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夜色溫柔（上）

　　為什麼越是在社會階級上層，就越容易出現反常識，甚至是反人性的潛規則？也許是因為人和人的區別並沒有這麼大，沒有這些輔助因素篩選，人們無法把進入上層階級的經營人選限制在一個合理的數目——所以真正合格的社會精英，他必須是能夠委屈自己的本性，甚至是改造自己的本性來適應這樣的潛規則，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表現出需要的情緒，諸如『一個真正的紳士和淑女永遠不會和人爭吵』這種規條，不是因為這種人真的連動物的爭鬥本能都沒有了，而是他們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即使表現，也相當地委婉曲折。

　　而對於這種場合來說，雖然不論是珍妮還是克裡斯提都沒有指名道姓，她的話也無異於公然的指責和爭吵，可以說是落入下乘，讓在場的觀眾們看了一場免費的笑話，同時也是對主人以及迪克本身的不尊重：如果矛盾沒有解決，她可以不來這個派對，既然來了，那麼所有人都預期她和迪克獻上一出親熱的表演。珍妮不會天真到以為所有失笑的賓客都是喜歡她而討厭迪克，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既不喜歡迪克，同時也對她的失禮以及羅伯特的尷尬感到好笑，當然，並不會有人過分詫異——畢竟在好萊塢，階級的分界不是那麼的明顯，有不少古怪的傢伙憑藉著自己的藝術才華青雲直上，這些高層們也早就習慣了和這些失控、怪異的傢伙打交道，而她在外人眼中一直都是一個幸運的大明星形象，既然如此，粗野、失禮的表現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還能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珍妮佛·傑弗森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的完美，起碼在此時此刻，她的表現就相當的幼稚、輕浮，也許，她現在的成功，不過是因為她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幸運兒而已。

　　當然了，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影響他們繼續捧著自己，甚至有些人的熱情還會更加高漲，畢竟一個理智的強勢大明星，可不如一個混亂的，被成功衝昏頭腦的影后那麼有利可圖，不論是什麼利益，只要她能夠被忽悠住，這些人自然是有辦法把它從她身上榨出來的。

　　至於迪克和羅伯特的想法……

　　悄悄地瞥了羅伯特的方向一眼，毫不意外地發現了笑容中的勉強與尷尬，珍妮知道，這個多年來一直和自己關係親密，合作也談不上多不愉快的CEO，現在已經對自己生出了真切的惱怒之情，而自己也不能不把他的怒火認真對待——要知道，雖然大夢靠著心狠手辣，建築了一定的名聲，即使缺少迪士尼的庇護，也未必有人會對他們出手，但對於深知內情的羅伯特來說，想要對大夢不利的話，他能使用的手段依然還是有很多的。

　　不過，就算如此……即使明知一個合格的上層精英是不應該享受這種『符合本性』的行為，而應該以壓抑本性為榮，但珍妮依然忍不住為剛才的諷刺感到了一陣低級的爽快感和興奮感，這讓她感到有些慚愧和竊喜，就像是看真人秀和吃霜淇淋一樣，這種對當面打臉的喜好，估計是她這輩子也甩不掉的Guilty Pleasure了，當這一輪話題結束，人群散開的時候，她和切薩雷走去拿飲料的路上，她輕聲地說道，「我知道這麼說不太好，不過剛才的感覺——確實非常的好，我真怕我從此就迷戀上這種感覺，把所有的衝突都這樣解決了。」

　　「那我們的敵人肯定會非常開心。」切薩雷淡然自若地說道，他看起來並沒有因為剛才迪克的尷尬而有所愉快——這也不令人意外，因為切薩雷就是自製的代名詞，他肯定是把上流社會的這一套潛規則貫徹到了極致，對他來說，真正的報復應該是讓迪克失去CEO的職位，而不是一次公開場合的難堪——珍妮忍不住暗暗汗顏，再次提醒自己向切薩雷學習：人家那才叫境界！「而鮑勃，理所當然的，會和現在一樣，非常的不開心。」

　　珍妮給自己拿了一杯檸檬蘇打水，一邊觀察著羅伯特的表情，一邊輕笑著說，「意料之中……你認為他現在怎麼樣？已經反應過來了嗎？」

　　「再給他一點思考的時間，」切薩雷啜了一口酒，「他會反應過來的——要有點耐心，給他這樣的人安排一場秀，你必須很有耐心。」

　　「當然，」珍妮舔了舔唇，想到了之前羅伯特欣賞過的所有雙人秀——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試圖迷惑、擺佈羅伯特了，不過在之前的秀裡，羅伯特需要付出的籌碼其實並不珍貴，對他本人沒有太多的影響，不論是決定注資大夢、提供保護傘、還是繼續扶植大夢，這都是成功了錦上添花，失敗了也只需要聳聳肩的小事，但現在，他們希望操縱他去做的事無疑就不那麼簡單了，即使已經經過多次的演練，自認這個計畫完美無缺，但羅伯特之前幾次出人意料的表現，還是讓她不禁擔心，在之前的表演中，對方是否早將他們的意圖洞如觀火，只是沒有戳穿，和她第一次提出收購漫威時一樣，含笑地看著他們的表演。「只是你知道，我還是——」

　　切薩雷看了她一眼，他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腕——這是未婚夫妻間正常的互動，在這樣的場合也比大段的勸慰言辭要合適得多，畢竟後者有被人聽到的風險，不過，即使如此，當他主動釋出這樣親密的動作時，珍妮依然有些吃驚。但不能否認的是，切薩雷溫和而堅實的一握的確讓她鎮定了下來，想到了兩人已經取得共識的討論：沒什麼好怕的，只要有充足的準備，任何人都會被迷惑和操縱。

　　蘇珊·科林斯會被操縱，因為她喜歡真人秀，以及略帶誇張的精緻裝扮這個弱點，已經通過小說和電影展現了出來，她在小說裡長篇累牘地描寫了凱特尼斯是怎麼通過服裝和妝容的改變取得人氣，獲得優勢的，而且有她密切參與的《饑餓遊戲》電影版也在這個點上大動干戈，讓施惠國的居民個個都成了Lady gaga。這說明她的潛意識裡認可這種換算——她能接受虛榮感—優勢的交換，所以珍妮和切薩雷略顯浮誇的表演能夠奏效，而不是反而收到反效果，被當成是莫名其妙的傻蛋來對待。

　　布拉德·格雷會被操縱，因為他想要的一目了然，所以在局勢對他非常有利的時候他會一次性拋出手裡的所有籌碼，想要給予大夢致命一擊，就像是他想要壓制大夢的時候，也不會從試探開始，而是直接找上了IRS的關係，讓人有措手不及的感覺一樣。所以當珍妮想要和他『重歸於好』時，她只需要端出《碟中諜》系列和自己的直覺，那就足夠了，這就是布拉德喜歡的模式，當面鑼對面鼓，一次說個清楚，當你採用對方喜歡的模式對待他的時候，對方總是比較容易合作的。

　　切薩雷·維傑裡一樣也會被操縱——雖然難度高了一些，但維吉利亞還是利用家庭成員之間的聯繫做到了這一點，她的動機尚且還不明朗，她為什麼這麼做？是迪克承諾了一個讓她不能不動心的秘密？是維吉利亞感到自己在和大夢的往來中受到了虧欠？是她不贊成切薩雷加入大夢？但不論如何，她確實是操縱了切薩雷，而這已經足夠說明這個道理了。

　　甚至於珍妮自己——她有沒有被操縱過？這個答案雖然讓人不適，但她還是得承認，在職業生涯的早期，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被人操縱，而操盤手當然就是切薩雷，甚至於在和克裡斯的浪漫關係裡，她也時常有被操縱的嫌疑，畢竟現在回頭想想，他們感情的每一次進階都是以克裡斯的操縱為跳板。這也證明了沒有誰不會被操縱，只要你找到合適的模式，準備得足夠精心——至於羅伯特·艾格，他們其實早已經熟悉他的模式了。

　　作為迪士尼這個商業帝國的掌門人，羅伯特的性格並不是非常強勢，要比他的前任邁克爾·艾斯納柔和得多，也許正是因此，董事會才會選擇他做這個舵手，這樣他們不必擔心董事會再度失去掣肘的功能——但這不是說羅伯特就為人簡單，非常易於相處了，實際上羅伯特是一個思慮非常多的人，和布拉德的敢想敢幹不同，羅伯特在反應上經常看似是慢一拍，因為他喜歡把局勢琢磨透了，再出面一錘定音。

　　從相識以來，羅伯特在任何事上幾乎都是如此，不論是接納示好、收購漫威、加深合作還是打壓迪克，他都不是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這說明他很喜歡斟酌、甚至是推翻自己的第一印象，所以對今天珍妮失禮的表現，他必然也不會只是簡單地停留在惱怒這個最直接的反應上，這個思維模式是非常自然，也是羅伯特無法自控——一開始他肯定是滿不高興，深覺珍妮失禮，但給他一點時間，他就會意識到不對：他已經知道了珍妮不像是看上去那麼簡單的大小姐，也在多年來的接觸中明白她通常來說合作性都很高，那麼今天她忽然間做出這樣的舉動，是否是在傳遞什麼資訊呢？是否說明迪克在道歉的溝通中並沒有讓人滿意，是否這樁紛爭的背後還有隱情？

　　這是他的第二個特徵：羅伯特是個作風含蓄的人，作為中國通，曾在中國短暫生活過的他似乎也傳承了東亞文化的精髓，對於溝通，他奉行的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對於邁過這個智力門檻的人來說，你做出這樣的姿態就已經夠了，而如果你連這道門檻都沒邁過去，那不好意思，你連和我溝通的資格都沒有。——這種含蓄的姿態看似謙和，實則傲氣，也註定了他會為這樣的智力遊戲著迷，現在，大夢已經把題給他寫出來了，他要做的就是解開這道題面：

　　迪士尼本部通過某些手段拿到了大夢的機密，對大夢真正想要買下的《饑餓遊戲》進行競價，脾氣一直不錯的大夢在沒有向老師告狀的情況下打了本部一巴掌，老師經過衡量，決定懲罰本部，本部去和大夢道歉，但大夢反而在老師面前再打了本部一巴掌。

　　已知：1大夢兩個月前剛把想絆倒他的派拉蒙打進醫院。

　　2大夢在和老師交流的過程中一直非常乖巧，這是多年來第一次不可理喻。

　　問：大夢究竟想幹什麼？

　　羅伯特會怎麼解這道題呢？他必然會從題面上唯一一個不明朗的因素著手——本部通過某種手段拿到了大夢的機密，這某種手段看起來就是拼圖中缺失的那關鍵一片了：大夢應該有把本部也打進醫院的能力，沒選擇這麼做，說明的確不想脫離迪士尼，把一切搞到無可收拾。但它的情緒還不能在本部道歉後平息，說明本部的道歉並沒有用，甚至本部這缺乏誠意的道歉也引來了大夢對老師的不滿，大夢現在懷疑老師不是過分無能，就是有意偏袒——所以他當著老師的面又扇了一巴掌，老師之前平息爭議的辦法沒能發揮一點作用，反而讓兩個學生都非常不滿，這也使得老師看上去顯得有幾分愚蠢。

　　那麼，這就是對大夢的題面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老師會更討厭誰呢？

　　是先撩者賤，之後又一錯再錯，對老師做出隱瞞，沒有坦白關鍵要素的本部？還是反應過激，一旦觸底六親不認的大夢？

　　這就要考慮到老師本人的性格了——羅伯特並不是不能包涵手下的小心思，甚至在他表態之前，小心思、小動作都是越多越好，這方便他把局勢看得更清楚，更能下判斷。但在他表態以後，他必然是希望事情就此結束，不要生出變數，即使這不能辦到，在雙方的溝通結束之後——在你的表態做出來以後，這一切也應該到此為止了，對他的處置方案，有什麼顧慮、不平、擔憂，都可以說出來，作為表態的一部分，但隱瞞不報，甚至是刻意誤導、忽略，這完全是不可接受的——本部搞到了大夢的機密，維吉利亞今天沒來，剛才羅伯特提到她時（珍妮不信他不是有意試探），切薩雷和她冷淡的反應，這其實已經足夠他推理出結果了，而大夢對迪克的敵意反應也說明了一點：迪克在道歉中沒有根本沒有Cover到這個點，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當然在和羅伯特的溝通中更是沒有主動提出大夢也許受到了很深的刺激，也許會參雜個人情緒在裡面，他把這一塊完全忽略掉，沒提了。

　　這麼大的事，你說忽略就能忽略嗎？正常人都知道，你不去解決這個問題，整件事是不可能結束的，那你還不聲不響，讓我安排這個Party，你這是在逗我？

　　至於大夢，當面打臉，這當然也極不給面子，但如果站在羅伯特理解中的大夢角度上來說——這麼大的事，你迪克含糊地道個歉這一切就結束了？羅伯特也沒有更多的表態？你們是不是聯合在一起打算欺壓我？

　　還是迪克根本都沒告訴羅伯特，而羅伯特你也居然沒有察覺？

　　這一巴掌，可以說是大夢的表態，也可以說是大夢的試探：如果你想欺壓我，此事沒完，外面五大我都還勾搭著，我隨時可以走。

　　——而如果你居然之前完全不知道……

　　Well，那麼在這一巴掌之後，你也該知道了，如果你還不能察覺的話，那說明你也已經沒有和我對話的資格了……

　　一個喜歡玩智力遊戲的人，是不會把智力上的挑釁放在心上的，這甚至會讓他們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感，恰恰相反，他們最討厭的還是藐視自己智力的存在。——你迪克·庫克是在藐視我的智力嗎？你這不但藐視了我的智力，而且辜負了我的信任！我把你當自己人，還想保下你，所以面對大夢『有我沒他』的逼宮，我還盡力想要斡旋周全，而你卻直接敷衍我一手，讓我踏了個空，甚至在這局智力對話中落入了下風，淪為了被考驗的那方：而僅僅在一年以前，我還是珍妮佛·傑弗森的導師！

　　一樣是不被尊重，迪克這種不尊重完全是作死式的，而大夢則可說是事出有因，如果猜測為真也的確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起碼在感情的天平上不再會落於下風——在此之前，雖然羅伯特選擇了安撫大夢，但實際上對大夢來說，由於出身，他們依然天然居於劣勢：如果易地而處，首先挑事的是大夢，那麼能道個歉就此收場嗎？羅伯特還會想著周全兩者嗎？這不可能，本部畢竟是親生兒子，羅伯特怎麼寵女兒也不可能忽略本部的想法，當他考慮處理迪克的時候，在感情上牽制他的除了對迪克的私人感情以外，還有對本部這間公司的深厚感情，他會因為大夢想要出走就處理掉迪克？很難，這對他來說，是有些突破底線了。

　　但現在，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看著羅伯特表情數變，隨後沒向自己走來，反而往威洛和迪克之前消失的方向匆匆而去，珍妮控制著自己，不願露出太過得意的笑容，舉起酒杯，輕輕地碰了碰切薩雷的杯沿。「——Cheers。」

　　切薩雷的眼神一樣追隨著羅伯特的背影，但他的表現就要比珍妮沉穩內斂得多了。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他啜飲了一口杯中物，沒有太多喜悅的表現，似乎對他來說，這一步的成功根本是理所當然，「重點還在下一步。」

　　「是啊。」珍妮吸了一口氣，喝掉了微澀的汽水，雖然這是她難得主動想要喝點酒的時刻，但今晚她不允許酒精的干擾，不像是久經陣仗的切薩雷，她需要以百分百的清醒來應對挑戰，「重點永遠都在下一步，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