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發毛
景正卿說罷,三郎思忖道:「去王府?是了,你也該去王府拜會,畢竟這一次多虧了端王,于情於理,很該就親自去一趟。」
景正卿微微一笑,雲三郎瞧著他眼底仿佛藏著什麼,正待要問,卻聽得外頭有人說道:「聽說老太太已經啟程往回了,這會子快到家門了。」
景正卿聽了,才有幾分眉飛色舞起來,笑道:「走,咱們出去看看熱鬧去。」
三郎見狀,便也不問了。
兩人出來,就遠遠地站在那廊下,可以看到前頭進來的廊口,一目了然。
景正卿遠遠地站了會兒,翹首以盼。三郎自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陪站著,片刻,果真見景老夫人進了裡堂,一干女眷也隨之入內。
景正卿暗中詫異,忍不住對雲三郎說道:「你可看到明媚了?」
三郎掃他一眼,搖頭:「沒見著,她也去了?」
景正卿點頭,兀自往那處張望,一邊心不在焉說道:「照老太太的意思是她身子弱,那外頭又格外冷,不讓她去了,她自己央著要去。」
三郎道:「二爺卻又怎麼知道這些?」
「我當然……」景正卿隨口要說,忽地反應過來,便笑道:「好啊你,敢給二爺設套兒了。」
兩人說了這幾句,三郎目光一動,道:「那個,是你家表妹的丫鬟吧,她在那,你那表妹又能跑到哪裡去?」
景正卿一看,果真正是五福呢,瞧著五福也不跟著眾人進廳內,是個要轉身回內院的樣子,景正卿便急忙走前幾步,叫道:「五福,五福!」
五福猛地一抬頭,望見景正卿,便忙跑過來,行禮問道:「二爺叫我幹什麼?」
景正卿道:「你怎麼一個人?你們姑娘呢?」
五福道:「回二爺,姑娘沒回來呢。」
景正卿一驚非同小可:「什麼叫沒回來?」旁邊的三郎也忍不住挑了挑眉,甚為意外。
五福回道:「是這樣的,原本是要回來的,只是姑娘說,過兩天就是姑奶奶的祭日了,她想留在廟裡,給姑奶奶多念些經。」
景正卿目瞪口呆,本能地覺得哪裡有些兒不對,眨了眨眼,問道:「老太太竟准了?」
五福說道:「老太太原本自然是不依的,只是姑娘求的緊,都哭了好些呢,老太太疼惜姑娘,又念在她一片孝心,就准了她……暫時安置在距離家廟不遠的無塵庵裡,姑娘還說不用我照料,就只留下小葫姐姐了。」
景正卿呆呆地,竟說不出話來。還是三郎道:「行了,二爺知道了,你去吧。」五福才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景正卿站了片刻,三郎問道:「你怎麼了?這幅臉色?」
景正卿回頭看他:「我……」皺眉想了想,便道:「我只是覺得……好似是有些……」
雲三郎道:「有些不對勁兒麼?」
「你也察覺了?」景正卿越發呆怔。
雲三郎沉思說道:「我只是覺得,嬌滴滴地一個姑娘家,哪裡肯留在尼姑庵那種清冷的地方?何況又是大冬日的……平白受苦,不過,你那表妹天性孝順,若是為了她娘親的忌辰盡孝,倒也是說得通的。」
景正卿聽了這幾句,思來想去,歎了口氣:「總覺得心裡頭……」
三郎一笑道:「行了你,這是六神無主關心即亂了嗎?快省省,倒是想想你去端王府的正經事罷了。」
景正卿聽了雲三郎的話,才暫時壓下心中不解。偏生他曾經跟明媚有過「吵鬧」,此事老太太跟蘇夫人都是知道的,因此竟也不好直接去問兩人,只好私底下旁敲側擊地問玉婉。
玉婉也不是個好瞞的人,自也伶俐,問得深了,反而也不妙。因此景正卿只得了幾句模棱兩可的:知道明媚很好,也知道她因一片孝心留下,據說三日後過了景如雪的忌辰,明媚便也就回來了。
景正卿只好按捺,盼著這三天趕緊快些過去。
如此過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景正卿收拾了一番,先去跟景睿說聲,景睿交代了幾句,景正卿出門,便前往端王府。
上回他進端王府,是被人抬著出入的,全無印象,此刻來到府前,抬頭看一眼那肅穆威嚴的門頭,忽然想到明媚曾在這裡為了他當眾跪地……心中百感交集。
明媚自不會說那些事了,只是雲三郎消息靈通,這端王府也頗多他認得的侍衛,底下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便散佈開來。
景正卿最是明白明媚性情了,看來溫柔嬌嫩的人,倔強起來則無人可及,是個外柔內剛的,景正卿想像不到,究竟是什麼促使明媚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跪在王府。
將心比心,再細想,那可是……比殺了她更難受的舉止罷。她竟做得出。
景正卿遞了名刺,端王府的門房傳了進去,頃刻間,裡頭自有一位端王的親隨迎了出來。
景正卿見他十分恭敬,便也客客氣氣,隨著入內,到了內堂。
內堂裡頭和暖如春,景正卿剛進內,就瞧見上頭坐著一人,四目相對,景正卿腦中一晃神,竟想起在刑部大牢,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就是此人,忽然之間出現,將他從地上抱起來。
那時候他昏昏沉沉,不知是夢是幻,唯獨記得很清楚的就是眼前這雙眼睛,如此明亮,滿滿地都是如假包換的關切神色。
景正卿之前同端王趙純佑也不過是泛泛之交,酒場府第之中雖然偶然相遇,並不十分熟絡,畢竟身份有別。
那一次護送明媚回京,月夜湖上船上相見,卻也是頭一遭的單獨相處,當時只覺得這位王爺豐神俊朗,氣度不凡,實在令人欽羨。
等後來回京,忽然間端王竟看中了明媚,景正卿雖然不敢說什麼,可心中卻著實惱了幾分,覺得端王也不似之前那樣超凡脫俗了,本質上不過也是個色迷心竅的男人罷了。
卻沒有想到,起伏跌宕命途迴旋之中,竟也是此人,於生死關頭救了他。
景正卿依稀還記得,當時他脫了狐裘大氅,裹住自己……
一直到此刻再度相見,景正卿的心底,才忽然生出一種類似於愧對端王的感覺來:畢竟,他知道,端王對明媚不管是好色也好愛明媚的人也罷,十分裡頭,總有六七分是真心喜愛她的,何況於他私心來說,明媚又著實可愛。
然而他卻不想接受端王對明媚的愛跟佔有,現如今前來府上,心裡頭還千方百計地轉著主意,想要從端王身邊兒把明媚搶走呢。
景正卿上前見禮,端王略一點頭,表情和藹,望著景正卿道:「二郎不必客套,且坐了說話。」
景正卿道:「多謝王爺賜座。」果真後退一步,落了座。
端王此刻,便上下打量景正卿,見他臉上的紅痕褪了好些,便問道:「二郎身子如何?本王本欲親自往景府探望,怎奈這段時間雜事纏身,竟j□j不暇。」
「正卿怎麼敢勞煩王爺親去探望,多虧王爺救我于水火之中,正卿已經是感激不盡了。」景正卿不敢同端王對視,目光略垂,是個恭敬之態。
端王凝望著他,微微點頭:「那些客套話,不必多說,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景正卿道:「王爺放心,已經是大好了,今日特地登門,相謝王爺的救命之恩。」
端王一笑,道:「說了不必提這件事,其實說起來……是本王出手晚了些,才讓二郎吃了更多苦頭。」說到這裡,臉色不由凝重起來,可見是真心難過。
景正卿聽出端王話語之中的歎息之意,心中略微動容,卻肅然懇切道:「這也是正卿平日裡行為不端才招致的禍患……都是個人造化罷了,王爺不必替我難過。」
端王聽了他這句話,雙眸望著景正卿,有些出神,心中默默地想:「個人……造化麼……」
景正卿聽端王不做聲,便抬起頭看他,只見端王神情恍惚,竟是不知在想什麼。
景正卿近距離望著端王,才覺端王果真是個美男子,面容白皙,眉目清秀,且又一身地儒雅貴氣,這樣的男子,若是手段再溫柔一些,世間極少有女子能夠逃脫手底。
景正卿默默心想:「怪道明媚不過是見了他幾次,便對他死心塌地地,想必端王手段也是不錯的。」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語。
片刻,景正卿正欲打起精神來再說幾句,卻聽端王先開口說道:「那些冤枉二郎濫用刑罰逼供之徒,本王已經將他們盡數料理,以後,應該不至於會再出現類似事情了。」
景正卿見他如此說,只以為端王是要讓他承情,頓時便順勢說:「多謝王爺秉公處置,總之,正卿這條命是王爺所救,以後王爺若有吩咐,就算刀山火海,正卿也願意為王爺前往。」
端王聽了這幾句話,略微愕然,心中一想,便也明白景正卿的意思,不由地露出笑容:「二郎乃是一片赤子之心,難得,難得。」
景正卿見他笑容和藹,他心裡卻在想:「我總要想個法子,最好就投靠在王爺麾下,若是能立下大功的話……或許王爺會開恩……總之要先跟王爺把關係搞好才好行事。」
景正卿心懷著一絲僥倖,同端王又說了會兒話。也無非是些家常的閒話。端王便問他在司武衙門的事,以及帶兵之事……連前些日子雀屏山的戰役都細細問了一遍,景正卿表面精神抖擻說的眉飛色舞,實則心中驚訝又納悶:這些過程端王怎會如此感興趣?何況都是過去之事,雀屏山一戰,公文上更也記載的明白清楚。
然而看著端王很感興趣且又聽得入神的模樣,景正卿倒是不好拂逆王爺的興致,於是便撿著有趣的驚險的經歷,一一跟端王說了。
端王聽到最後,連連點頭,卻又問道:「聽聞在雀屏山一戰,二郎也受了傷?不知傷在何處?可痊癒了?」
景正卿道:「正在肩頭,早已經大好了。」
端王便問道:「已經好了?」
這話問的古怪。
景正卿張了張口,只好仍做泰然自若狀,微笑回答:「正是好了,王爺放心。」
端王卻不表態,只是打量他身上,看的景正卿莫名其妙,隔了會兒,端王終於說道:「本王仍是有些不放心的,先前你從刑部回來的時候,身上之傷……唉!是了,二郎你……可願給本王瞧瞧你的傷處?若是有不妙,本王最近又認得幾個有名的大夫……」
景正卿聽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覺得這王爺未免有些……只是他一心想跟端王搞好關係,既然王爺都提出來了,他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景正卿略一遲疑,終於說道:「只是怕傷處齷齪,汙了王爺的眼……」
端王搖頭道:「哪裡的話?不是說都已經好了?」
景正卿無奈,當下便站起身來,解開腰帶,外裳,心想端王只想看雀屏山上的傷,便只去掉肩頭的衣裳:「王爺請看,此處的傷已經是痊癒了。」
端王起身,便走到他身後,往下一看,果真看到在肩頭上有一塊通紅疤痕,癒合的著實一般,上面的肉芽都擰著,端王身子一顫,目光移開,卻又見周遭有些大大小小地斑痕,顯然是新傷,多半都已經癒合了,有的卻還結著痂。
端王抬手,手指將落未落,眼中卻湧出淚來,一聲也不能說。
景正卿被帶回端王府的時候,端王是看過他身上大大小小傷處的,知道此刻他所見的不過是十分之一都不到,他的胸口更是傷的嚴重……端王有心看看,卻覺得自己恐怕承受不了。
端王沉默這會兒,景正卿敞著衣襟,一動不動站著,從莫名其妙變得通身有些發毛。
端王說要看傷,卻悄無聲息,如今正站在自己身後,更不說話,也無反應,景正卿心中上上下下,開始忐忑,想回頭,卻又不敢,於是只略微側面,輕聲喚道:「王爺?」
頃刻,才聽得身後端王歎息般地說道:「二郎……受了好些苦。」
景正卿聽了這聲,心道:「王爺雖然是天潢貴胄,可哪裡見過這樣的傷勢?他又不曾親自帶兵打仗,自然有些受驚了。」此刻才釋然,於是一笑,把衣裳拉起來,若無其事地笑道:「王爺不必擔心,這些都不過是常有的事兒……牢獄之災雖然說是想不到的,但平常裡帶兵出戰的話,明刀暗箭地防不勝防,自是會受傷的,只是正卿命大,此番又得王爺相助……有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因此……」
景正卿說著,一回身,卻見端王雙眸發紅,頓時便有些驚愕,說不下去。
景正卿從王府出來,翻身上馬,往景府而回,一路上想到端王府裡跟端王見面的種種,心道:「王爺竟好像很關心我似的……看見我的傷眼圈兒都紅了,總不會是我看錯了?」
一會兒又想:「到底是個太平王爺,又沒吃過苦,忽然間看到那些猙獰的傷處,嚇到了也是有的,哈哈……」想到這裡,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以後我跟妹妹好的時候,倒不好脫衣裳給她看了,她那性子是更受不了的,別嚇著她。」
走了片刻,又暗中琢磨:「總之這回是去對了,王爺對我印象不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以後我總要找個機會,讓他把妹妹還給我。」
如此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策馬而行,想來想去,卻總落在明媚身上,恨不得就不回府,直接打馬出城去見明媚,卻到底不能再行衝動。
不知不覺將到了府門口,遠遠地見門口停著幾輛馬車,景正卿心頭一跳,喜地想道:「難道是明媚回來了?」當下一反那恍惚疲憊之態,揮鞭子一敲馬臀,得得地往府門口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