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蔡邕下獄
長安城,王允在府中大宴群臣,眾人依舊沉浸在誅殺董卓的喜悅中,畢竟他們在董卓的淫威下壓抑太久了,這一爆發出來,一時間豈能皆盡釋放。
而那些袁氏門生故吏守了董卓屍體三日,最後又將燒盡血肉的董卓挫骨揚灰,拋灑於道,足見心中之恨,或者更多的是壓抑的釋放。
王允高坐上首,底下眾臣提起王允策反呂布誅殺董卓之事,無不稱道,呂布更是自得,大肆宣揚誅殺董卓之事。
王允一直以來活在董卓的陰影下,此時董卓身死,他更是主謀,功德為世人稱道,難免帶了幾分驕矜之色,只是看到呂布這個武夫太過活躍,眼中不由閃過不悅之色。
掃視下方群臣賓客,突然看到高陽鄉侯蔡邕正搖頭嘆氣,王允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蔡邕早已不是左中郎將,此番王允邀請蔡邕,也是因為蔡邕在朝中名聲和影響力頗大。蔡邕是董卓掌權後徵召的第一批名士,一直為董卓所信重,董卓掌權期間,王允隱忍不發,對董卓之命從無反對,反而蔡邕是無欲則剛,對董卓提出不少建議,而董卓往往都會採納,對他更為看重。
是以在王允眼中,蔡邕就是董卓的親信近臣,此時看到蔡邕嘆氣,登時色變,凜然道:“如今董賊身死,天下人無不歡喜,卻不知伯喈因何而嘆?”
座中蔡邕本是感慨而嘆,聽到王允詢問,不由一愣,擡頭看了看王允不善的神色,搖頭道:“無他,只是想起當初被董卓強召之事。”
砰!王允將酒樽用力擱在案上,面色漲紅,疾言厲色道:“董卓,國之大賊!幾欲傾覆漢室,罪不可數,君為王臣,所宜同疾,而懷其私遇,反相傷痛,豈不共為逆哉!”
在座眾人聽王允如此疾言厲色,又將蔡邕定了這般逆賊的罪名,無不一驚,逆賊可是必死之罪!
“子師何出此言?吾何曾……”蔡邕更是神情愕然。
王允打斷蔡邕話語,厲喝道:“吾乃漢臣,不與逆賊同席!奉先,將蔡邕押付廷尉論罪!”
哐啷!蔡邕酒杯落在地上,看著王允,眼裡滿是不敢置信之色。他怎麼也沒想到,王允竟然會為這麼一個看似滑稽的理由要將他下獄!而且一下子定了逆賊必死之罪。
這時,座中有人起身為蔡邕說話:“司徒,伯喈為人素來淳樸,本是無意之嘆,何至於此?”
王允肅聲道:“當今之時,董卓方誅,朝野不穩,絕不容附逆之人!”
正在座中大肆吹噓的呂布聽到王允命令,忙道:“司徒,蔡中郎並無他意,何況董卓掌權之時,滿朝大臣誰不懼之,無奈相從,豈獨蔡中郎。”
他卻是想起張遼與蔡邕之女的關係,便想為蔡邕說兩句好話。
啪!
王允一拍案臺,指著呂布,怒不可遏:“奮威將軍,汝自管汝軍,安敢幹涉朝廷大事!還不速將蔡邕押送廷尉!”
呂布看到王允如此不給他面子,與當初求他殺董卓之時完全判若兩人,不由面色微僵,他這兩日也感受出來了,董卓被殺後,王允這個出身世家的名士並不是那麼看重他,雖不能說是狡兔死走狗烹,但總是有那麼點過河拆橋的意味。
他不敢與王允硬頂,卻索性轉過頭去,不理會王允。
王允看到呂布裝傻,更是慍怒,當即朝堂外喝道:“來人,將蔡邕押送廷尉!”
蔡邕看到王允殺意已決,不由黯然長嘆,看到有護衛進來要押走他,他向王允伏拜於地,懇聲道:“邕雖不才,亦知大義,豈肯背國而向卓!願王公見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續成漢史,以贖其罪,邕之幸也。”
王允神情冷肅,眾朝臣不少人都與蔡邕頗有交情,急忙出言相勸,王允只是不理,命護衛押送著蔡邕出去。
座中眾人一時鴉雀無聲,氣氛沉肅。
王允環顧眾人,說起了正事:“董賊雖死,弘農與關東卻還有董賊十萬餘兵馬,不可小覷,一旦作亂,為害甚烈,諸位以為該如何處置?”
如今董卓身死,他掌大權,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處理好董卓的十數萬涼州舊部。
聽到王允詢問,眾人還沉浸在蔡邕之事中,都沒有開口,呂布卻大聲道:“可盡殺之也!”
他的不少幷州部曲當初都被董卓打散了分佈在關東的涼州軍中,他只恐董卓被他殺害的訊息傳到關東後,那些幷州舊部會被殺掉。
“此輩無罪,不可!”王允一口否決了呂布的提議。
尚書僕射士孫瑞開口道:“可赦之,收為己用。”
王允沉吟了下,仍是搖頭道:“關東涼州人無首,段煨兵馬被董賊剝奪大半,不足為道,唯有董越為董賊族人,牛輔為董賊女婿,此二賊當誅,餘者皆可赦之,卻不可為用,當解兵而令其回鄉,而後遣使撫慰關東,以迎天子,興復漢室。”
座中關東朝臣不由大喜,關涼朝臣卻是面色微變。
士孫瑞又道:“涼州人素憚袁氏而畏關東,今若一旦解兵開關,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義真為將軍,就領其眾,使留弘農以安撫之。”
王允搖頭道:“不然,關東舉義兵者,皆吾徒也。今若令涼州人依舊距險屯陝,雖安涼州,卻疑關東之心,不可也。且要儘快遣使撫慰關東諸郡守刺史,袁本初、朱公偉、張孟卓、陶恭祖皆有討伐董卓、匡扶漢室之心,若能聯絡關東,還都雒陽,此天下人望,漢室興矣。”
座中關涼朝臣更是臉色難看,王允這分明是完全親近關東士人,而排斥關涼士人,如此不公,這無疑讓他們心中生出了不滿。
王允卻不顧這些朝臣的想法,只一心勾畫著自己回都雒陽、興復漢室的雄圖,又看向呂布,命令道:“奮威將軍,汝當帶兵,先討伐董越與牛輔,而後再赦免涼州餘眾。”
呂布一聽到要打仗,當即應承道:“領命。”
眾人看到王允計議已定,也不能再多說什麼,離開之前,馬日磾又出言勸道:“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續成後史,為一代大典,且伯喈忠孝之名顯著,此次無獲罪之由,誅之恐失人望。”
王允冷哼道:“昔時孝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而今國祚中衰,戎馬在郊,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
馬日磾無言,出去後不由長嘆:“王允其無後乎?善德之人,國之紀也,續寫史書,國之典也,滅紀廢典,其能久乎!”
……
長安城,北闕甲第,蔡府之中,蔡琰聽到父親被打入廷尉大牢,如聞雷霆霹靂,一時心急如焚,父親生死關頭,她也失去了往日的恬淡與寧靜,念及這些年來父親對她的疼愛,年已花甲卻身陷牢獄,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那個苦,不由心如刀割。
當此之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遼,但張遼此時卻不在長安,她不由更急了,一面盼望著張遼歸來,一面央求蔡邕的弟子王粲、韋誕等人幫忙搭救,還有她叔父蔡谷也出去奔走。
聽著從弟蔡琬不斷帶回來訊息,託請的親友一個個都失敗了,蔡琰在家中越來越著急,卻無可奈何,而妹妹蔡瓔更是暗中偷偷哭泣。
絕望之下,蔡琰正想親自去司徒府跪求,突然蔡琬驚喜的跑進來:“阿姊,阿姊,姊夫回來了!”
蔡琰猛然回頭,就看到蔡琬身後的大步而來的張遼。
“文遠。”蔡琰一下子衝過去抱住張遼,聲音哽咽:“阿翁他……”
“莫急。”張遼輕輕撫摸著蔡琰的秀髮,道:“廷尉獄中有我們的人,王允老小子不放人,咱左右不就是個劫獄的事,不算什麼,輕鬆的很。”
“謝謝。”
蔡琰輕聲哽咽著,淚落如雨,擦也擦不完,彷彿這兩日心中的焦慮和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了。
張遼輕輕的抱住她,道:“你我之間,用說這個謝字麼,老大人是我未來外舅,我豈敢不盡心,便是宰了王允那老小子,也要保老大人安全。”
蔡琰聽張遼這麼一說,不由放鬆下來,又聽他喊自己父親作外舅,不由羞澀的白了他一眼。
張遼哈哈大笑:“今日便去就外舅大人。”
蔡琰神情更是歡喜,她對心上人極有信心,覺得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麼事能難住他,看心上人如此篤定,更是放心。
一放鬆下來,蔡琰就問了一個她很困擾和不解的問題:“王司徒與阿翁也頗有交情,為何執意要害阿翁?”
張遼冷笑道:“王允這老小子小時候便性格剛強,這幾年被董卓壓著,心中早難以忍受,如今董卓一朝身死,他大權在握,自是更加剛愎自用,容不得一點沙子。何況老大人之嘆,正戳中了王允的痛處。”
蔡琰一怔:“阿翁嘆氣,卻戳中王司徒什麼痛處?”
張遼道:“老大人得董卓恩遇,如今也不過一個左中郎將,董卓身死,念及舊恩,難免嘆息,此亦人之常情。而王允與老大人相比,從一個河南尹官至司徒、尚書令、封溫侯,食邑五千戶,可謂董卓恩遇之第一人,但他卻反誅了董卓,從大義上講是為社稷,殺的好,但從私情上講,難免算是忘恩負義。此忘恩負義與大義相比,自是不值一提,但老大人這一嘆,卻難免令王允難堪。王允殺老大人,正是要向天下彰顯大義,而忽視私節。”
蔡琰驚愕的道:“就為了這個,他就要害阿翁?”
張遼嘆道:“王允此人我見過,還幾番斥責我,有那麼點政治潔癖,自認一心為公,他人皆不如,且心胸並不廣,最容易黨同伐異,容不得半點異議,我聽聞他把史記當作謗書,足見其襟懷與格局差了許多。何況如今王允執掌大權,正要樹立威信,哪能容他人反駁,初時惱怒,將老大人下獄,未必非殺不可,但看到這麼多人說情,為了鞏固威望,反而更加堅定了殺老大人的決心。亂世用重典,倒也沒錯,但那重典是對於眾人所公認的惡人,而老大人一向與眾臣交好,王允這重典卻是用錯了,反而要損失威望。”
蔡琰喃喃的道:“我卻沒想那麼多……”
張遼笑了笑:“這就是官場,混之大不易。”
蔡琰聽心上人把做官比之混,不由莞爾。
……
廷尉大獄之中,一個披頭散髮的老者坐在牢中,呆呆的看著斑駁冰冷的牆壁,這老者正是蔡邕。此時的他,比之兩日前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很快,牢門開啟,一個儒雅中年文士快步走了進來。
蔡邕聽到腳步聲,轉身看到中年文士,忙起身,聲音沙啞的問道:“元常,如何?”
昨日,蔡邕想著王允應該怒火稍息了,畢竟昔日也有交情,便在獄中再次託廷尉正鍾繇向王允轉遞辭表道歉,請求受到刻額染墨、截斷雙腳的刑罰,只為能夠繼續完成漢史。
此時進來的這個中年人正是鍾繇,鍾繇平日裡喜好書法,常向蔡邕請教,因此二人也有幾分交情。
聽到蔡邕詢問,看著他眼裡期待的神色,鍾繇面色沉重,嘆了口氣:“奈何王司徒不允。”
撲通!
蔡邕跌坐在地,失神自語道:“也罷,也罷,年過半年不為夭,只是可憐阿行和阿瓔卻怎麼辦……”
看蔡邕悲嘆,鍾繇眼裡亦閃過悲色,默然片刻,轉身離開,此時他心中只在想,若是張遼還活著,蔡邕必然有救,可惜……張遼也死了。
蔡邕呆坐在牢中,念及自己死後,女兒蔡琰和蔡瓔孤苦無依,還有幼子蔡瑾遠在考城,生死難見,一時悲難自抑,老淚縱橫。
“吾有藏書萬卷,悉贈仲宣,如今家中還有四千多卷,卻不知他日流落何方……吾有好女,卻命途坎坷,隨我十數年奔波,吾死後,不知文遠待她若何……吾有麟兒,卻不得相見……吾腹有典史,卻不得書與後世……悲乎……悲乎……”
悲嘆許久,蔡邕默然掙扎著起身,喃喃自語道:“與其讓王允殺我,不如自絕……”
正要朝牆壁撞去,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身後牢門外響起:“蔡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