眼中隱現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彈動。

  屋頂的黑暗中,尖嘯憑空迸射。

  叮!

  一支塗抹了墨綠色毒液的箭矢驟然出現。卻又凝固在空中,凝固在鬼手的面前——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緊握著。

  看著所有人驚愕的眼神,鬼手就笑了,試著收緊五指,於是一片空白中就響起了指節摩擦的噼啪聲。

  箭矢破碎,化作粉末。

  緊接著,他伸出手,探入了面前敵人的胸膛中,緩緩抽出。

  沒有流血,沒有傷痕,也沒有任何異狀,只是他的手中多了一枚依舊在跳動著的心臟。

  噗通。

  失去心臟的男人倒地,再起不能。哪怕喝下了多麼珍貴的藥劑,搾取出多少生命力,不能一瞬間再生出心臟,那麼面對這一招就毫無用處。

  「如你所見,屍羅逸多先生。」

  鬼手向前邁步,聲音彬彬有禮:「我不會劍術,不會用箭,也不懂得下毒和偷襲,我唯一會的只有這一招。

  十五年前,我的右手還在的時候,我用它來破開敵人胸膛,去挖出心臟。當我的右手失去之後,我發現自己反而可以省略掉一道工序了。

  這麼長時間以來,你的所作所為令這個城市倍感恥辱,不過今天,是恥辱終結的日子了。」

  噗!

  他手中的心臟猛然破碎,血色從收緊的五指之間潑灑出來,像是潑灑的血雨,有那麼一滴落在屍羅逸多的臉上。

  感覺到落在臉上的溫熱氣息,屍羅逸多呆滯地抬起手指,抹了一把臉,看到指間的血色之後,他就愣住了,臉色頓時慘白,踉蹌後退。

  他尖叫,口中呼喊著什麼天竺土語,大概是殺了他,幹掉他,或者讓這個傢伙死無全屍之類的。

  於是,人群中驟然響起一陣咆哮,隱藏在那群壯漢之中的一名天竺苦行僧突施辣手!

  瞬息間,一個消瘦人影從人群中衝出,口誦梵音,宛如雷霆驟然炸響。

  唵——!

  瞬息間,他的皮膚化作了金屬的古銅色,像是驟然化作了一名金人,就連體重都暴增了數倍,赤裸的腳踝和磚石碰撞,便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隨著他的強力呼吸,肺腑之中隱隱有雷聲滾蕩,一絲絲電光就這麼從金屬化的皮膚之上亮起,遊走迸射。

  轉瞬間,像是經文之中所描述的護法金剛從天而降,平地掀起風雷,震懾心魂。

  隨著那個秘傳音符的吟誦,梵音所過之處,所有人的神智都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空白。

  可正是這一個空白過後,裹挾著雷電的金剛僧已經撲面而來,右手結印。如金剛杵一般劈頂砸落!拳在空中便掀起了尖嘯。掀起層層氣浪,演化降魔正法!

  迎著那一記砸落的金剛印拳,鬼手抬起了手掌,正面迎上……

  砰!

  一瞬間,空氣中爆出了一聲悶響,電光爆射,耀的人都睜不開眼睛。只能夠感覺到在那一團電光中有什麼東西在迅速的往返、來回、遊走。

  那是比聲音更快的東西。比雷霆要更加短暫,也更加的迅捷。瞬息之間往返折回,掠過了漫長的距離。

  快得像是一個被驚醒的夢。

  那一瞬間過後,再無任何巨響和聲息。耀眼的電光消散之後,原地只剩下了兩個身影。

  鬼手依舊站在原地,暴起的苦行僧人也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動彈不得。

  「還愣著幹什麼?」

  屍羅逸多驚叫,催促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僧人:「快殺了他啊!我從天竺將你請到這裡,是為了讓你在這裡嚇人的嗎?!」

  苦行僧人依舊不動。

  鬼手凝視著那個金剛怒目的男子。神情中隱隱浮現出一絲敬佩,輕聲感嘆: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將血肉和皮膚都轉化成金鐵的秘術嗎?天竺苦行僧人真是藏龍臥虎,令人佩服。」

  「我輸了。」

  金屬化的苦行僧發出沙啞的聲音,閉目輕嘆:「屍羅逸多……跑吧。」

  隨著他的話語,那一口憋在胸臆間的氣終究是洩了出來,氣洩了。秘儀●金剛定便無法維持。他重新恢復了血肉之軀。

  緊接著,寸寸塌陷!

  像是液體一樣,癱軟在了地上,變成了一灘爛泥。

  陰冷的月光從天穹上灑落下來,照在鬼手那一隻看不見的手上,就照亮了他手中提著的東西。

  ——那是一具完整的白骨,從頭顱到腳趾,慘白中隱隱帶著鐵青色,隨著鬼手的晃動,便在冷風中輕輕搖曳起來。

  那一瞬間。隔著金鐵化的血肉,苦行僧全身骨骼便已經被他盡數掏出,不少一根!

  「十年前,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手很快。」

  迎著那些呆滯的眼神還有慘白的面孔,鬼手輕聲呢喃:「這麼多年了,沒想到我已經變成了這麼快。」

  十年之前,鬼手的技藝絕世,至今,依舊天下無雙!

  隨著五指的鬆開,慘白的骨骼落地,砸在地上,聲音清脆,宛如一串白骨風鈴。

  這是壓垮琴弦的最後一根稻草——崩!

  人群中,忽然又咆哮的聲音響起,已經快要瘋掉的男人舉起自己的刀,衝向鬼手,當頭斬落!

  人潮擾動,院本的平衡被打破了,那群藥效漸漸發作,已經迷失了理智的人聞到血味,便發了狂。

  咆哮和嘶吼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人群吞沒了鬼手的身影。

  十分鐘之後,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幾十年來,甘露院頭一次如此靜謐和安詳,宛如一個墳墓,充滿著死亡的寂靜。

  唯一站著的人已經被血染紅了。

  他的嘴唇顫抖著,點燃了自己的煙斗,深吸了一口,吐出了裊裊的青煙。

  菸草中夾雜著的藥粉被點燃了,隨著煙霧湧入肺腑,擴散開來,就壓下了傷口上傳來的陣痛。

  就在他的肩頭、胸口、背後,雙腿之上,乃至頭顱,鮮血淋漓。有些血是敵人的,也有一些血是他的。

  「畢竟是老了啊。」

  鬼手輕聲嘆息,痛得皺起眉頭,夜露深重,上了年紀之後的風濕又開始犯了,剛才在躲閃一把匕首的時候,腰也閃了,已經疼的走不動路了啊。

  是老了啊,幹嘛不服老呢?

  他心裡有些懊惱:自己都一把老骨頭了,幹嘛要學屠夫那個傢伙跑到敵人的老窩裡玩血洗全家的路數?

  又不是誰都像是屠夫那個怪物一樣,不論怎麼殺都殺不死……

  他輕聲嘆息,抬起被血染紅的眉毛,環顧四周。

  「——屍羅逸多?你還在在嗎?」

  寂靜裡,無人回應,陰影中,屍羅逸多摀住了自己的口鼻,幾乎快要窒息了。他悄無聲息的踉蹌地後退,可是跌倒在了台階上,就癱軟不起。

  「我看到你了,麻煩你稍等一下,在那兒別動。」

  鬼手看到了他,眼神就亮起來了,緩慢地挪著腳步,向著他走去。

  在他的右手之處,依舊空無一物,只有空空蕩蕩的袖管。

  可血將那一隻無形的右手染紅了,令它顯露出了猙獰變化的形體,宛如一個噩夢在現實中的投影,幻化出了種種地獄的倒影。

  那一定是死亡凝結成實質的樣子吧?

  究竟是多精湛的殺人技藝,才能觸碰到這麼可怕的境界呢?

  屍羅逸多呆滯地看著鬼手漸漸逼近,眼神絕望。可到最後,那深不見底的絕望中,卻浮現了一絲解脫。

  「嘿嘿,原來報應在今天來了麼」

  他笑了起來,嘲笑著自己,眼神便釋然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來吧!」

  他扯開了自己的領子,裸露心口,決心直面自己的死亡:「這就是因果業報的道理罷?所有的行惡者都需要面對命運的懲……」

  「並不是。」

  鬼手伸手沒入他的胸膛,看著他貌似釋然的眼神:「其實,很多比你壞的人,一生都過得很快樂,而且在幸福中老去,死之前兒孫滿堂。

  幹嘛一定要讓別人和你一樣倒霉呢?」

  屍羅逸多怔住了,眼神波動,原本強行擠出的釋然被砸碎了。面目便扭曲的像是惡鬼。

  他怒視著近在咫尺的鬼手,張開口,像是要大聲咒罵,又像是要垂死一搏,咬斷他的喉嚨!

  可是輕柔的破碎從他的胸腔中響起。

  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倒地抽搐,最後不再動了。

  臨死之前,他的生命中好像迎來了短暫的安詳……只可惜,強行安詳並沒有什麼卵用。

  他想要死的有尊嚴一些,可惜,死就是死,並不存在尊嚴這一說,而且他依舊死的像是一條狗。

  月光之下,他的屍體漸漸僵硬了,黯淡的眼瞳倒映著遠處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焰光影。

  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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