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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語》第48章
第48章 總角

 且說山莊內正忙著置備八親王周年忌辰。多年聽慣的春風,今秋更顯凄涼。求神拜佛諸事,皆由燕中納言和阿圖梨操辦。兩個女公子則應侍女等的建議,幹些瑣碎之事。例如縫製布施僧眾的法服、裝飾經卷等。但也顯得心力不濟,愁苦不堪。幸有素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這周年忌辰不至於太過冷清!意中納言親赴寧治,為兩女公子除眼之事,略表慰問之意。阿圖梨也來了。兩女公子此刻邊編製香幾四角的流蘇,邊誦念「如此無聊歲月經」等古歌,不時言語。掛在帷屏上的布員露出一條窄縫,尊君由此窺見絡子,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便吟唱古歌「欲把淚珠粒粒穿」之句。又尋思道:伊勢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時,也心同此情吧。簾內兩女公子聽了趣味盎然,但又羞於開口應答。她們想道:「紀貫之所詠『心地非由紗線織』一歌,為了一時的生離,便愁思綿綿,何況死別呢?古歌之善於抒情可見一斑。」黛君正撰寫願文,敘述經卷與佛像供養的旨趣,便信筆題詩一首:

 「契結連理緣,似總角盤盤。百轉紅絲統,同心共永遠。」寫好后差人送入簾內。大女公子一見,還是老一套,興味索然,但還是奉答:

 「流蘇女淚脆,點點不可穿。紅絲縱有情,永無結緣期。」吟罷想起「永遠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緒綿綿,隱隱作恨。

 董君遭受這般冷遇,羞愧難當,便暫將此事拋開,只與大女公子認真地商談旬親王與二女公子之事。他說道:「旬親王在戀愛方面常常操之過急,即便心中不甚滿意,一旦說出,也決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計探詢尊意。你心中有何顧慮,為何如此斥絕呢?男婚女嫁之事,您並非一無所知,但一直對人置之不理,枉費我真情一片。今天無論如何,請你明白給予我答覆。」他說得一本正經。大女公子答道:「正因為你用心真誠之故,我才不惜拋頭露面,與你相處。可您連這點都不明白,可見你心中尚有淺薄的念頭。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則此處荒寂之境,自會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識,對此也無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時,此事應該如何,彼事應該如何,對我等也有囑咐。但是您所說的婚姻之事,卻隻字未提。或許先父之意,要我們斷絕塵念,以度餘生吧!故實難以答覆您的垂詢。只是妹妹如此年輕,便隱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過,但願她不要一意孤行,執迷不悟。命當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說罷慨然長嘆,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實足憐惜。尊君設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長輩那樣處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覆也在情理之中。便喚來那老侍女共君,與之商談。對她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親王病危之際,自知死期將至,便託付我照顧兩女公子,我點頭答應。未曾料到兩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處置,不知何故?我顧慮重重。你一定也聽到過:我生性古怪,對世俗男女之事萬元興緻。恐是前世因緣,我對大小姐一片誠心,此事已傳揚開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親王遺志,讓我與大小姐公開結為夫婦。此雖屬奢望,但世間也不乏此類先例啊?」接著又說道:「匈親王與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過。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為何如此?」他說時愁容滿面。並君心中想道:「倒真是兩對好夫妻……」但她並非一般愚昧無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諾諾,阿談奉承。只是答道:「恐怕這兩位小姐性情乖劣,異於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們這些詩文,就是親王在世,誰又曾蒙蔭庇?眾人覺得前程無望,紛紛借口散去,那些故朋舊友,也都不願長久呆下去。何況現在親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們便都牢騷滿腹。有人說道:『親王看重門第,凡不是門當戶對的親事,皆認為委屈。陳規未棄,故兩位小姐的親事至今未定。如今親王已逝,她們孤獨無靠,應該隨機應變,靈活處理。倘有人對此說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無論怎樣的人,總要有個依託才是。即便是以松葉為食的苦行頭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門下修行。』她們胡言亂語,常常使得這兩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寧。然而她們意志堅定,大小姐只是。已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隨俗事人。您常常不辭勞苦,前來訪問,如此數年不斷。兩位小姐心下感激,也願與您親近,凡事與你商議。如果您對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會應允的。匈親王書信頻頻,但她們覺得此人並不真誠。」蒸君答道:「我既然蒙親工遺托,自當悉心照顧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與我結緣,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關心備至,我受寵若驚。然而我雖已絕塵緣,心之所愛,仍難割捨。要我移情別戀,實乃強人所難。我對大小姐一片深情,豈能隨意改變?傾心相談人世異常,盡陳心中之事。我沒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難耐。在這世間觸景生情,或喜或憂,無由傾吐,只能隱藏心中。實在沉悶難捱,故願與大小姐真誠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卻未便用秒屑之事隨意打攪她。三條院的公主雖然年紀尚輕,卻與我以母子相稱,亦不便過分親近。至於其他女子,因地位懸殊,也不便於接近。放心中異常孤寂,只是沉悶度日。談情說愛之事,我從未輕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風流,放雖對大小姐傾慕已久,但也羞於啟齒,只在心中憂慮怨恨不已,一點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覺得過於呆板了。至於匈親王與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請,為何以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聽了這番話,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卻蒙二人如此愛戀,這實乃難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這兩件類事。但是兩位小姐一本正經,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沒敢勸說。黃君欲在此留宿,便與女公子隨意交談,直至夕陽西下。

 蒸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雖不明說,但大女公子卻能覺察出來,。動中甚是為難。只是勉為其難,隨意應付他。然而勇君並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過分冷淡,總算接見了他。她叫人將自己所居的佛堂與熏君所居的客間之間的門打開,在佛前點一盞燈,並在帘子處添加一個屏風。又叫人到客間里點燈。但親君不想點燈,他說道:「我心中很悶,也顧不到禮節了,光線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們拿出許多果物來請他品嘗,又準備豐盛的酒肴來款待傳從。侍女們紛紛遠離二人所居之處,聚於廊下等處。二人便悄聲談起話來。大女公子木甚隨和,卻甚嫵媚動人。言語之聲,嬌脆欲滴,讓黃君牽腸掛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僅此障礙,便阻礙了我們的來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鎮靜,一味奢談世間悲喜事,皆極富趣味。大女公子早已告訴侍女,叫她們留於帝內。但詩女們想:「煙除B如此疏遠他?」便皆退出,靠於各處打盹,佛前也無人挑燈點火。大女公子十分難堪,低聲呼喚侍女,可是哪裡有人應聲。她對黛君說道:『哦心緒煩亂,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與你交談!」便起身回內室去。董君隨即道:「我經歷深山遠道而來,更是疲乏。如此與你交談,便可教我忘掉勞頓。你果真如此,教我怎辦?」他便將屏風挪開一個縫隙,鑽進佛堂里來。大女公子半個身子已入內室,卻被蒸君從後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惱懼不已,吼道:「這便是你所謂『毫無隔閡』嗎?真是荒唐之至廠那嬌噴之態很是意人憐愛。黃君答道:「我這毫無隔閡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說『荒唐』,是害怕我非禮吧?我絕無此念。我可在佛前發誓,你還怕什麼?外人也許不信,但我確實與眾不同。」借著幽暗的光線,他撩起她額前的頭髮,只見她容貌嬌美元比,實在是無僅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盡可肆無忌憚。如果來訪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該如何是好?」回思自己過去優柔寡斷,不覺為之一驚。又見到她傷心落淚的模樣,頓生憐憫,他想:「切不可操之過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說。」他覺得自己使她受此驚嚇,心中不忍,便低聲下氣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齒地對他說道:「原來如此居心叵測。我身著喪服,而你毫木顧忌,一味闖進來,此是何等卑鄙!我一個弱女子遭此侮辱,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會被熏君看到枯瘦的喪服,十分尷尬,心中懊惱不已。蒸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恥於開口。你以身穿喪服為借口,故意疏遠我。但你若能體貼我多年一片誠心,便不會如此拘於形式了吧。」便從那天東方欲曉、殘月猶控之時聽琴的情景開始,敘述多年來對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聽了羞愧不已,她尋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實,原來卻心環鬼胎!」熏君將身旁的短帷屏拉過來,遮住佛像,暫時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撲鼻。庭中芒草的香氣也讓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已至誠,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來。他想:「如今她在喪期,我無禮相擾,實屬不該,而且有違初衷。待喪滿之後,她的心情會緩和些吧。」他儘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緒趨於平靜。萬世悲秋,而今亦此;何況於此山中,風聲和籬間的蟲聲,皆使人聽了悲從中來。袁君談論人世無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爾作答,其姿態端在美妙。打瞌睡的侍女們料定兩人已經結緣,都各自歸寢。大女公子憶起父親的遺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實在難以預料。」便覺無事不悲,黯然淚下,如宇治J!【的水流瀉不止。

 不覺天邊破曉。隨從人等已起床,傳來說話聲,以及馬的嘶鳴聲。秦君便想起了過去聽說的有關旅宿的諸種情狀,頓時趣味盎然。紙門上映著晨光。他推開紙門,與大女公子一起向遠處眺望。大女公子也緩緩膝行出來。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齒植物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兩人相視,都覺對方甚是艷麗。董君說道:『俄只願與你如此相處,一道賞花雙目,共話人世之無常,除此別無他求。」他說時態度非常謙和,令大女公子恐懼之心稍減,答道:『「這樣面對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著一個帷屏,那才能更加隨心所欲地談話。」天色漸明,聽見近處群鳥出巢奮翅之聲,山寺晨鐘之聲也依稀可聞。大女公子覺得同這男子同處一室,羞愧難當,便勸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見了實在不好。」黛君答道:「如此冒著朝露歸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實有其事。至今以後,我們份作夫婦模樣,而內里有別,保持清白,我決無非份之想。你倘不體諒我這般心意,那也太無情了!」他並不告辭歸去。大女公子覺得如此廝坐,實在尷尬,心中甚是著急。便對他說道:「以後遵言便是,但今早請你聽我一言。」說話時顯得狼狽之極。熏君答道:「唉,如此破曉別離,令人好生難過!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別,出戶訪惶路途迷』!」說罷嗟嘆不已。此時依稀聽到某處雞鳴,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詩道:

 「荒野雞鳴聲聲悲,拂曉雲霞絲絲情。」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聞鳥脆鳴,俗世煩憂訪愁身。」蒸君送她回到內室,自己從昨夜進來的紙門裡回去,躺於床上,卻無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離別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這幾年來心緒定會不得安寧。」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眾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尋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擺布。身邊的人會作惡多端,花樣翻新,從中作祟、說不定哪天禍從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並非惡人,言談舉止也不算過分。父親在世之時,也是如此看法,還說此人可託付終身。但我自願落黨獨身。妹妹比我年輕貌美,就此空自理沒,也實在可惜。倘能嫁個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這兩人之事,我一定儘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卻難以顧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來對我關懷備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許。可是此人氣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卻步。就讓我孤身度此餘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暖泣起來。心情抑鬱,無可排解,便走進二女公子卧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獨自躺著,聽見眾侍女嘰嘰咕咕,異於平常,心中好生納悶。此時見姐姐進來睡在她身旁,驚喜之餘,連忙拿衣服來替她蓋上。忽然聞到一種濃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從蒸君身上帶來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處理的那件衣服,沒有想到侍女們耳語的確不假。她覺得姐姐很是可憐,便一言不發,佯裝人睡。

 黃君將並君喚來,千叮萬囑,又細心寫了封信與大女公子,方才啟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戲作總角之歌與黃中納吉,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約尋丈』而面晤吧?」甚覺羞愧難當,只是借口「心緒不佳」籠閉於房中,整日神情頹喪。眾侍女說道:「眼見周年忌辰將至,那些零星瑣屑之事,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時她又病了。」正編製香几上流蘇的二女公子說道:「我尚未做過流蘇上的飾花呢。」非讓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時房內光線晦暗,無人能見,大女公子只好起來,與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納言遣人送來的信」她卻道:「我今日身體欠安。」讓侍女們代她回復。眾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筆不可吧?那多失禮!且顯得小氣。」周年忌辰已過,喪服均除去了。兩位女公子當初認定,父親去后無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處,不覺痛哭流涕,教人於心不忍。一年來大女公子皆著黑色喪服,如今改換成淡墨色衣服,儀姿更顯雅緻。二女公子正當芬芳年華,更是國色天香。她正梳洗秀髮。大女公子忙來幫她。細瞧妹妹的姣好容顏,竟使她忘卻了世間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願,將妹妹嫁與那人,他不會不答應吧療此事她心有定數,不覺會意笑了。除了這位姐姐,二女公子別無其他保護人。大女公子對她悉心照顧,情同父母。

 餐中納言亦於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里著喪服,故不便答應我如今喪期將滿……」他如饑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來宇治訪晤。他欲同往常一樣直接見她。眾侍女傳達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卻說道:「我心情極壞,身體不適……」雖一再懇求,仍不肯與他見面。董君說道:「這般無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寫了封信讓轉變與她。大女公子回復道:「眼下忌期雖滿,初除喪服,悲傷猶存。心緒煩亂,不便晤談。」蒸君亦不好多說,將那年老侍女兵君將召來,叮囑了一番。此處侍女們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納言一人。她們皆私下議論道:「若能遂我們心愿,將小姐配與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艷羨的京都,肯定享福不減呢。」眾人一併設法,欲將黛君帶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藉此事,她僅想道:「他這般親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著他,誰知安何盡心?古書中常談及,女子失節作惡,往往並非一己之念,大都由傳文教唆的。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誠摯,何不將妹妹許配與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尋常,一旦結緣,也不會慢她,何況妹妹的容顏姣美,人見人愛。他許是相中了妹妹,不便開口吧。」但她又以為不須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卻獨自主張,實在罪過。推己及人,方覺對她不住。她與妹妹閑談一陣后便說道:「父親遺願,乃指望我們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輕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譏笑。父親在世之時,我們未能讓他脫離凡塵,擾攪了他的清靜,罪孽深重!臨終遺言,應不違背才是。我們孤居獨處,並不痛苦。然而眾侍女時常抱怨我們,認為過分乖張,甚是討厭。對你的去處,亦應思慮:你不應如我一般孤居獨處,讓年華付之流水,你不覺可悲可嘆嗎?你應如世間平常女子,配個如意郎君,那我這孤苦的姐姐亦覺安心,顏面有光了。」二女公子聞得此言,甚是不悅。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親遺願,並非要姐一人孤身終老啊?他深恐我無見識,受外人輕辱,對我疼愛甚深,姐你哪能及呢?為你不再孤寂,我願朝暮相伴,不再分離。」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覺內疚,只得說道:「我心思煩亂,皆因眾侍女時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語了。

 殘陽西斜,黛君並無歸意,大女公子頗為憂慮。並君進入室內轉告尊君心意,並為他鳴不平,且說不應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無語。一味嗟嘆。她想:「此生此世託付於何人呢?若父親在世,倒可言聽計從,許配何等樣人,皆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會遭人嘲諷。可惜此間眾傳文,自恃年紀稍長,以為聰穎,不厭其煩,以各類身分及理由來勸說。然終為奴僕,道理偏頗,怎可聽信?」眾侍女雖再三勸說,但大女公子毫不動情,惟覺煩厭。二女公子平素雖無話不談,但對於男女私情更漠不關心,悠閑自得。故無必要與她商議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牆,沉思默想。眾傳女皆進來勸她:『大小姐還是脫去這淡墨色衣服,換上往常衣裝吧。」她們欲於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狽。倘他們真有心撮合,還有何難處呢?於此狹陋的小山莊。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錦,何處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勸勉她,讓外人不曾知覺,此等好事便順理成章。故他並不虛及由眾侍女出面,僅讓人對大女公子傳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關係至此吧。」但並君與幾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舉雖出於關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淺,惹得大女公子極為嫌恨。大女公子對進來的共君道:「我父尚於人世時,多年中常稱道蒸中納吉善心體恤。如今父親離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誼,終生難忘。可沒料及他有如此心愿,對我傾訴戀情,我常含怨申訴,甚覺難過啊!我倘為隨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豈有不接受?可我已絕塵緣,發誓終生不嫁,所以不勝痛苦。倒是妹妹年華虛擲,令人惋惜。的確,從長計議,這孤寂生涯對妹妹不合適。倘他對父仍念舊情。要他將妹視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願付出一切。望你轉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帶羞色一吐為快。並君頗為憐憫,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詳地對他談及。可他說道:『要我陡轉此念,本不可能。再說兵部卿親王對二小姐傾慕已久,應由他們二人結緣,我當助一臂之力。』此亦為情理中事。縱是父母均在,苦心養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結此良緣,亦難能可貴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勢憂人。我常慮及二位女公子,不覺悲傷。人心難測,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樁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違父命,本屆當然。但親王之慮,乃因恐無人匹配。他曾數次談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歸宿,便可安心了,實在可喜可賀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資或賤,婚姻不如意者,並木鮮見。此事極為尋常,誰會譏笑?那尊中納吉身分與人品,十分出眾。如此赤誠前來求婚,豈可斷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遺訓皓首佛道?難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間煙火么?」她喋喋不休訴說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氣惱,卧而不語。

 二女公子見姐姐神情沮喪,頗覺心酸,依然與她同床共寢。大女公於深恐並君等人將尊君引進室內,可這間小屋別無他處可藏匿。由於大尚熱,她便將自己那件柔軟的外衣給妹妹蓋上。離開一段,於距妹稍遠的地方躺下來。並君將大女公子所言轉告黛君,他便想道:「她為何這般討厭俗世?定是自幼於聖僧般的父親身旁,早就對人世無常有所徹悟吧。」愈發覺得此女與己性情相類,倒以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對非君說道:「照此看來,今後連隔帷亦不可相談了。不過,僅此一回,煩你將我帶到她住所去吧。」並君亦有此念,便招呼眾侍女早些安息,與幾位知情的老婆子并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風,甚覺凄厲,本不牢實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聲。並君便以這些聲響為掩護,悄悄將蒸君引到兩位女公子卧室中。她覺得兩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們向來如此,我怎好勸她們今夜分室安寢呢?好在餐中納言與大小姐早已認識,不會弄錯。」大女公子總不能入眠,忽聽到腳步聲,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痴心酣睡,覺得放心不下,可又無別的辦法。心甚難過。欲將她喚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渾身瑟縮,於一旁偷窺。室內燈光晦暗,但見蒸君身著襯衣,極其熟悉,撩起帷屏,鑽了進來。大女公子想:「妹妹實在可憐!怎樣才好呢?」見陋壁旁立有一屏風,她只得躲到屏風背後。她想:「上午我勸她嫁與此人,她還怨我。此時又放他送來,日後一定對我怨恨吧。」心裡甚覺痛苦,回首往事,皆因無一可靠之人託庇,方孤苦伶河,存活於世。飽受世間痛苦。與父訣別之日,目送他上山時傍晚那凄涼景緻,歷歷如在眼前,交集於胸。

 黛君見僅有一人躺著,料定是養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來。細細一看,卻是二女公子。兩位女公子相貌頗似,但妹妹略顯嬌美。他見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細,甚覺愧疚。轉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實對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與他,我實在割捨不下。然而違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對她的戀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緣難逃,、對二女公於亦產生此番情意,並不羞恥。她們畢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將她視作大女公子,溫柔可親地同二女公子言語,直到東方既白。

 眾老婆子聞到室內話音,知道此事終無所成,驚詫問道:「二女公子何處去了?這就怪了。」聽見床上卧著的正是二女公子的聲音,一時眾人盡皆糊塗。一人道:「此事甚是躁蹺,其間必有原因。」另一容貌醜陋的老婆子,張嘴咧齒說道:「每逢見到這意中納言,便覺臉上皺紋皆少了,甚覺光彩。如此端莊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為何要退避三舍?或許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說道:「喂,不可胡言亂語!哪有何鬼魂附體!定是我家有兩位女公子自幼遠離塵囂,對婚姻大事,無人引導,因而有所顧慮。待日後習慣了,自會明白的。」還有人說道:「但願大小姐早開心鎖,好好待他!」她們說說笑笑,逗鬧一陣后便睡了,一時酣聲雷動。

 秋宵苦短,情意綿綿,不覺天已大亮。尊君目睹眼前佳人,豈能滿足?后又對她說道:「接受我這份情意吧,你不應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與她約好了後會時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覺得似剛從夢裡醒來,甚是驚奇。可那薄情人此時心緒如何?他欲上前弄個明白,便又屏住氣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間躺下來。

 並君來到小姐房間,問道:「奇怪,二女公子現在何處?」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難當,給縮那裡,心中茫然無知。想起昨日晝間姐姐所言,心中猶甚抱怨。此時,陽光撒滿房間,大女公子從屏風后爬出,那睏倦狼狽樣,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氣惱,頗為不安,可又說什麼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後定要有所防範了。」心中憋悶得慌。

 並君又來到黃君處。黛君便將大女公子何等固執。終不肯見面等詳情訴說與她。並君亦怨大女公子太無禮不識大體,氣得頭昏眼花,對黛君頗為同情。尊君對她說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為她不理解,故未計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丟臉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親王臨終時顧及兩位女公子,一再叮囑我好好照顧。因體諒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對兩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讓我銘記於心,永世難忘。匈親王前來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決,既是婚配,定要許一身分高貴之人。我真無趣,如今職低位薄,拒絕我亦屬當然,日後再無顏面來見了。此番愚行,望不與外人道吧!」他牢騷滿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養君等人皆低聲說道:「如此雙方皆無好處呀!」大女公子亦想:「到底為何啊?倘他將妹妹拋棄,又怎樣才好?」她甚是憂慮,不覺悲苦異常,怪怨眾侍女不解人意自以為是,正沉思默想時,燕君派人送了信來。此次來信,她比住目更是欣喜,但又覺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楓葉。這楓葉一半為青,如不知秋景尚濃,另一半卻呈深紅。信中附詩道:

 「異色同染一枝楓,花神可識誰更濃?」詩中僅此兩句,對昨夜之事隻字未提,全無恨意,大女公子見后想道:「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責,草率而歸了。」心中惴惴不安。眾侍女催促道:「還是快複信吧!」大女公子欲讓妹妹寫,又羞於啟齒;自己又難以著筆。猶豫了片刻,才寫道:

 「縱難悉曉花神意,紅楓色深勝青楓」她泰然自若,信手寫來,筆跡頗見功底。蒸君見后,方覺欲與之一刀兩斷,到底割捨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說,『她與我情同手足,我願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應她,定是她懷怨於心,故作出昨夜此舉吧。我未將她好意存放於心,若對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義。那我的初願更難成遂了。且那傳話的年老詩女,亦將視我為薄情郎。總之,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卻凡塵,可又難斷慾念,已足貽笑天下。再說此舉與世間常人無異,去纏綿一薄情女子,更為世人譏笑我如『無棚一小舟』了。」他輾轉反倒,直至天明。此時殘月西墜,曉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親王。

 且說三條宮邸自遭了火災,蒸君便移居六條院。他與匈親王相隔甚近,故可時常造訪。旬親王亦覺此舉甚是方便。院內清靜幽雅,頗得餐君喜歡。庭中花木爭奇鬥妍,別有一番情趣。他中月影清澈,猶如畫中一般。恰如旬親王所料,蒸君早已經起身。聞得香氣撲鼻,便知是尊君來了。他忙穿戴整齊,出門迎候。蒸君於台上坐定。匈親王本將他延請至屋內,便也坐於走廊邊欄杆上,二人一起縱談世事。匈親王談及宇治兩位女公子,對蒸君不肯代勞,甚是埋怨。秦君想著:「豈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轉念又想:「倘我助他將二女公子說定,我的事不就順理成章了么?」遂改變了初衷,與他談得甚是投機,二人一併高議得手主意。黎明時分,山霧漸起。天光迷濛,月影婆婆,樹蔭幽幽,別有一番韻致。匈親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鄉,對黃君道:「近日內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帶上我啊?」袁君擔憂出現意外,甚覺為難,又不好多說。覺得很為難。匈親王戲贈詩道:

 「花開荒野何須攔,君心獨佔女郎花。」蒸君答道:

 「秋霧深鎖女郎花,護花使者賞翠華。她怎可隨便見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旬親王生氣。匈親王憂憤說道:「怎是個煤謀不休的人?」熏君暗想:「此人素來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細,倘她形貌醜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溫柔可愛,那我說來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無缺。可大女公子費盡心思,潛心安排,欲將其妹薦與我,我若辜負此美意,未免太無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別戀,我萬不可從命啊!既如此且先將二女公子讓與匈親王吧。不然旬親王與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對旬親王的指責,他僅一笑了之。私下計議,匈親王不得知,總埋怨他不大度,實在可笑。黛君對他說道:「女公子心生煩惱,皆因你們舉止輕浮,也怪不得她們啊廠那口氣,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嚴厲。旬親王只得唯唯諾諾答道:「其實我對她的戀慕全出自肺腑,請觀我後效吧。」袁君說道:「時至如今,兩位女公子全無應允之意。要我從中促成,確有些難辦。」二人便仔細商討訪晤宇治的法子。

 八月二十六為彼岸會圓滿之日,此田宜於婚嫁,黃君欲擬悄悄將旬親王帶往宇治。本來旬親王的母親明石是后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為她得知,那定會出事。可他渴慕已久,執意要去。黛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確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對岸夕霧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兩人便悄悄回至黛君在院,讓旬親王下車在此等候,袁君一人先到八親王山莊。此處只有那值宿員腳踢左右,不會讓人生疑,眾人一定不知實情。山莊里眾人得知黛中納言寫到,紛紛出來迎候,兩位女公子聞知蒸君又來了,心裡甚是擔憂。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轉戀妹妹,我倒可寬慰了。」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愛慕姐姐至深,不會對她再動心思。自那夜邂逅,對姐已存戒心,亦木若往常那般親近了。往日熏君所有言語。皆由侍女送傳。「今日怎樣才好呢?」眾侍女也左右為難。

 夜色漸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馬將旬親王接來。又喚來並君,對她說道:「我尚有一言講與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實不好再去見她。可又不可隱而不言,望你能代勞。再有,今夜至夜深時,仍將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語之懇切,實出一般。並君心想不論哪一位女公子,能夠成全此事皆可,便進去向大女公子傳達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餘,心也踏實了許多,便將那晚他進來的紙門關好,準備隔門與她晤談。蒸君夜深,匆匆趕至。見她不開門,只好說道:「將門開一下吧,我僅有一語相告。若聲音太大,別人聽見不好。外面好悶啊!」大女公於不肯開門,答道:「如此言語,別人也不易聽見。」可她又想:「許是他真轉戀妹妹了,無意隱瞞,故與我一敘。這又有何關係,我與他並非不曾相識,不要太過分了吧!還是讓他在夜色未深之時趁早見到妹妹吧。」便將紙門拉開一道縫,探出頭去。豈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將她拉出,深切訴說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覺後悔,狼狽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廣然則只得好言相勸,望他早去見妹妹。難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點,匈親王來到尊君上次進入的門外,將扇子拍了兩下,並君以為黃君到了,便出來引導他。匈親王料想她熟練此道,不由暗自竊笑,徑直跟她進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曉,正敷衍開導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處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憐憫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會埋怨我一輩子,會讓我無可謝罪。」便對她道:「此番旬親王偕我同來,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兩手空空,不受世人恥笑嗎?」大女公了聞聽此言,頗覺費解,不由一怔,說道:「沒想到你有這番心思,數次欺哄我們,你真可恨!」她痛苦異常,不覺兩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氣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這還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傾慕旬親王,他身高位顯。可此乃前生註定,意不可違呀!匈親王鍾情於令妹,我甚是為你難過。如今我願難遂,尚孤身一人,實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卻宿線,靜下心來想想嗎?此紙門的的阻隔有何用處,誰會相信我們的清白?旬親王亦不會體會到今夜我這般苦悶吧?」瞧他那樣兒,欲將拉破紙門闖入室內似的。大女公子木勝痛苦,轉念一想,還得設法騙他回去,讓他鎮靜下來。便對他說道:「你所言宿緣,豈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覺『前路茫茫悲墮淚』,心裡一片茫然。我對你說什麼才好呢?真如惡夢方醒啊!倘後人言過其辭,添鹽加醋,如古書中一般,定將我視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費心思,設法來為難我吧。今日我倘能度過此關,待日後心緒稍好,定當與你敘談。此刻我已心煩意亂,苦不堪言,極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話痛徹心扉。意君見她言真意切,態度嚴正,頓覺有些愧疚,隱隱憐憫起她來。便對她道:「尊貴的小姐啊,我該怎樣說你方能體諒我,親近我呢?「找皆因順從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難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說道:「不然,我們就隔門而談吧。望你對我親近些。」便鬆開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隨即退入室內,隔開一段距離。蒸君甚覺她好可憐,便說道:「隨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輾轉難眠。室外川水轟鳴,不時驚醒放風凄涼。他甚覺身似山鳥,漫漫長夜,何時達旦?

 山寺晨鐘報曉。黃君估計旬親王正酣眠入夢,心裡不由有些妒恨,便咳兩聲意欲催他起來。此種行徑實出無聊。他吟道:

 「引人窺住勝,反迷自身途。

 愁苦訴無人,微嘉獨歸路。」世間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當和妾意。自述入勝途,勿恨別人阻。」其聲低婉,依稀可聞,袁君依依不捨。說道:「如此嚴實相隔,真悶死我了!」又說了些怨恨的話。天已微明,匈親王從室內出來,動作溫雅,衣香縷縷。他本存偷香竊玉之心而精心打扮過。並君見此陌生的句親王出來,滿臉迷惑,甚是驚訝,她一想黛君決不會為難兩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曉色猶晦之際迅速回京。匈親王方覺此歸程比來時遠了許多。想到日後往來不便,木免憂心忡忡。想起古歌「豈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裡十分煩悶。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趕回六條院,將車驅至廊下。從這輛侍女所用的竹車中下來。兩責人頗感新奇,忙躲入室內,相視而笑。蒸君對匈親王說道:「此番效勞,你當如何謝我?」想到自己給他攤卻兩手空空,木免遺憾,但亦不好多說什麼。包親王一到家。即刻傳書至宇治,以表慰問。

 再說宇治山莊中,兩位公子如夢方醒,心亂如麻。二女公子對姐姐此番擺布,且樣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懶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難料昨夜會發生此等意外。惟覺對她不起,對她的怨恨亦屬當然。眾侍女皆進來問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長姐兩眼渾渾,不能言語。眾侍女皆頗感意外。大女公子將旬親王來信拆開,欲交給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著,不肯起來。信使急著返回。催促道:「時候不早了。」見匈親王信中詩道:

 「遙迢尋侶披露露,豈可視為等閑愛。」意韻流暢得體,一氣書成,字體十分秀麗。大女公子尋思:「此人倒也風流惆擾,日後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對待才是,可不知日後如何了。」她覺得代作此復,有些不妥,便悉心勸導她,要她親復。且將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裝褂子及一條三重裙賞給信使。那使者」不知詳情,覺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給隨從。這使者並非公差,乃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親王不欲讓外人得知,故派他前來。猜想那犒貴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時頗不痛快。

 此夜旬親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導。而蒸君說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見我,隨即得去。」沒有答應他。旬親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讓他失望,亦不再勉強。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豈能因此親事違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時軟了下來。此山莊環境雖較陋朴,但為迎候新婿,照山鄉風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麗堂皇。想起句親王遠涉來此,出自誠心,實令人欣喜。此間心緒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則悵然若失,任人妝扮,深紅衣衫上淚跡斑斑。賢明的姐姐僅有默默陪淚,對她說道:「我亦不可長留於世,日夜思慮,皆為你託付終身之事。眾年老侍女成日於耳邊蝶蝶勸慰,皆言此樁婚姻美滿。我想年老之人見多識廣,此番言語也是在理的。可閱歷淺薄的我,時時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負重,悲憤煩惱是未曾料到的。許是世人所謂的『宿願難避』吧!我處境甚是艱難。等你心情稍寧,再將此事緣由盡皆告知於你。切勿怨我!否則是遭罪的。」她撫磨著妹妹的秀髮,說出了此番話。二女公子緘默木語,她深知姐姐為她從長計議乃一片苦心,她能夠理解。然而她思緒萬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遺棄,為世人譏評,負姐姐厚望,那有多傷心啊!

 昨夜旬親王倉碎進入,確讓二女公子一時惶然無措。此時他方覺她的容顏是如此姣艷;再說今夜她已是溫馴的新娘,不由愛之彌深。一想起相隔遙遠往來不便,心中甚覺難過,便心懷摯誠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聽進,毫不動情。無論何等嬌貴的千金,即使與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觸,見慣男子行為的人,初次與男子相處,亦不會如此羞赧難堪。可這位二女公子,並非受家中推崇及寵愛,僅因身居山鄉,性情不喜見人而退縮。如今忽與男人相處,推覺驚羞。她生怕自己一副鄉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難言,膽戰心驚。然而她才貌雙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眾侍女稟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應請眾人吃餅。」大女公子亦覺儀式應該體面宏大些,便欲親為料理。可她實在不知應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長輩身份,出面籌劃此類事,惟恐外人譏笑。不覺滿面紅暈,模樣頗為可愛。她儀態優雅,品性仁慈和藹,地道一副大姐柔腸。

 意中納言遣人送了信來。信中道:「擬欲昨夜造訪,皆因旅途勞頓,未能前來,實在遺憾。今宵事本應前來相幫,但因前夜敗宿,偶染風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陸奧紙為信箋,縱筆疾書,毫無風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賀禮,皆為各類織物均未曾縫製。卷疊成套置於衣櫃內,遣使送與並君,作侍女衣料。數量並不多。許是他母親三公主處的成品。一些未經練染的絹續。塞於盒底,上面是送與兩位女公子的衣服,質料精美。循古風,於單衣袖上題詩一首:

 「縱君不言同裝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詩暗含威脅。大女公子見了,憶起自己與妹妹皆為他親見過,甚覺羞愧,為此信如何回復,費盡了心思。此時信使已去,便將復詩交與一笨拙的下仆帶回。其詩道:

 「纏綿貪枕生平惡,靈犀通情方可容。」由於心清煩躁,故此詩平淡寡趣。熏君閱后,倒覺言出真情,對她倍加憐愛。

 當晚旬親王正在宮中,見早退無望。心急如焚,嗟嘆不已,明石皇后對他說道:「至今你雖尚為獨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萬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誡過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親王聽得此言,頗為不快,轉身回至值宿室,便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信寫好后仍覺氣惱,此刻,黃中納言來了。此人與宇治宿線不淺,故他見后甚感喜悅。對他說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無主意了。」說罷嘆息連連。冀中納吉欲試探一下他對二女公子的態度便對他說道:「多日不進宮,若今晚不留於宮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適才我於侍女堂中聞得你母后的訓斥。我悄悄帶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牽連吧?我臉色皆變了。」包親王答道:「母后以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責備。反讓我行動不便。」他為身為皇子而自慚形穢。素中納吉見他如此言語,甚覺可憐。便對他說道:「你受責備理所當然。今晚罪過,由我承擔,我亦不藉此身了。『山城木幡里』,雖有些惹人注目,但誰有騎馬去了。你看如何?」此時暮雷沉沉,即將入夜。匈親王別無良策,只得騎馬出門。蒸君對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於此處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宮中。

 囊中納言人內拜謁明石是后。皇后對他說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門去了?此種行徑成何體統!若為皇上得知,又將以為是我縱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紅顏不衰,越顯嬌媚c袁中納言暗想:「大公主一定與母后一樣貌美吧。倘能與她親近。聽聽她那嬌音,該多好啊廣他不覺神往,繼而又想:「凡世間重情之人,對不應盯戀之人遙寄相思,方發生若即若離等此種關係。如我這般性情古怪的人,絕無僅有了。一旦清有所鍾,相思之苦莫可言狀。」皇後身邊眾侍女,個個性情溫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艷卓絕,惹人傾慕的。而餐中納言主意既定,從未動心,對她們態度甚是遭嚴,其中也有眉目傳情,嬌揉造作之輩。可皇後殿內乃高雅之地,故眾侍女亦得貌似穩重。世間本人心殊異,其間不乏春情萌動而露了馬腳的。蒸中納言看后,覺得人心百態,有可愛的,有可憐的。起居坐卧,皆顯人世奇態。

 再說黛中納言隆重的賀儀送到宇治山莊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見旬親王駕臨,僅收得他一封來信。大女公子暗想:「原來如此!」甚是傷心。直至夜半,秋風凄厲,飄來陣陣芬芳的衣香,才見匈親王起到。他雄姿英發,山莊里眾人無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為他的此番誠意感動至深,對他也有了些脈脈溫情。她天生麗質。風華正茂。此夜濃妝艷飾,更為迷人。匈親王曾目睹過形形色色佳麗,亦覺此人實在卓爾不群,容顏對以至儀姿,近看越顯標緻。山莊眾年老傳婦皆興奮得合不上口,滿臉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緣是命中注定吧!」她們竊竊私議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絕黛中納吉求婚,實在不該。眾侍女皆已年長色衰,人老珠黃,她們身著燕君所贈統緞製成的衣衫,顯得不倫不類。大女公子看著她們,想道:「一味塗脂抹粉,孤芳自賞呢!我雖已過盛年,容顏日漸消瘦,尚木至於那般老丑。自覺眉目清秀,該不是有意袒護自己吧?」她心情侶郁,悶悶不樂躺下了。繼而又想:「如此下去,歲月不饒人,我也會因姿色衰逝而與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這般無常!」她仔細看了看自己那纖纖細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親王回思今夜出門的艱辛,想到日後往來不便,不由悲從中來。便把母后所言俱告於二女公子,又說道:「我雖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對你有絲毫雜念,今夜便不會義無反顧來見你了。我甚是擔心你不能體諒我,今晚方毅然前來。今後怕是不能常相廝守,故我考慮再三,將你接入京中。」他言辭十分誠懇。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後不能常聚,世人傳言此人輕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鬱悶,憶及人世滄桑,不覺心灰意冷。

 不覺天明。匈親王打開側門,攜二女公子至窗前一併觀賞晨景。此時曉霧瀰漫,更添景緻。霧中舟揖穿梭,依稀可見其後捲起的如雪浪花,真一處好住所啊2極富情趣的句親王興味盎然。陽光從山端穿透濃霧照來,更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親王想:「人們稱道的國色大香,恐不過如此吧!因袒護胞妹,我認為大公主無可企及,原來並非如此。」他欲細緻入微欣賞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猶未盡。水聲淙淙,宇治橋古樸蒼然依稀可見。濃霧漸逝,兩岸更是凄清荒諒。匈親王說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廣說罷內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聽了羞愧難當。匈親王英姿颯爽,眉清目秀。他又當面山盟海誓,願此生此世患難與共。二女公子喜結良緣,頗感意外,覺得他較之那嚴正的袁中納言更為可親。她細細尋思:「餐中納言性情古怪,舉止嚴肅,令人望而生畏。而這句親王,於相識之前,認為他更加嚴峻,故一封簡單來信,也不敢欣然作答,豈知一旦相識,便依戀難捨。連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親王隨從咳嗽聲不斷,催促返駕。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煩意亂,向二女公子一再囑託:今後若因意外而不能前來相聚,勿需疑心。臨別贈詩道:

 「綿綿無絕情,艷顏如橋神。孤眠中宵慕,紅淚沾錦裝。」他徘徊不前,歸留難定。二女公子答詩道:

 「姻緣永無斷,今宵誓旦旦。恩愛情永摯,長如宇川。」她滿懷憂傷面呈難色,匈親王倍加憐愛。二女公子滿懷少女的溫情,目送朝陽中雄姿英發遠去的情郎,暗暗貪賞他那遺下的衣香,好一派風流心境啊!匈親王因今日走得較晚,眾侍女瞧見他那威儀,均讚不絕口。說他定是身份高貴,丰姿這般優雅,那中納言雖亦使艷,卻過於嚴正。

 別行途中旬親王一心區念二女公子離別時那憂傷的嬌容,竟想調轉馬頭,馳回山莊。然恐為世人笑話,只得隱忍歸京。日後欲再次暗中前來拜訪,實在艱難了。回京之後,他每日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宇治眾人背信任他對愛情的誠摯。而久不前來,大女公子不免為妹妹擔心,她想:「我自己雖無此間悲愁,卻反而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為憂傷,故表面上作作鎮靜自若,私下卻在堅定自己獨身之志。她想:『擔願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納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來,此尚是他這媒人之過,甚覺歉疚。便屢屢前去拜訪匈親王,欲探他的心思。見他飽嘗相思之苦,便知此線定能長久,也安下心來。九月十日前後,山鄉秋風瑟瑟,一片凄涼。一日黃昏,天色昏暗,雲層驟集,山雨欲來。旬親王心緒甚是惡劣,獨自枯坐,心思早已飛到了宇治,而又不能決定。冀中納言深知此時他之所思,便前來訪問。他吟著古歌「初秋風雨暴,山裡復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親王即刻轉悲為喜,竭力勸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於是照例同乘一車。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們一路所談,儘是宇治兩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時分,風雨淋淋,四野更顯蕭索。山雨浸濕衣衫,農香更為濃郁,人間哪有此等香啊!山莊眾人見二人凄風苦雨突然駕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鬱積於心的疑慮瞬息蕩然無存,大家笑容滿面,忙沒筵布座。先前於京中帶來侍奉二女公子的幾位京中差女,素來瞧不起此等孤寂山莊,今日見貴客臨門,亦頗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見到旬親王光臨,亦喜不自勝。然見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覺可恥,隱隱生厭。但她將黛中納吉鎮定自若的氣度與匈親王相比,方覺囊中納言到底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嬌客臨駕,山鄉雖較簡陋,然款待卻甚隆重。蒸中納言猶似主人,則將已視為主人,不拘禮節應付。然僅將他帶至暫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內室,他甚覺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覺得有些不好,便與地隔屏晤談。餐中納言滿懷怨憤說道:「一貫這般疏離我,真是『戲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對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歷盡憂患,愈覺結婚乃一大苦事,終身不許之願更為堅定。她想:「眼下他雖較可憐,倘嫁給他,將來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聖潔的友誼為好。」她的主意更堅決了。餐中納言向她問及旬親王的情況大女公子雖未直言,但從其言語,知她心有所慮。黃中納言甚覺遺憾,便將旬親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盤托出。大女公子見言辭也較先前真摯。便說道:「待今日過去,他已o緒平靜時,再詳告不遲吧!」其態度倒有些和緩,但並未打開屏門。黃中納言想道:「此刻若將屏門強行拉開,她定會痛恨我。斷定她不會另有所愛而輕易鍾情。」他素來沉穩,而此刻的滿腔激情,亦得隱忍下去。只怪怨她道:「如此隔門而談,總覺無趣,我極鬱悶。能如上次那般晤談嗎?」大女公子答道:「我較往日更『推懷深可恥』了。擔心令你生厭。我心有所慮,自己亦不知為哪般。」說時一陣嘻笑。囊中納言覺得甚是親近,說道:「如此拖延下去,後果當會如何呢廣說罷連連嘆息。他又如山烏般孤宿至天明

 旬親王未曾料到黛中納言是獨宿。對二女公子說道:『索中納言被視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羨慕呢廠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與姐姐到底怎樣了?旬親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機會。想到即刻又要離去,心中十分留戀。但兩位女公子怎能體會到他的心思呢?她們一味悲嘆:「此段姻緣是好是壞?日後定會遭人恥笑嗎?」戀愛的確勞神苦。心啊!

 旬親王本欲暗中將二女公子遷至京中,但又苦於無合適的居所。六條院被夕霧左大臣控制著。他費盡心思,欲將第六女公子嫁與旬親王,匈親王卻不予理睬。為此左大臣耿耿於懷,常刻薄地譏諷他輕浮淺薄,還在皇上與皇後面前訴苦。故旬親王消將這既無聲望、又無勢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為夫人,則顧慮之事甚多。若將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對待,叫她於官中當差,這倒不難。但旬親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夢想:父皇退位之後,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為皇太子,那時二女公於充當女御也便順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則這美好的夢想未能變成現實,因此痛苦不堪。

 為了體體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納吉將今春遭了火災的三條宮邸重新修建。他想:「旬親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卻只能膽戰心驚地私會,眾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憐了。我居為巨下,畢竟少了許多束縛。倒不如乾脆將他們私通之事啟稟皇后和皇上。那時旬親王雖然一時遭人品頭論足。但是從長計議,為二女公子著想,暫時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從容相聚,實乃痛苦啊!我定要讓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親王夫人。」他並木格外掩飾這企圖。至更衣節,又想:「恐怕只有我還關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將準備遷居三條宮即所用的帳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們先用。又吩咐乳母等專為宇治的眾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裝,同時送去。

 黃中納言想起宇治的魚梁此時風景獨好,便於十月初勸請勿親王前去觀賞紅葉。他們僅帶幾個貼身隨從及殿上親信,打算作小規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勢極盛,這事自然廣為人知。左大臣夕霧之公子宰相中將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但其中僚屬很多,而高級官員惟這宰相中將與黛中納言二人。

 於是黛中納言給宇治的女公子寫信,其中說道「……須至貴處泊宿,請作好準備。前年一起看花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訪山莊亦將一同前來。請切勿拋頭露面。……」信中所敘甚詳。宇治山莊便忙碌準備換上新的帷簾,打掃四處,清除岩上腐葉,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納言派人送來不少美味的果品與飯餚,又遣送幾名相稱雜役。兩女公子頗覺內疚,但只得權當命中注定,於是接受了恩惠而靜待貴客臨門。

 匈親王的遊船伴著船中奏出的美妙音樂,在宇治川中連巡。山莊眾詩文聞得這優美的樂曲皆站在靠河邊的長廊.上向著河中觀望。但見紅葉飾於船頂,麗如錦銹。依稀可辨船上的擺設,裝飾,然不能看到匈親王本人。眾人想不到私人出遊時也這般盛況空前。對皇子的奉承異常殷勤。眾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風光真是不錯,嫁得這樣權勢高顯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終身無悔。」覽中賦詩,所以有幾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準備遊覽時賦詩。黃昏停舟泊岸時,一面奏樂,一面賦詩。眾人頭插或深或淡的紅葉,共奏《海仙樂》之曲。人人喜形於色。獨有句親王懷著「何故人稱近江海」之情。他。動中牽挂山莊中的二女公子,鬱郁懷恨的情狀,便對一切都無甚興味。大家各自擬題,互相賦詩吟誦。蒸中納言告知旬親王,欲待大家稍為靜息之時,造訪山莊,不料此時,宰相中將的哥哥衛門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帶了一大批隨從人員,聲勢浩大地前來護駕。皇子離都出遊,是一件大事,雖是微行,消息也會不勝而走,傳請世人。再說此次旬親王只帶得很少的侍從,突然啟程。明石皇后聞之驚詫不已,便忙吩咐衛門督帶了大批殿上人隨來。匈皇子和表中納言皆暗暗叫苦,這情形好令人尷尬掃興。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舉懷邀明月,狂歌亂舞直至天明。

 接著,京中派中宮大夫帶許多殿上人前來迎旬親王回宮,他還欲在此遊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惱怒,真不想回京。便寫了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詳實地敘述感想,並無抒發之情。二女公子誰想旬皇子人事稠雜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堅信:似她這般地位寒微之人,與尊貴的皇子結緣,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遙居兩地,闊別多時,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見命駕前來,孰料過門不入,只在附近尋歡作樂。這使得二女公子頗為惱怒。匈親王更是鬱鬱寡歡,傷心憂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魚,陳列於深淺不一的紅葉上,請直上觀賞。眾人皆競相稱讚。旬親王雖與眾人一起遊玩。但他此時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腸,憂愁憂思,哪有這般雅興啊!不時茫然地悵望天空。遠遠望見八親王山莊中的樹梢,以及樹上纏繞有的常春藤的顏色。在匈皇子看來,也都極具意味,倍顯優美。此刻不覺頓生凄涼。熏中納言也極為後悔,先前寫信告知她們,事情反而無味。同行諸公子,去年春天與匈親王一起游過宇治,此時又想起了八親王邪內美麗的櫻花,說起八親王死後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聞旬親王與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無所知的。總之,天下這事,即便發生在這種荒山僻處,世人也會知曉。諸公子眾口一詞,說道:「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聖,又彈得一手好箏,此皆八親王在世之時,朝夕盡心教導之故。」宰相中將賦詩:

 「昔日春芳窺兩櫻,秋來零落寂廖情。」袁中納言與八親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詩特為袁中納言而吟。囂中納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葉紅,山櫻榮枯世無常。」衛門督接過吟道:

 「紅葉驕陽山鄉好,秋去遊人何以賞?」中宮大夫也吟道:

 「好景煙消無人賞,多情藤葛繞岩陰。」他年紀最長,吟罷此詩已老淚縱橫,或許是想起了八親王少年時的盛況吧。旬親王亦賦詩:

 「蕭瑟秋天山居寂,松風應恤莫勁吹療方一吟罷,淚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當真對宇治女公子纏綿鍾情。失此相見機會,難怪他如此傷心啊!」此行規模盛大,伴者甚眾,所以不便上山莊造訪。眾人回味昨夜所賦佳句,加以吟誦,其中用和歌詠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種酣酒狂舞時即興之詩,哪裡會得佳作?略舉一二,也可見一斑。

 匈親王船上開路唱道之聲漸至消逝,宇治山莊的人一聞知,便知他不會再來,眾人皆悵然失望。眾侍女原本忙碌準備,迎接貴客,此時也皆失望泄氣。大女公子甚為憂傷,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變更,似鴨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無真言』。這裡的幾個下仆,一起談論古代故事,說起男人對於自己所不愛之人,也言語動聽。但我一直認為,那些修養不高、品格低下之輩,才會如此言而無信;身分高貴的男人則大相徑庭了,他們以名譽為重,言行走極為謹慎,不致膽大妄為。如今看來這也是不對的。父親在世時,曾聞此人風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應與他結緣。素中納言屢次誇說此人風流多情,不想還是讓他作了妹婿,平添得這許多憂愁,真是太沒意思了!他對我妹妹薄情義,輕視於人,意中納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樣看待呢?此處雖無其他外人,但侍女們對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確太可恥了!」她思來想去心亂加麻,煩惱之極。二女公子呢,則因旬親王先前一時信誓旦旦,所以對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決不會完全變心的。身當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雖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難得至此,卻過門不入,實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覺傷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難堪,想道:「倘妹妹與其他人一樣,別墅豪華,地位高貴,匈親王可能就不會如此了。」由此愈覺得妹妹可憐。她想:「若我長生於世,恐怕遭建也會與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納言大獻殷勤。不過是為了動我心。我雖一再借口推託,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遠如此呢?再說這裡的侍女皆不曉利害,只顧竭盡全力勸我與他合好。雖然我甚感厭惡,也恐有朝一日難以倖免,或許父親預知有此種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誡我獨善終身。恐怕命中注定我們命薄,孤苦無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恥笑,讓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願我能逃避此種折磨,早登仙途,免得餘生罪孽深重。」她不勝悲苦,每口茶飯不思,只是一味憂慮自己死後山莊中的情狀,不免朝夕悲嘆。她看見二女公子,心中頗為傷心,想道:「若我也棄了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無依,將何以打發時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為她高興,曾費盡心機撫育,希望她高雅賢慧,前程無量。如今身許高貴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義,讓她貽笑於人。叫她今後有何面目安身處世,與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緒不斷,越覺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勝悲切。

 回京之後,匈親王原擬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卻不料夕霧左大臣的兒子衛門督到宮中揭發.「旬皇子偷赴山鄉,與宇治八親王家女兒私通。世人都在竊竊私議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后聽得,心尤惴惴。皇上對此甚感不快,他說道:「讓他無拘無束地位於私味之中,實在不是好事。」從此嚴加看管,要他常住於它中。

 夕霧左大臣欲將六女公子許配與匈親王,匈親王不從。經雙方家人議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囂中納吉聞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獨自尋思道:「此種結果,皆因我一人釀成。當初我念念不忘八親王臨終苦情,見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見她們玉理沙土,斷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當時鐘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違我願,將二小姐讓與我。其時旬親王有意於二人,懇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將二小姐介紹給了句親王。現在回想起來,若我當時兼得兩位小姐,也無人怪罪於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親王則時刻想念著二女公子,戀戀關懷宇治山莊,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后常對他說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來,與他人一般共享榮華尊貴。皇上對你關懷備至,而你卻行為輕優,遭世人泥責,我亦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閑寂無聊,旬皇子來到大公主房中。此時大公主身邊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專註地靜觀圖畫。旬皇子便與她隔帷而語。他認為這位姐姐貌美出眾,無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學多才,容顏嬌美,性情溫和,數年不曾見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養甚好,名聲極佳,頗討人喜歡。雖然心中傾慕,卻從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莊里那個人,與我姐姐相比,其高雅優美決不遜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傾慕不已。為慰藉他苦悶憂鬱之心,他隨意拿起身邊散放的畫幅來欣賞。盡皆種種美好女子,及所戀男子之屋。畫家傾心描摹的人生百態,總使他時時想起宇治山莊。他一時興緻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數幅,欲相贈與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繪五中將教其妹彈琴的畫,《伊勢物語》詩歌:

 嫩草美如玉,應有人來摘。我雖無此分,私心甚可惜。題上「應有人來摘」之詩,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裡面大公主低聲說道:「親兄親妹,古來不避。你為何對我這般疏遠。」大公主不知此話因何畫而起。匈親王便將那畫塞進帷屏的隱縫。公主埋頭看畫,頭髮飄灑於地,散落於犀外。匈皇子從帷屏后窺其容貌,覺得姐姐美麗無比。遂想:「倘非近親……」難於隱忍,便賦詩:

 「隔簾偷窺如玉草,迎風弄姿亂和心。」眾侍女怕旬皇子難為倩,都避於一旁。大公主想道:「不詠別的詩,偏言此奇言怪語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說得也是,在五中將那個吟「何須顧慮多」的妹妹也太輕怫了,令人可惡。這大公主與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視如心肝潛心撫育的。眾多的皇室子女中,他們也最為親近,明石皇后對大公主關懷備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邊侍女,不少身份高貴。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見容姿不錯的侍女,便與其打情罵俏。但他時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卻說那宇治兩女公子日日盼待旬親王到來。她們覺得此別甚久,猜想旬皇子終將她們忘卻,心中不由悲傷。正此時,董中納言聞知大女公子患病,前來探望。大女公子的病並不嚴重,便藉此謝絕他。餐中納言說道:「驚悉玉體有恙,故遠道前來探看,還讓我接近病床。」他挂念心切,求之甚懇。眾侍女只得帶他至大女公子便寢之室的帝邊。大女公子心中厭煩,苦不堪言,但也並不生氣,坐起身來與他答話。袁中納言與她解釋那日旬親王過門不久之故,說明非他本意。最後勸她道:「務請寬心靜待,切勿悲傷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實妹妹對他並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親生前屢次告誡,如今不免有些傷感罷了。」說完似有淚下。餐中納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過意不去,便說道:「世間豈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閱歷甚淺,或固執己見,在所難免,以致空自怨恨。務必沉著鎮靜!我確信此事周全無憂。」想想自己對他人之事如此關懷,也覺得納悶。

 每至夜間,大女公子病情便會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擔心。眾傳文便對中納言說道:「請中納吉照例去那邊坐坐。」冀中納言回道:「今日我是擔心大小姐的病,才冒著風險專程來訪。你們趕我出去,還有什麼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誰能如此?」他便出去與老侍女共君商談,吩咐立即舉辦祈禱。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願早逝,也無祈禱之必要。但若辜負美意斷然拒絕,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長壽,想起來亦甚可憐。第二日,蒸中納言再次前來問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樣與我會談?」眾侍女轉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話道:「染病兒回,今日異常痛苦。袁中納言如此要求,就請他進來吧。」章中納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頗為擔憂。見她今日態度異常懇切,反而於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對她傾心相談良久。大女公子說道:「病魔纏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敘。」其聲哀細衰弱,素中納言傷心絕望,無限悲嘆,雖然擔心不已,但他終不能如此停留,只得打道回京。臨行時說道:「此地安可久留?還不如借療養之故,適居他處為好吧戶又叮囑阿閣梨盡心祈禱,再辭別回京。

 正巧,冀中納言隨從中有一人,不知何時與山莊里一侍女結緣。男的對女的談道:「匈親王不能微行出遊,是被皇上軟禁閉居宮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準備年內舉行婚禮。匈親王對此親事索然無味,雖是閉居宮中,還是浮薄如初。皇上與皇后一再訓誡,他拒木聽從。我們主人中納言呢,畢竟與眾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討厭。只有到這裡來,他才得到你們的敬重。外人都說這種深情真是難得呢!」這侍女聽后,又轉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聞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愛妹妹,只是在未有高貴妻室時逢場作戲罷了。只因顧慮黛中納言對他的薄情寡義大加斥責,才佯裝多情。妹妹與此人緣份已盡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煉,只覺得自己無處置身,也顧不得責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邊雖無可以客氣的外人,但自覺無顏以對,痛苦不堪。便對侍女之言充耳不聞,獨自安寢。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於「愁悶時」而瞌睡難禁。她的姿態極為優美:以時代枕,昏昏而睡。雲鬢重枕,甚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視片刻,歷歷回想起父親的遺訓,不覺悲從中來。她反覆思量:「父親生前無罪,定不至於墮入地獄。他撇下我們這兩個苦命的女兒,連夢也不曾托,請迎接找到父親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黃昏時,陰沉沉,雨凄凄,北風呼號,落葉飄零。大女公子躺於床上,浮想翩翩,神情優雅無比。她身著白衫,秀髮光艷,雖久不梳理,但紋絲不亂。久病以來,臉色微微蒼白,卻更顯清麗動人,須得那情趣之人來欣賞這楚楚哀愁之態。狂亂的風聲驚醒了晝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來。但見像棠色與淡紫色的衣衫絢麗異常。她面呈暈紅,嬌艷無憂,對姐姐說道:「我適才夢中見得父親,他愁容滿面,正在此四周環顧。」大女公子聞之又是悲傷,說道:「父親逝去,常欲夢中相見,卻從未夢得。」於是兩人面對而哭。大女公子想:「近來我對父親日夜思念,或許他的靈魂就在此處,也不得而知。我極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計慮後事了。她渴求中國古代的返魂香,希望與父親靈魂相見。

 天色既暮,匈親王派人送得信來。悲傷難耐之時,也可得些許慰藉。但二女公子並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靜之後,坦率回他吧!此人雖輕怫,但亦有可賴之處。只要他還戀舊情,偶有書信敷衍,別的人就不敢圖謀不軌了!若沒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來此糾纏呢。」二女公子說道:「姐姐欲棄我而去,太無情了吧!」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說道:「父親去后,我便再無存世之念。只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隱忍於世,無非為你之故。」命人拿燈拆看旬親王的信。信中陳述極詳,內有詩道:

 「朝朝仰望長空同,何緣陰雨添愁濃?」襲用古歌「何曾如此濕青衫」之意,無甚新意。包親王勉強湊成此詩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親王美貌超群。風流涕灑,二女公子對他夢系魂牽。一別多時,竟頗為懷念。她有些動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該不會就此斷絕吧。匈親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時,經眾侍女勸請,二女公子答詩一首與他:

 「震雪飄零寂山秋,長空悵望添愁雲。」正值十月,故詩中作如此說。已有一個多月不到宇治了,旬親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尋思去宇治的辦法,無奈故障重重,真是談何容易啊!今年的五節舞會來得早,宮中諸事喧嘩擾攘,忙得不可開交。匈親王並非誠心不去,但還是未能前去造訪。推想那山莊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雖然有時在宮中也與眾侍女調笑,但對二女公子總是牽挂於懷。左大臣家那門親事呢,明石皇后勸他道:「你到底該有個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愛,也可迎娶入宮,理當優遇。」匈親王拒絕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細考慮之後再說。」他是真心不願讓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運。宇治山莊中卻無人曉知他這片忠心,徒令悲傷與日俱增。熏中納言也覺得旬親王浮薄變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為二女公子惋惜,從此再也不想訪晤旬親王了。但他對山莊中的女公子仍關懷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里,蒸中納言聽說大女公子病情好轉。因事務纏身,五六日未前去慰過問。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況如何,心中頗為挂念。便拋開公務,前往山莊。他一再囑託舉行祈禱儀式,直至病癒。現在病勢稍愈,已請阿閣梨返山,此時山莊更是人聲寥寥。老詩女兵君出來,向蒸中納言稟告大女公子病狀。她說道:「不知大小姐是什麼重大病症,但見她終日鬱郁悲痛,不思茶飯。本來異常柔弱,最近又因句親王一事。愈是愁腸百結,連果物也不吃了。長此下去,也難以挽轉了。我等苦賤若此,反而長生於世,看得這種逆事,束手無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猶未盡,已泣不成聲。此請讓人無話可說。蒸中納言說道:「何不早與我說起?近日冷泉院及宮中,百事纏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為牽挂。」他便依舊被帶到以前那個房間里,坐於大女公子枕邊。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聲,靜卧無語。蒸中納言異常生氣,說道:『叫。姐病勢沉重若此,卻無人與我通報,真是大意!我雖百般挂念,也是徒勞。」便又將阿閣梨及許多有名的僧人請回,第二日在山莊開始了祈禱誦經儀式。又召集不少傳臣前來照料。一時又是喧嘩擾捷,熱鬧非凡。這場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舊日憂愁,都覺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眾傳文對黛中納言道:「請那邊稍坐。」便延請他吃些泡飯等物。但餐中納言道:「須讓我在身邊侍候才好。」此時南廂已備好僧眾座位。東面靠近大女公子病床處,設一屏風,讓蒸中納言人座。二女公子覺得與董中納言相隔太近,面帶愧色。但眾侍女認為此人與大小姐有不解之緣,對他十分親近。祈禱儀式自初夜開始,由十二個嗓音悅耳的僧人涌念《法華經》。所以聲如宏鍾,氣勢莊嚴。南廂內燈火通明,病室則一片黑暗。囊中納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內。但見兩三個老傳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見黛中納言進來,即刻迴避了,故室內人跡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裡面容樵懷。蒸中納言對她道:「為何你一語不發?」便握著她的手要她說話。大女公子嬌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與你相別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擔心我如此仙去,不勝悲苦。」熏納言道:「沒來看你,讓你如此渴盼!」說罷號肉不已。大女公子略黨頭上發熱。餐中納言道:「你造了什麼孽,遭此報應?恐怕是有負於人,因而身患此病罷。」他湊近大女公子耳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大女公子羞愧,煩躁不安,以袖飾臉。她的身體日見衰弱,僅一息尚存。餐中納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覺膽肝俱斷。乃隔簾對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護,實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讓我略效犬馬之勞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個中緣由。便稍稍遠退。餐中納言緊挨大女公子坐下,殷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澀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這等宿緣/她回想此人溫柔敦厚,十分穩重,遠非旬親王可比。她頗擔心自己在黛中納言記憶中是一性格怪異、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親近他。餐中納言徹夜坐於其例,指使眾侍女,勸病人服場葯。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絕了。熏中納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於人世?」他心中顧慮重重。

 念經誦經之聲徹夜不絕,頗為莊嚴響亮。阿閣梨也通宵誦經,不時打個小吃。此時也醒來,開始吟誦陀羅尼經。他雖年邁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誦經聲仍壯如宏鍾。他向黛中納言探詢:「小姐病情怎樣?」隨即提及八親王舊事,不覺海然淚下。他道:「八親王之靈不知何在?據貧僧推測,定然早人極樂。但前幾日幸逢夢中見其仍世俗衣著,對我言他早已絕斷紅塵,惟因心繫兩女,不免心煩意亂。所以尚不能往生極樂,十分遺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極樂。他這話頗為明白。貧僧一時不知怎辦。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為之勤法禮佛。后又叫他們辦『常不輕』禮拜。」蒸中納言聽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聞知自己妨礙了父親往生極樂,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因此不勝悲哀幾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願於父親尚往生之前,我就隨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閣梨言簡意賅,說罷就又去修行了。舉行「常不輕」禮拜的五六個僧人在附近各庄來往巡視,不覺已至京都。此時曉風凜冽,他們便回到阿閣梨做功德之處,至山莊正門即作揖叩頭,吟誦倡語,其聲之莊嚴,非同一般。唱至此迴向經文的末句,眾人感動不已。黃中納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時時牽挂姐姐,便來到後面的帷屏旁邊探著。蒸中納言聞此聲息,即刻嚴肅端坐,對她道:「二小姐覺得這『常不輕』聲音怎樣?雖非正大法事。但也頗為嚴正。」便賦詩道:

 「減冬晨霜覆沙州,

 悲鳥哀鳴動我愁。」他用口語涌此詩句。二女公子看見這人與她的負心漢酷似,可以觀為同一人,然而還是沒有直接附和,便語並君傳言:

 「悲鳥哀鳴翔霜晨,可曉萬愁纏騷人。」這老侍女哪裡配當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詩也還不錯。

 囊中納言回想:「對於詩歌贈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來十分精細,待人亦甚溫和誠懇。倘若此次真的永訣,可叫我如何承受!」便憂懼滿懷。他念及阿閣梨夢見八親王之事,料相八親王在天之靈對兩女公子的苦況定有所挂念,便於八親王生前所住的山寺里舉辦法事。並派當差前往各處寺院,為大女公子祈禱。京中事務只得閑置一邊。祭告神明,除穢去惡,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癒,才會十分靈驗。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無效。她想:「我還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納言這般親近,難免有人嫌疑,我亦無法疏離他了。倘結此線,又擔心他不能久長,反倒貽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當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愛情長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結果如何,都絕不更改。但對餐中納言羞於啟齒,便對二女公於道:「我近來病情日重,此生無望。聽說出家修行,功德無量,猶可祛病益壽。你去請阿閣梨替我授戒吧。」眾侍女一聽此言,個個涕淚交零,道:「豈有此埋!中納言大人聞知會作何感想?」她們皆覺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納言啟齒。大女公子悵然若失。

 蒸中納言久居宇治山莊中,此消息不勝而走,不少人前來寬慰。平日出人他哪內的人與親近的家臣,見中納言對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禱。眾人都為蒸中納吉嘆息。袁中納吉驀然想起此日為豐明節,思家之。已頓起。北風呼嘯,雪花飄飄。要是在京中天氣斷不會如此寒冷,他便憂傷起來。他想:「我同她難道緣份已盡?真命苦啊!但又對她無從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復,讓我面對她溫柔的身姿,訴說心中戀慕。」他靜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過去。於是吟道:

 「漠漠陰雲封深山,凄凄愁心度日難。」山陣里有餐中納言在此,大家頗覺放心。

 黃中納言依舊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簾而坐。寒風襲來,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裡間。好幾個侍女也都走開了。囊中納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邊。涕淚漣漣地道:「小姐資體如何?我已無計可施了!可連你的聲音也不能聽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棄我而去,真讓我傷心絕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卻知覺,然而尚能舉袖掩面,氣若遊絲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與你言語罷。此刻我簡直受不了!實在遺憾!」黃中納言禁不住淚如泉湧。忽念不該哭泣。然悲痛難耐,竟號啕大哭。他想:「我對她前世定有孽債,竟對她如此痴情。為之用盡心機,卻換來生離死別!」他又向病人端機,見其容顏更加端莊優雅,愈發惹人憐愛。她的手腕纖細,體質虛弱。然而艷色未減,肌膚溫潤白皙。身穿綿軟的白色衣衫,攤開綉被而橫卧,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髮垂枕,光彩可鑒,煞是好看。意中納言看罷暗想:「不知結局如何?難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覺惋惜不盡。面對大女公子那天然風韻壓群芳的病美人姿態,囊中納言凝視良久,不覺浮想聯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無意再活。倘無意要我留此世間,我一定歸隱深山,與世隔絕。惟不放心令妹獨立於世。孤苦伶河,無人照料。」他欲以這話來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語。大女公子將遮臉的衣袖略微挪開,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視作無情,已沒什麼辦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請求:對於道下的妹妹,請你愛她如我。當初你若不違我言,如今我也不致於為她擔心而死難瞑目。僅因此事,尚戀當世。」黃中納言答道:『戲不也一樣命苦么?除你之外,別無所鍾,故未曾聽從你的勸告。如今追悔無窮,頗為內疚。令妹之事,盡可放心。」他以此話安慰她。此時大女公子病情漸重,苦痛難耐。冀中納言便召阿閣梨等人病室親自面對病人舉行諸種祈禱。他自己也虔誠地祈求佛依。

 許是佛菩薩特意要袁中納言厭離此世,因而遭此厄運吧。眼見著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閉上了雙眼,踏上了黃泉之路。唉,人死如燈滅!囂中納言束手無策,惟捶胸頓足,號啕大哭,也全不顧旁人恥笑了。二女公子見姐姐棄她仙去,亦放聲大哭,嚷著要隨姐姐同去,黨暈倒在尚有餘溫的屍首旁,不省人事。幾個傳文慌忙將她拉開,扶往別處。餐中納言想:「該不會是作夢吧?」便舉燈細看。但見衣袖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麗,不減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讓這遺體永存於世,象蟬殼一般,常常能見。臨終法事時,人們為她梳頭,芳香四溢,氣息如同生前。蒸中納吉想到:「總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減輕對她的思戀。倘佛菩薩誠;D勸我厭離人世,定請助我發現可怕、可厭之處才是!」他如此向佛祈願。然而悲傷更盛,難以排遣。他橫下心:「就硬著心腸,送她去火葬吧!」於是黛君強忍悲痛勉為大小姐送葬。儀式寂寥,煙火稀少。黃中納言極度悲傷悵們地返歸宇治山莊。

 七七期間,宇治山莊賓客盈門,毫無凄涼之感。只是二女公於害怕他人流言蜚語,頗感羞辱。唯嘆自身命薄,晝夜悲傷,整日昏昏欲睡。匈親王屢屢遣使探問。惟大女公子素來認為此人乃負心漢而結識此人,是一段惡姻緣,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納言想藉此憂愁潦倒之際出家以遂宿願。然而又慮三條宮邸中的母親悲傷,亦挂念二女公子孤獨無助。思之再三,不覺心如亂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遺言,善待她的妹妹。她雖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豈能移情於她?但與其讓她孤苦無依,木如將她當作一個玩伴,時常面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對她之姐的懷念。」他決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隱居,獨自深居簡出,不勝愁苦。世人聞悉,皆很同情,為之黯然淚下。自宮中開始,各方皆紛紛前來弔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掃供奉,無不豐盛。然因名分限制,表中納言不便著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幾個貼身詩文,自然一律深黑喪服於身。蒸中納言偶然見此,吟道:

 「未看喪衣祭亡君,血淚征然德襟袖。」他淚水浸透了那淡紅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悵哀思的神態,於凄涼中不失為一種床灑。眾傳文從簾隙偷見,相互議論:「大小姐英年早逝,著實令人悲哀。這位蒸中納吉大人我們皆認識,今後逐漸疏遠,真讓人覺得惋惜!不曾料到他與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雙方卻無緣交會!」說罷都很傷。乙。章中納言對二女公子道:「我將視小姐為令姐遺念,以後我要多與小姐晤談。小姐有事但請吩咐。望勿生疏迴避為幸。」二女公子頗感不幸,倍覺羞辱,不願與之晤談。囊中納吉頗有感觸,想道:「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愛之輩,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質高潔。但略遜令姐的含蓄柔順。」

 整日雪花飄飄,索中納言也心緒不佳,終日鬱悶寡歡。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懸於萬里清空,頗讓人生厭。他捲起帘子,遙望明月,又「敬枕」而聽遠處山寺中「今日又空還』的朦朧鐘聲。即是賦詩道:「難堪久居無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時北風呼嘯,正欲叫人關上板窗,忽見冰面如鏡,倒映著四周的山峰。月光清麗迷人,夜色美不勝收。餐中納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條富鄰高雅亮麗,但無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與她相攜共賞。」他左思右想,柔腸寸斷,又吟詩道:「欲覓死葯踏雪刀,免受相思斷腸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個偶的鬼,便可以求法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黃中納言喚眾侍女到他面前,對其言語良久。儀態之優雅,語調之從容,韻味之悠長,令眾侍女大飽眼福。年輕者慕其美貌幾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為大女公子哀嘆。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嚴重,是因旬親王格外冷淡,又慮二小姐被世人貽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間實情,只是獨自飲恨。其間,她茶飯不思,連果物也未曾進一點,身體日趨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對諸事不操心,其實心機頗深,無論何事皆經深思熟慮。她甚憂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該違背親王大人的遺誡。」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時常說的話,眾人皆涕淚交零。冀中納言自責:「全賴我一時糊塗,竟使大女公子無故逢此煩憂。」他恨不得時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轉念一想,覺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潛心誦經念佛,欲徹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闌人靜,寒風凜冽,雪花飄飄,整個山莊不勝凄涼。此時忽聞門外人馬嘈雜之聲。眾人皆驚:「如此嚴寒之夜,有誰踏雪而來?」但見句親王身著勁裝,渾身濕透,極尷尬地走了進來。蒸中納言聞知是匈親王,便迴避了。

 旬親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喪期未滿,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狀,便冒著風雪,夜半趕往宇治。這誠意足償他前嫌之惡,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見。她想姐姐就是為他而命歸泉壤。姐姐尚未看見此人回心轉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過自新,亦無濟於事。眾侍女都來勸其不該如此。二女公子方答應隔屏晤談。匈親王向她訴說近來怠慢之故,似滔淚江水。二女公子面無表情地聽他訴說,旬親王看見二小姐也氣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勝內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責斥於不顧,拚著性命來的。故苦苦哀求:「請將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終沒有與他晤面。意中納言見此,喚來幾個解事的侍女,對她們道:「旬親王有違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懷恨不足為怪。但罰之有度,休要過分。匈親王從未受過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親自叫侍女去勸說二女公子。二女公子聞之,覺得連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難當了。便不予理睬。旬親王道:「如此冷淡,實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廢了。」他連連嘆息,空度時光。此際夜色凄凄,陰風慘慘。他獨自躺著,哀嘆不已,雖是作繭自縛,但也很可憐。二女公子便又隔屏與之應對。匈親王向諸佛菩薩在嚴立誓,保證終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開河了。」反覺得厭煩。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別傷離時略有不同。看到匈親王那可憐的模樣,心還是軟了下來,便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聽了一會,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絕音訊,將來怎可為憑證。」匈親王倒更加悲憤不已,答道:

 「將來時短變無常,今情誓不負心。」世間變化無常,請你不要將我推向自責的深淵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異常難受……」便退入內室去。旬親王也顧不得旁人閑話,悲嘆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確也有道理。但太讓人丟臉了,令人淚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該多麼悲憤啊!」他思緒良久,覺得二女公子甚為可憐。

 囂中納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諸侍女亦如此視之。並為他安排膳食。匈親王也覺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蒼白清瘦,目光獃滯。旬親王很可憐他,鄭重相慰。大女公子死況,雖言之無益,但蒸中納言很想告知旬親王。卻覺得悲不堪言。又恐旬親王恥笑他一片痴情所以別無他事可言。意中納言每日飲淚。久之,面目已非,但卻清秀有加。匈親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兒身。我定生戀慕。」如此邪念,他頗為憂心忡忡,欲於在適當之時將二女公子遷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對他冷若冰霜。倘母后聞知,定對他無益。他很擔心,決定時日即返。臨別是他對二女公子言語良久。二女公子也覺不宜過分冷淡他,想答他幾句,然終未釋懷,難於啟齒。

 已至歲暮,宇治山莊一片蕭瑟凄清,連日晦暗,風雨肆虐,積雪難融。黃中納言終日沉思,悵然若失,如入夢境。大女公子斷七之日,大辦法事,場面頗為體面。匈親王也吊儀隆重,布施頗多。袁中納言不得已,最後一個離開此地,以泄愁嘆。其他親戚朋友,對他久居此地皆責怪不已。如今斷七已過,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狀。他住在此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此後離去,此間肯定更加凄涼,因此眾侍女都很傷心。她們憶及大女公子逝世時的驚呼痛哭,覺得如今雖寧猶苦。她們齊道:「『先前每逢興會,他常惠然來訪,此番久居於此,日日親睹尊顏,仰承鼻息,似覺他溫柔多情更勝往常。事無巨細,都蒙他悉心關照。可現在就分別了!」眾侍女皆淚流滿面。

 匈親王遣使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面晤,但苦於身受羈絆,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處,想將你遷至京都。萬事俱備。」原來,明石皇后聞悉旬皇子與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納言對大女公子這般痛悼,可見其妹定非等閑之輩,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傾心。因此可憐旬皇子,便偷偷告訴他:「可教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得以朝夕相見。」匈親王擔。心母后故設此計,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後能與二女公子朝夕相處,欣喜若狂。因此傳書與二女公子。囊中納言聞知,想道:「我營造三條宮哪,本想給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來居,以作替代。」思念舊情,不覺悵然。至於旬親王之疑,他認為全無道理,斷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處還有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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