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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挾雷霆之怒,卻無法在皇帝面前徹底發作。
趙健說罷,皇后瞪視他,雙眸幾乎要瞪得脫框而出,片刻之後,才點頭道,「好,好,我明白了,你們都是趙家的人,你們才是一條心的,我卻仍然什麼也不是,連琰兒也不是了,」
趙健垂眸,「去吧,去好好照料琰兒,純佑性情溫和,不會為難他。」
端王坐在大牢之中,聽外頭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自從黃昏開始到現在,牢房中的光線就一直暗沉如墨,幾乎讓人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時辰了,一切都沉寂在無邊的黑暗中,似乎陷入了時光的深淵,或許永遠都沒有盡頭。
端王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錯覺,其實一切,有開始,必然會有結局的,不管究竟是等了多久,不管他走了多漫長,才走到如今。
上天總會給他一個交代。
夜深,時光靜寂,大牢裡隱隱約約會傳來呻~吟的聲音,是受刑的犯人捱不住痛,但因隔得很遠,聽不真切,然而那若有若無的聲響,卻更叫人驚心動魄。
端王猜這時侯該是深夜了,奇怪的是他絲毫睡意都沒有,神智清醒的很,雙眸睜著,又閉上,腦中無數個影像紛至遝來。
這一刻,他距離那個高高在上的東西,只有咫尺之遙了,正是最兇險,也是最關鍵的時候,他伸手就可以觸及,然而退後卻必定四五葬身之地。
素來溫和的趙純佑,忽然之間,覺得渾身的血驟然而冷,又驟然而熱,隱隱地有種冷靜的瘋狂:或許這樣就好了?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沒有限制,不必仰人鼻息,不必苦苦啞忍?
耳畔忽然似聽到了一聲幽幽地歎息,仿佛是錯覺,又像不是。
端王悚然而驚,猛地睜開眼,在極快之間,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意,飛快地從他的脊背上爬過。
端王重坐直身子,深吸了幾口氣,才將翻湧起伏的心境平息下來。
正是夜最深沉之時,萬籟俱寂,正是心魔盛極之時,也是所有無法見光的鬼魅橫行之時,死寂的牢房中,有道幽淡的影子一閃而過,悄然無聲地往內潛入,夜行的黑衣,看來像是死亡的旗幟。
就在看到看到牆上出現的那片極淡的影子那刻,端王知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或者說,他早就沒有退路了,而今天,不過是一切的終結跟新的開始而已。
而就在暗影重重的刑部之外,宮牆內外,京城之中,也正有一場大風波波瀾乍起,終將引發翻天覆地的變動。
三個月之後,衛府。
入了秋,天氣變冷,一不留神,明媚病了場,足足十幾天才病癒,期間多虧了玉婉跟李曼梓兩個常來陪伴,除了兩人之外,景正卿雲起等自然也時不時地前來探望。
而這一天,格外不同尋常。
這日,正是皇帝趙健退位,端王登基的一日。
一大早兒衛淩就出門去了,衛峰來找明媚,見她睡著,便自己去後院玩。
最近衛峰去了學院讀書,但因為新帝登基,學院休假三天以示恭賀。
明媚正休養生息,卻覺得臉頰邊上一陣陣地癢癢,明媚抬手撓撓,不以為意,誰知一會兒的功夫,嘴唇上複又癢起來。
明媚知道有異,便睜開眼睛,果真看到眼前有一人,正笑吟吟地俯視她——正是景正卿。
明媚不驚,懶懶地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得去朝賀的麼?」
景正卿道:「人都齊全了,不差我一個,我想你在家裡必然無聊,就過來看看了。」
明媚抿著嘴笑道:「你也不怕王爺……不,現在已經是皇上了……也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景正卿道:「皇上是真正開明賢德的君王,我這段日子也為他忙了不少,連同姑父也是……今兒好不容易能鬆口氣,我必然要趁機過來看看的。」
明媚笑:「人家都到齊了,就缺你,豈非給人說閒話,你留神又給彈劾。」
景正卿握住她的手:「好了,不用擔心,其實我今兒不用列班朝賀,我是負責宮內外防衛的……方才跟你哥哥,雲起他們都交代好了,才抽空過來看你的。」
明媚哼道:「你倒是早說,白叫我替你擔心。」
景正卿見她嬌嗔轉開頭去,便俯身下來,在那花瓣般的唇上輕輕親吻:「我就是想看你為我著急的樣兒。」
兩人唇瓣相接,親了數口,委實溫存纏綿。
良久,明媚才側過臉避開,低笑說道:「這話若給爹爹聽了,看怎麼收拾你。」
景正卿道:「我不怕姑父收拾我,就怕他不肯早點讓你嫁了,如今王爺的皇位總算是坐穩了,天下太平,大事也定,你說,姑父是不是得開始考慮你我之事了?你究竟說了沒有?」
明媚道:「我說了,爹爹說會及早安排的……」
景正卿問道:「真的?」
明媚一點頭,景正卿俯身下來,輕輕壓住明媚:「那究竟是怎麼個早法兒,年前?」
明媚想將他推開:「哪有這樣快,起碼要過年。」
景正卿道:「我就知道……不過,好歹先給我討一些利息。」
明媚問:「什麼利息?」對上他含笑的雙眸,頓時紅了臉:「走開,你別亂來!」卻給他壓下,捏著下唇,複又吻上。
大概兩刻鐘後,景正卿討足了利息,便從衛府出來,依舊帶著隨侍,便往皇宮而去。
一路上所見,街市熱鬧太平,百姓們人人歡騰,皆因端王登基之事歡欣鼓舞,一片喜氣洋洋場景。
景正卿微微笑,打馬過長街之餘,目光掃過遠處一座被封的宅邸,頓時之間,雙眉微微挑起。
那層熟悉巍峨的門首,宅子裡曾住過個不可一世的人物。
只不過,隨著那一夜兵不血刃的驟變之後,有人崛起,有人自是倒臺。
三個月前,端王被囚于刑部,宮內,皇帝趙健呵斥了皇后,皇后自知道皇位無望,怎能甘心這麼多年的野望都化作泡影,因此,竟孤注一擲。
趁著皇帝病弱,將趙健秘密地軟禁深宮,一面指使家族之中掌握京畿防衛的親眷,閃電般地開始控制京城中的防衛大權,同時鎮壓端王一派的官員。
同時,另有一股殺手潛入刑部,試圖趁亂將端王斬殺!
誰知道,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皇后只道自己雖然處於危急之時,但因身後的家族跟黨羽們早就認定皇位是手中之物,因此也早就做足了一擊得手的準備。
雖是倉促行事,卻也並未佔據劣勢。
卻不曾想到……這邊上剛一動,對方,卻更似雷霆萬鈞一般地反擊了。
首先週邊方面,關於城門跟宮門的防護,因衛淩事先早就安插了人手,再加上景正卿跟雲起等為首的青年官員,裡應外合,成功將皇后党的勢力攔截,殺了為首重臣,把叛軍成功地控制於掌心。
而侵入刑部準備殺人放火的秘密殺手,卻也遭遇了暗衛的狙擊。
端王自入獄那日起,就一直為了這一刻的來臨而部署準備,自然萬無一失。
至於宮中,則由雲起的哥哥雲飛坐鎮……
一場大亂,禍起宮闈,就好像暴風驟雨,趁著夜色席捲整個京城,若是難以控制,便會從京城席捲整個天下。
然而,因暗中有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操縱所有,終於,讓一場本會綿延天下的大禍,消於無形。
對京城的百姓而言,也無非是那一夜,外頭走的兵馬過多,人叫馬嘶的響聲,一陣接一陣兒,但卻無人敢出來看發生了什麼。
次日,街頭上依舊熱鬧,據說,好些官員的府邸都駐紮著士兵,具體也不知為何,但大傢伙兒都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依稀聽到有人是想造反……
那一夜,就像是定了黑白。
而接下來的時間,隨著端王的出獄,藍尚書的倒臺,皇后一族的勢力逐漸地被削弱……真正掌握京城的那個人,以及將來掌握天下的那個人,已經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非一個「端」字莫屬。
一直到今日端王登基,真真是眾望所歸。
普天下臣民百姓都松了口氣。
在景正卿出了衛府之後,另有一輛馬車,來到衛府門前。
小太監到了車邊上,躬身侍候,車裡頭,一個人探身出來,緩緩下車,行動之間,略有些遲緩。
他抬頭,看向眼前熟悉的門頭。
而此刻,門口衛府的家丁看見來人,也飛快地入內相報。
明媚聽了報訊,有些震驚,忙從床上下地,略整理了一下衣裳,問道:「真的是他?」
玉葫道:「外頭小廝說就是的,小姐,怎麼辦?他是不是來者不善,要不要派人去告訴老爺,或者二爺?還有大公子……」
明媚一怔,然後笑笑:「快罷了,此一時彼一時,想必他不會如何的,且不是說他沒帶多少隨從麼?」
玉葫道:「沒帶是沒帶,但上回……還不是因為他,才差點惹了那禍事麼?」
兩人說話間,明媚便邁步往外,到了前廳,正好看到廳裡站著一道略瘦的身形,明媚站住腳,剛要呼喚,忽然之間想到,現在已經不能用舊日稱呼相喚了。
明媚遲疑了會兒,那人已經聽了動靜回過頭來,看見她,不由一笑,道:「衛姐姐。」
這張臉比之之前,略有不同,更清瘦了些,減了幾分孩子氣,消了幾分跋扈之意,卻多了幾分沉靜似的。這人,竟是昔日的太子趙琰。
明媚聽了這聲喚,對上趙琰雙眸,輕問:「殿下一向可好?你的病好了麼?」
趙琰一點頭:「好多了,之前一向好生養著,都沒有得空來看你,方才賀過了……皇上,心想索性出宮一趟,便來了。」
說話間,兩人對坐了,明媚打量趙琰,一時不知要說什麼好。
趙琰沉默了會兒,便道:「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跟你致歉……上回因為那件事,差點連累了你。」
明媚見他主動提起來,便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何況,乃是被奸人所害……」
趙琰聽了,嘴角挑一絲苦笑。
廳內複又沉默,兩人都不知要說什麼好,趙琰忽道:「其實,我如今才知道,當初……我也有錯。」
明媚意外,挑了挑眉:「殿下……」
趙琰想了想,道:「罷了,不說了……總之,我這次來,是想看看你,順便向你致歉……如今都做了,我該走了……」
他站起身欲走,明媚道:「殿下!」
趙琰站住,回頭看她。
明媚道:「殿下,你還好嗎?」
趙琰默然,片刻道:「父皇退位養病,母后名為陪同,實則軟禁……而我,則廢了太子,又落了病根兒,按理說,我本該不好。但是不知為什麼……又反而覺得這樣才是好的,沒人圍著我前呼後擁,也沒人寵著我不知天高地厚……」雙眼之中透出幾分茫然之色,趙琰笑笑:「因此我也不知,好是不好。」
明媚凝視他的眼睛,遲疑了會兒,道:「那,殿下,失去太子位……會不會怨恨……」
「怨恨?」趙琰眨了眨眼,忽然道:「你可知道在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是何感覺?」
明媚一怔,趙琰靜靜地道:「我當時什麼也不想,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活,其他的都不管,只想要……活過來。」
這個答案不像是答案,但卻又是最中肯的回答。
明媚好似明白了趙琰的意思。
趙琰說完了之後,便道:「我以後……還能來找你玩耍嗎?不過大事平定,恐怕你也很快就嫁了……能相見的日子,真真越發少了。」
明媚微笑道:「殿下若來,我隨時歡迎。」
趙琰望著她燦爛和暖的笑意,情不自禁也笑了笑:「這樣我就安心了……想來,我在京中也不是人見人憎的,多謝你。」
趙琰說罷,向著明媚一點頭,轉身出門,背影……竟有幾分孤寂。
此刻正好衛峰聽了消息,怕有不測,急忙趕來,門口處兩人一照面,趙琰笑笑,徑直而去。
衛峰目送他離開,抓抓頭,回頭看明媚道:「姐姐,沒事麼?他來幹什麼?」
明媚走過來,握住衛峰肩膀:「我也……不知道。」
衛峰道:「他好像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明媚問道:「哪裡不一樣?」
衛峰想了想,眨眨眼說:「似乎……沒有那麼令人討厭了。」
明媚忍不住笑:「罷了,你方才在幹什麼?」
衛峰道:「練箭,姐姐跟我一塊兒練吧?」
明媚想了想,病了這麼些日子,筋骨也都懶了,便答應。
衛淩中午都沒回府,到了下午,景府老太太便派人來請明媚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