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鏡花

　　明媚聽了，便幽幽地歎了聲。

　　甯妃跟端王大婚之後兩年都未有喜訊，而就在去年，玉姍便也入了王府，成了端王的側妃。就在成親前夕，寧妃才報有孕。

　　因此景正卿便也成了端王的親戚。

　　明媚聽他自稱「小舅子」，自然要歎。

　　兩人進府，明媚藉口要整理衣裳，先偷跑了。

　　景正卿便只好自己一個先去見衛淩……到了書房，果真見端王也在，正跟衛淩說話，一看他進來，便停了口。

　　景正卿入內見禮，有些惴惴。

　　衛淩便問，「聽聞你之前帶了明媚從廉國公府走了？」

　　景正卿聽衛淩聲音低沉，隱隱帶一絲不悅般，便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或者是端王，或者是從其他什麼人嘴裡，衛淩必然是知道了……

　　景正卿垂頭：「是正卿一時衝動，請姑父責罰。」

　　衛淩哼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做那驚世駭俗有傷風化之舉，縱然是你不在乎別人眼光那也罷了，那明媚呢？」

　　饒是景正卿口燦蓮花，此刻也是無言以對。

　　衛淩氣道：「尤其是當著廉國公跟太子的面兒，你究竟想幹什麼？」

　　端王在旁道：「你少說了一人，當時本王也還在場呢。」

　　衛淩轉頭怒視：「你既然在場，可當場訓斥過他了？莫非就眼睜睜地看他……做那等荒唐事？」

　　端王便做沒聽見的，轉頭看向別處。

　　景正卿咳嗽了聲，道：「姑父見諒，是……我聽說太子帶了妹妹出去，太子風評素來不佳，我心中擔憂，那時正好又看到太子抱著妹妹，我被氣昏了頭了……就……」

　　衛淩皺眉：「什麼？太子抱著明媚？這是怎麼回事！」說著，便又掃了端王一眼，「你看到了？怎麼沒說？」

　　端王若無其事地：「我下轎子晚……」

　　衛淩狠狠瞪他，景正卿道：「其實後來想想也不算大事，是妹妹差點絆倒，太子就趁機抱住了她。」

　　衛淩松了口氣：「怎麼不早說！」

　　太子這一向殷勤，衛淩自也瞧在眼裡，只是太子一來年紀不大，二來明媚也是知道分寸的，因此衛淩不以為意罷了，若景正卿因此生了醋意，倒也說得通……雖然行事仍太荒謬了。

　　其實，若是換作別家的女孩兒，以衛淩的性情，或許會大笑讚歎景正卿「不拘一格」，奈何輪到自己，便怎麼也笑不出來。

　　景正卿也緩緩松了口氣，衛淩卻又將他上下一打量，追問：「你早在兩個時辰前就帶了明媚走了，怎不見你們回來，是去哪了？」

　　景正卿道：「因看春光尚好，因此便帶妹妹出城郊散心了……」

　　很想補上一句「沒幹別的」，卻分明是欲蓋彌彰，於是死死忍住。

　　衛淩冷哼了聲：「你真真是好樣的，當街擁吻，擄人出城……你真當我會信你所言？」

　　端王打圓場道：「唉，你何必動怒？青春少艾，你當時所做，跟正卿相比也不遑多讓。」

　　衛淩吃了一驚，怒道：「王爺說什麼？」

　　端王指的，隱約便有衛淩帶著景如雪遠走高飛之事……衛淩當然不依。

　　景正卿見好似要吵了起來，便忙跪地，道：「此事是卿兒的不對，姑父責罰我便是了。」

　　衛淩冷笑道：「責罰你？你是仗著我不能責罰你罷了。」

　　景正卿聽他說的如此嚴厲，越發不敢做聲。端王道：「罷了，孩子們都大了，爭風吃醋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衛淩正有氣呢，回頭看他：「王爺你是話裡有話？」

　　端王一怔，而後苦笑道：「我哪裡敢？只不過看正卿是個好女婿，不想你吹毛求疵罷了……你放心，他如此也是喜歡明媚太甚的緣故，何況他是有數的，不會亂來……小兒女嘛，不必苛責……對了，說起那件事來，明明是你對不住我，怎麼反倒是我做賊似的？」

　　衛淩凝視著端王，冷冷一笑：「誰知道呢。」

　　景正卿聽到兩人的話，心中一動：的確，衛淩明明搶走了景如雪，然而在面對端王的時候，卻分毫羞慚虧欠之意都無……著實奇怪。

　　正說到這裡，卻聽廳外有人低低一聲，喚道：「爹爹……」

　　門口明媚探頭出來，有些怯怯地邁步進門。

　　明媚換了衣裳之後，便偷偷過來，本是想看看裡頭如何了的，沒想到竟看到景正卿被衛淩訓斥，乖乖跪地，而衛淩竟好像要追究似的……

　　明媚有些擔憂，便才現身。

　　衛淩見了明媚，面色才略微緩和。

　　明媚上前，眼角餘光掃了景正卿一眼，便才對衛淩行禮，道：「爹爹……」猶豫了會兒，低聲說道：「爹爹，這件事也是我急躁了些，擔心李……小姐，就跟著太子去了，二表哥也是擔心我的緣故……」

　　衛淩聞言，便皺眉：「你倒是替他說話。」

　　明媚鼓起勇氣，道：「爹爹，我不是替他說話，他、他只是帶我出去散散心罷了……以後……以後也不敢了。」

　　衛淩抬頭看向明媚，瞧見她臉色白裡透紅，唇色嫣紅，臉頰如塗胭脂，眼色如秋波……不由歎了聲，猶豫了會兒，就把明媚抱了抱。

　　景正卿跪在地上，就抬頭看明媚，心中歡喜無比，只覺得就算被衛淩狠狠打上一頓都也心甘情願了。

　　端王見狀，便呵呵笑道：「罷了罷了，明媚都替正卿求情了，你就饒了他們吧……」

　　衛淩垂眸看向景正卿：「你起來吧。」

　　景正卿這才道：「多謝姑父。」果真便站起身來，忍不住看向明媚，又笑了笑。

　　端王望著三人情態，便慢慢道：「對了，明媚，你去國公府是探望你李姐姐？」

　　明媚忙點頭，猶豫道：「聽聞她病了數日，又不肯吃東西……」

　　端王道：「那孩子倒是個多情的，且要強，不過你放心，她已經肯進食了。」

　　明媚詫異：「真的？怎麼可能，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很不好，都暈了。」

　　端王笑道：「你猜。」

　　明媚哪裡猜的出來，倒是景正卿道：「莫非王爺見過李小姐了？」

　　端王笑道：「咦，居然給你猜到。」

　　明媚奇道：「純佑叔叔見過李姐姐了？莫非勸了她什麼，是以她才肯進食的？那她的心結可解開了？」

　　端王道：「她那心結自然還得‘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只不過是暫時叫她回心轉意，勿要輕生罷了，畢竟若是死了，可是萬念俱灰，但若活著，還有無限可能。」

　　端王說著，目光在明媚面上掠過，看向景正卿，最後又看向衛淩。

　　明媚跟景正卿聽到這裡，不由對視一眼，總覺得端王這話中之意，似乎……衛淩道：「王爺來了有好一會兒了，是不是也該走了？」

　　端王哈哈起身，道：「也是，看到小明媚回來了，我也放心了。」說著，便又咳嗽一聲，轉而對景正卿道：「二郎，之前一塊兒去國公府，你撇下本王獨自走了，這會兒，咱們可一塊兒走吧？」

　　景正卿正跟明媚站在一塊兒，聞言才如夢初醒，忙道：「是。」若不此刻跟著端王走，等會兒衛淩少不得又要大發父威，端王這是在給他臺階下，讓他全身而退呢。

　　衛淩淡淡哼了聲：「恭送王爺。」渾身上下卻絲毫沒有一個「恭送」的意思。

　　端王也不以為意，笑了聲，又對明媚道：「明媚，改日得閒也去王府坐坐。」

　　明媚道：「知道了，純佑叔叔。」

　　景正卿看著她，張了張口，到底也沒說什麼，只對衛淩畢恭畢敬道：「姑父，我先告辭了。」

　　端王跟景正卿兩人便出門去，明媚望著兩人背影——此刻景正卿已經長大了，身量跟端王差不多高，兩人的背影看起來竟也十分相似，明媚看了會兒，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衛淩見明媚呆呆看著門口，卻誤會了她的意思：「莫非你還在不舍他？」

　　明媚臉上一熱：「爹爹，你說什麼？」

　　衛淩道：「怎麼就跟著他跑到城外去呢……以後切不可如此了！」

　　明媚嘟嘴道：「知道啦，爹爹。」

　　衛淩歎了口氣，這才回身坐了，明媚便湊上前：「爹爹……」欲言又止。

　　衛淩問道：「怎麼了？」看著明媚，忽地想到她跟自己賭氣這三天，便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兒，溫聲又道：「爹爹不是責怪你，只是……」眼睜睜看著明媚被景正卿拐走……心也漸漸偏向那人，當父親的心情，真是……

　　明媚望著衛淩：「爹爹，我其實，其實跟他商量正經事情來著。」

　　衛淩收斂心神：「什麼正經事情？」

　　明媚吞吞吐吐：「就是……就是李小姐的事。」

　　衛淩眉頭一皺：「為何商量此事？又說什麼了？」

　　明媚望著衛淩略有點淡漠的神情，便問道：「爹爹，你……真的喜歡……她嗎？」這句話明媚問的委實也艱難。

　　衛淩便看明媚：「你怎麼……問這個？」

　　明媚垂眸，遲疑說道：「景正卿說……爹爹是因為我的緣故，才不肯……」

　　衛淩挑眉，明媚怕他誤會景正卿，便道：「他說，若是娶了新人，進門之後，未必不會欺壓我，爹爹是因此才……不肯再納娶的……」

　　衛淩又氣又笑道：「他是這麼說的？」

　　明媚點頭：「爹爹……如果、如果你是真的喜歡……」

　　衛淩愕然之餘，便笑了笑，道：「怎麼了，前些日子還跟爹爹賭氣，怎麼這會子，卻又問起這個來？」

　　明媚垂頭，衛淩握著她的手，看她一眼，便轉開目光，道：「當初救她，是我一念之間，並沒想此後會生出這些事來，她來府裡，我隱約察覺一二，但因你的相交甚少，同她又有些投契，便由得她去，若是她來找我，我也從未假以顏色，甚至每每冷淡相對，是本以為這麼多年，她自會知難而退，打消念頭，此事也消於無形，卻沒有想到……」

　　明媚怔怔然聽著，衛淩道：「本來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爹爹的私事，卻不料終究惹你不快了，對爹爹而言，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沒想到她年紀不大，卻竟會如此偏執罷了，如果可以，爹爹寧肯永遠不要讓你因這些瑣事心煩，因為，不管是什麼，都比不上我的明媚。」

　　明媚心頭猛地一跳：「爹爹……」

　　衛淩摸摸她柔滑的長髮，又問：「你今日去探她，她可說了什麼？」

　　明媚道：「不曾……我也沒說已經知道了……她、她也沒告訴我，只最後說，以後再也不能來咱們府上了……而後就昏了過去……」

　　衛淩眼皮一垂：「放心，端王已去勸說過了，她不至於有事，少年之人都是如此，有時候便會不顧一切。」說著，就抬眼看向明媚：「你也是如此。真真叫我擔憂。」

　　明媚心意轉來轉去：「爹爹，難道純佑叔叔也知道了？他怎會知道，你告訴他的麼？」

　　衛淩道：「這件事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他是猜出來的，李小姐素來跟咱們府來往最密，而且……」

　　「而且如何？」

　　衛淩一笑：「而且他說，當初我便是這麼拐走你母親的，這一回……卻有點像是舊事重演，因此他前去國公府，只一詐，就問出來了。」

　　明媚眨了眨眼：「原來……是這樣。」

　　衛淩歎了口氣：「他雖然猜對了李小姐心中所想，卻猜錯了後來的……」

　　「什麼後來的？」

　　「這……罷了……」衛淩臉色有些奇異。

　　明媚歪頭看他：「爹爹，你說少年之人都如此不顧一切，你當初，也曾為了娘而不顧一切？」

　　衛淩猶豫著看她，仿佛不知如何回答。

　　明媚呆了呆：「不是麼？」

　　衛淩才遲疑道：「可以……這麼說。」

　　明媚總覺得他的回答很讓人疑惑，竟是不確定般。

　　明媚想到李曼梓所為，想到自個兒跟景正卿的情態……沉默片刻，便問道：「那爹爹，不知……對爹爹而言，可會……為一個人不惜生死？」

　　衛淩很意外她會問出這個，想了想，笑道：「是曾經有過。」

　　明媚睜大雙眸：「是娘親麼？」

　　衛淩臉色微怔，而後，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是？」明媚震驚，失聲問道，「那是為了誰？」

　　衛淩遲疑片刻，笑道：「都是過去的了，不提也罷，只如今，爹爹有為之肯出生入死千金不換的人呢。」

　　「那……又是誰？」明媚有些害怕，竟隱隱擔心衛淩說是李曼梓。

　　衛淩望著她，抬手摸摸她的臉：「傻孩子，在爹爹心中最為重要的，自然就是你啊，沒什麼能比你更要緊，而天底下，也只有你能讓爹爹肯生死不惜了。」

　　明媚呆了一呆，而後張手抱住衛淩：「爹爹……」

　　衛淩抱著她：「只可惜，你畢竟也要嫁人的，瞧景正卿那模樣……恐怕已經等不及要娶你過去了，是不是？」

　　明媚略有點尷尬：的確是給衛淩說中了。

　　衛淩又歎了聲：「罷了，只要他待你好，也算了……」

　　明媚忽然想到景正卿曾叮囑過自己的那話……想要趁機說說，又有點難以啟齒。望著衛淩略有些惘然的臉色，只好說道：「爹爹……李、李小姐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衛淩蹙眉不答，明媚問完，自己卻又怕起來，忙又道：「爹爹，我只想你知道……爹爹其實……不必為了明媚委屈自己，爹爹希望我好，我自然也是這麼希望的，想要爹爹好，所以只要爹爹願意……不管您最後是如何決定的，我都、都會高興的……」

　　衛淩凝視明媚良久，才緩緩將她擁入懷中：「好孩子……爹爹……知道。」

　　明媚靠在衛淩懷中，心亂跳了會兒，眼前仿佛又出現景正卿的臉，不停催著她：「……說呀，可不許反悔……」

　　明媚口乾舌燥，隔了會兒，終於把心一橫：「爹爹，我、我……還有件事……」

　　「何事？」衛淩低頭。

　　明媚道：「我……我、我跟……沒什麼！」

　　衛淩詫異，還要再問，明媚卻道：「我……得去看看峰兒了！」便跳下地，跑向門外。

　　衛淩起身，目送明媚逃也似的離開，看著空空蕩蕩的書房，想到之前說過的種種，刹那之間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有一聲略帶淒厲無助的呼喚，猝不及防地闖入耳中。

　　「帶我走吧！」那個明豔照人的少女，倉促闖進他的居所，哀哀地說，「衛淩，帶我走吧！」

　　彼時還是少年的他，冷冷地望著如逃似的闖進來的少女，——她的樣子，就好像青天白日卻見了鬼怪，而鬼怪正在屋外，於是她便只能到他身邊求庇護。

　　那無助地求告聲仿佛還在耳畔，衛淩卻又聽到淺淺的說笑聲。

　　衛淩無意識地走到窗戶邊上，抬手扶著窗櫺，卻見外頭的院子中，明媚正遇見領著衛峰過來的張娘子，衛峰正向著明媚爛漫地笑，手中還握著一個小小弓箭，明媚也蹲下身子，摸著衛峰的臉，問長問短。

　　春日的陽光從屋簷上傾瀉下來，照的三個人的臉色都很鮮明，歡聲笑顏，近在眼前。

　　衛淩望著陽光中那張同樣明麗且十分肖似的面孔，闖入他心的那個脆弱而美好的影子，如鏡花水月般，在心頭一晃……又消失于記憶的長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