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直面
明媚是出來送衛峰的,小孩兒貪玩,多留了會兒,明媚便叫五福送他回太太處,誰知道還沒出門兒,就見門口杵著一個人。
目光相對的瞬間,別說是景正卿,連明媚都是僵了。
真真是冤家對頭。
衛峰並不曉得他所喜歡的二爺跟明媚之間的恩怨已經擰成死結,無法解開,只知道這位二爺曾開解他,又護著他,近來入獄受了嚴重的傷,幾乎丟了性命,這數日來一直不怎麼見到景正卿,因此的確是發自肺腑地想念。
衛峰抱著景正卿的腿,著實親熱。
景正卿回過神來,抬手摸摸他的頭,心裡亂,也不知說什麼好,就只乾笑了笑。
衛峰察覺他袖子裡有東西硬硬地硌著自己,便好奇問道:「二爺你袖子裡是什麼?」
景正卿正在尷尬,聞言像是捉到救命稻草,就把袖子裡的膏藥掏出來:「是端王給的……」
話一出口,差點咬了自己舌尖兒,真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誰給的不好,偏偏提端王!
那邊明媚一聽,果真擰眉,正要轉身回屋。
卻聽衛峰問道:「是王爺給的?什麼東西?必然是好東西!」便拿了那個精緻盒子,翻來覆去地看,那盒子做的漂亮,也精細,因裡頭裝的是名貴藥膏,故而封的細緻,開關很是奇巧,等閒人不仔細打不開。
衛峰就拿在手中看,一邊發問。
景正卿瞧著明媚欲走,歎了聲,說:「是療傷的藥膏。」
明媚腳下一頓,竟停了下來。
衛峰一聽,也嚇了一跳,知道是要緊東西,頓時不敢去玩那盒子,只抬頭看景正卿著急地問:「二爺你又傷著了?」
景正卿見他一臉慌張,便才一笑:「二爺沒傷著,都是舊傷,這些是可以讓傷快些好……還能去掉傷疤的。」
衛峰這才緩緩松了口氣,見景正卿俯身看自己,他便打量景正卿的臉,道:「那二爺可要好好地用,二爺臉上的疤可還留著呢,要經常使喚的話就會沒了吧?」
景正卿點頭:「聽說是這樣的,不過還沒試過呢,也不一定好使。」
兩人說到這裡,明媚便說:「峰兒,你該回去了。」
衛峰這才想自己的確是該走了,只是看見景正卿,便一時拔不動腳,當下便問:「二爺,你跟我一塊兒走麼?」
景正卿便說:「我才從夫人那來,不能回去了,你就乖乖聽你姐姐的話,回去吧。」
衛峰把藥膏交還給景正卿,戀戀不捨:「那改天我去找二爺,可使得?」
景正卿笑道:「你隨時去都可以,我留點心果子給你吃。」
衛峰大為高興,拍掌叫好:「那一言為定啦。」
五福也在旁抿著嘴笑:「看小公子高興的這樣兒,方才還在裡頭跟姑娘說惦記二爺呢,誰知一出門就碰見了,那就改天再去找二爺吧,我先把你送回夫人那邊去。」說完了,卻又對景正卿道:「二爺別在這風口裡站著了,留神吹得傷口疼,快進去坐會兒吧。」
衛峰這才跟著五福,挑著燈籠去了。原地便剩下明媚跟景正卿,一時無語。
恰好這刻裡頭四喜從屋裡出來,一眼瞧見明媚站在門內,便笑:「小葫叫我來看看,怎麼送人送了這麼半天?她可真上心姑娘,生怕姑娘在這門口給狼叼了去不成……」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猛地又看見景正卿,才驚道:「二爺什麼時候過來的?」
景正卿便若無其事地說:「才來,剛才遇見峰兒,說了幾句話,他也剛走。」
一陣風嗖地刮過,竟嗚嗚作響,委實是大,四喜忙抬手護住明媚,一邊急急道:「二爺快進來,先避避風頭也好。」
明媚也不看他,轉身往裡去了,景正卿聽她不做聲,便道:「也好。」竟答應了,跟著進來。
進了裡屋,玉葫先迎了明媚,把藥碗送上:「說了不讓姑娘出去送,五福送他回去就行了,今夜裡風大,吹壞了人。」
明媚伸手接了過去,也不說話,走到里間兒,就默然無聲坐在桌邊上。
那邊四喜領著景正卿進來,玉葫看到他,頓時變了臉色。
玉葫張了張口,看看景正卿,回頭又看看明媚,想到白日裡明媚所叮囑的……終於狠瞪了景正卿一眼,閉嘴離開。
四喜招呼道:「二爺快到裡面兒坐,裡頭暖和。」
景正卿見明媚坐在裡面,也不推讓,就也走進去,四喜看玉葫也不倒茶,便笑道:「小葫這丫頭真是的,架子越來越大,二爺來了不招呼不說,也不奉茶。」少不得她自己便去備茶。
這會兒景正卿坐在桌邊,手中兀自還拿著那一盒藥,便看明媚。
明媚捧著藥碗,垂著眸子喝了口,只當他是不存在的。
景正卿看了會兒,沒話找話:「妹妹,這藥苦麼?是什麼藥?你身子不舒服?」
明媚也不理他,只是仍慢慢地喝著。
景正卿不惱,反笑道:「若是熱,我替你吹吹吧。」
明媚充耳不聞,慢慢喝了半碗藥。
四喜奉了茶上來,便道:「二爺喝。」一眼看到桌上的那藥膏盒子,不由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看來好金貴。」
景正卿道:「這不是好東西,裡頭是藥。」
「什麼藥,用這麼精緻的盒子盛著?」
「傷藥……」景正卿說了兩句,忽地看到明媚眉頭微蹙,便道:「也沒什麼。」
四喜瞧著氣氛不對,便機靈地沒再問下去,只道:「二爺慢慢喝口茶,暖暖身子,方才小公子在的時候還問起二爺呢,說二爺不知怎麼樣了。」
景正卿道:「才在門口見過了。」
四喜點頭,便才出去了。
景正卿把那藥盒子仍舊揣進袖子裡,猶豫一會兒,才說:「我不是有心提……」他怕明媚以為自己總說「傷藥」,乃是有心說來「提醒」什麼的,故而想解釋。
明媚卻忽然出聲,竟問道:「這藥,真是王爺給的?」
景正卿見她終於肯理自己,忙回:「正是,才從母親那裡得來,你要不要看看?」他本是沒話找話,隨口一問,誰知道明媚竟沒斥他。
景正卿見狀,便把那盒子掏出來,放在桌上,緩緩地又推給明媚。
明媚這才轉頭看去,先看見他推著藥盒過來的那手指……還沒十分長好,有地方嫩肉紅紅,看來嚇人,也不知究竟是磨破了還是自來那樣。
明媚忙垂眸移開目光,又緩緩抬手,拿了那盒子在手中,細細看了一會兒。
明媚心細聰慧,燈影下看了看,便知道那開鎖的機關,纖纖的手指捏住盒子中央那梅花心狀凸起,輕輕一擰,又往下一按,才把那盒子打開了。
銀盒剛開,就嗅到裡頭一陣清淡香氣,暖暖逸出,連景正卿也聞到了,不由道:「好香,聽說是很名貴的,雖然還沒試,嗅著這香氣,卻也覺得是極好的。」
明媚見那藥膏是乳白色,略有些透明似的,便又將盒子合起來,重新鎖上。
景正卿不知她心中想什麼,便也不做聲。
明媚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景正卿一怔,本能地回答:「大部分是好了。」
明媚道:「你說這是去傷疤的藥,還……有許多疤痕嗎?」
景正卿越發不明:「是……有一些的……」
明媚垂眸,淡淡說道:「我想看看。」
景正卿身子一震,幾乎疑心聽錯:「啊?」
明媚抬眸,看向景正卿:「你身上的傷,給我看一看吧。」
景正卿竟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心頭一陣狂跳,又有些窒息似的,隔了會兒,才說:「妹妹,難看的很……我怕你看了會……」
「會嫌棄你,還是會嚇得哭?我想看,你若是覺得為難,便走就是了。」明媚的口吻仍是淡淡地。
景正卿皺眉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抬手,在領口處微微一抹,繼而滑到腰間,便把腰帶解開。
明媚仍坐著不動,景正卿眼睛望著她,如是乾淨俐落把外裳脫了,又解裡衣,瞧她仍沒有要阻止的意思……雖然那臉色似乎……景正卿咬著牙,把裡衣飛快地脫下。
明媚這才抬眼,看向他身上。
一下子映入眼簾的,便先是他胸口那一處險要的傷,果真如歐玉嬌所說,傷正在心口處,有衛峰的拳頭大,結著痂,但旁邊卻有新鮮的血跡未除去,顯然是又落了新傷的。
明媚只覺得渾身又有那種如浸沒冰水被針紮似地刺痛感,好不容易才把目光轉開。
除此之外,卻見那本來如玉一樣的好肌膚上,疤痕斑斑,形狀各異,令人觸目驚心。——這是她目之所及的,明媚心裡是知道的,他的後背,腿上,也少不了,當日她所見他的手指都給折騰成那樣淒慘,他們怎會放過他周身寸寸?
明媚死死地咬著牙看著,坐著一動不動,眼睛瞪得大大地,自從看向他的那一刻,就沒有眨過眼。
景正卿把衣裳合起來,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反正都已經是過去了的……且我也沒怨過誰,這無非只是我的命。」
明媚轉頭,定定地看向虛空處,她微微地垂著頭,不肯眨一下眼,因眼中的淚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撐著,固執地不肯落下,可也退不去。
景正卿看見了,即刻停了話頭。他看得清楚:明媚坐著,看似平靜,如木雕石像一般,然而她的身子卻在微微發抖。
可是她已經竭力自製了。
景正卿竟也知道。
景正卿起身,明媚卻忽道:「別過來。」
景正卿站住,明媚轉開頭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隔了會兒,景正卿聽她說道:「時候不早了,二爺……先回去吧。」
景正卿見她如此,便道:「那妹妹好好安歇。」
他轉過身,心裡空空地,邁步正要走,卻聽明媚說道:「你先前說的話,我會再想一想,改日再跟你說。」
景正卿不解,剛要問她,外頭五福回來了,跺著腳搓著手跟四喜說起:「外頭的風越發大了……差點沒把我吹跑了,又冷的很,耳朵都要凍掉了,幸好早些送了小公子回去。」
此刻里間明媚喚道:「玉葫。」
景正卿心裡一歎,舉步往外。
四喜五福見他出來,便道:「二爺要走了?」
景正卿點點頭,邁步下了臺階,才走了兩步,就聽見四喜道:「二爺等等。」
景正卿疑惑回頭,卻見玉葫塞了一樣東西給四喜,不知說了什麼,轉身入內去了。
四喜就跑出來,把那物抖開,竟是一件大氅,就給景正卿披上:「姑娘怕外頭冷吹著二爺,叫二爺先披著這件兒回去,好歹避避風。」
景正卿聽了這句,一時呆了。
四喜墊腳替他把帽兜兜上,捂著耳朵跟半邊臉,又笑:「不知小葫抽什麼風,居然不肯出來給二爺送,還非得讓我送。」
景正卿披著明媚那件大氅,也不知是怎麼出了她的院子的,一路飄飄蕩蕩地回到居所,也不知是怎麼回來的。
回屋後便裹著那大氅,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起身了,鼻端嗅到上頭淡淡地香氣,於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中,忽然之間雙眸一睜,才想通了明媚那句話的意思。
北風呼呼地刮了兩日,年關近了,城內各處三五不時響起炮仗的聲音,委實喜氣洋洋。
與此同時,景府又來了一撥不速之客,不是別人,卻正是明媚的哥哥嫂子一家。
景老夫人聽了門房上的來報,臉色一沉,很不耐煩,連相見都不願,只道:「去看看大老爺二老爺誰在家裡,讓他們去料理此事。」
小廝領命而去,卻是景睿在家中。
景睿一聽,心中盤算:當初衛淩臨去之前,只叫照料明媚,對於長子跟幼子卻是並無提及,且據景正卿回報所知,衛淩的這位長子衛宸,起先是因好賭成性才鬧了人命官司的,差點兒連累明媚……景睿自然不願意把這樣的人留在家中,只不過明媚自在府裡,直接便把她哥哥往外推出去,似也說不過去。
景睿思來想去,卻不知有哪個多嘴的丫鬟,早就把衛宸來府的事傳了進去。
明媚聽說了,到底是兄妹,並沒有連見都不見的道理,於是便出來,先求見老太太,老太太見她竟知道了,暗恨丫鬟多嘴,卻也只好叫人去給景睿通傳了聲兒。
景睿聽聞,便先叫人領了衛宸同他媳婦進來,不進內院,只在迎客的偏廳裡奉茶等候,又叫人領了明媚出去相見。
明媚自上京來,身邊只有個衛峰,頭一遭要跟衛宸相見,心情倒是有些緊張,衛宸再不爭氣,畢竟也是兄長,聽來便叫人有種家人在的感覺。
因此明媚走得極快,有些迫不及待地見到衛宸。
頃刻間便到了外間偏廳,一些閒雜人等都也摒退,廳裡只有衛宸跟他媳婦。兄妹兩一見,明媚上前,眼中已經含淚:「哥哥!」
衛宸望著她,也有幾分激動:「明媚……」兄妹兩個抱頭,潸然淚下。
玉葫也在一邊垂淚,心裡想:「大少爺從來是個不靠譜的,但經過這一場牢獄之災,應該會收斂些吧,且他素來也疼愛姑娘,這回他來了京,若是好好地……姑娘倒可以多個依仗了,畢竟是娘家的人。」
玉葫想著,忽然想起另一人,就看向旁邊的衛少奶,卻見多日不見,她倒是一點兒也沒變,倒好象比之前還胖了些似的。
明媚看向衛宸,卻見他比之前黑瘦了些,原本還算是有些英俊的臉,此刻卻多了些憔悴狼狽,顯然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明媚有些心疼,便道:「哥哥必然受了不少苦。」
衛宸張口道:「倒還好,景……」才說了幾個字,忽然聽到一聲咳嗽,衛宸轉頭,瞧見衛少奶向自己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