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若要問天底下最好欺負的妖是哪種妖，天上飛的鴿子、地上跑的兔子、樹上趴的知了、草裡蹦的螞蚱，一定都會翻個白眼回答：「當然是錦鯉囉！」

　　提起錦鯉這種妖，只能說女媧娘娘造物心太偏。眼瞅著隔壁的黑魚精對門的草魚精甚至哪天好險沒跟著水草一口吞下肚的小蝦米都能變出條人腿在水裡瞎撲騰了，可錦鯉們還是一群游來游去吐泡泡的魚，魚生寂寞如雪。

　　這是因為，各妖自有各家的修煉法門，而錦鯉們的修煉法門與別妖格外不同。別家的妖吧，攢夠了些修為就能變化，像那山裡的狸貓天賦異稟，頂片樹葉就能變成人形，專跟山下的人做些買賣山貨的營生；林子裡的狐狸修出了道行，大尾曳作長紅裳，變個風情萬種的嫵媚少年，在縣城裡倚翠閣掛上牌，一堆大老爺們趨之若鶩；就連河上常年漂著的一只破船都修出了精魂化作了擺渡船夫，而錦鯉們的變人之路還是遙遙無期。和別的妖不一樣，錦鯉們不煉內丹、不學術法，也不修道行；它們的修煉方法是攢功德，攢夠了功德的錦鯉才有機會得道升仙跳龍門。

　　不過嘛，功德不是你想攢，想攢就能攢。世間凡人有「積陰德」這麼一說，不少生前愛做好事的人，救死扶傷也好樂善好施也罷，到了地底下見閻王的時候，判官的小簿子上或許就記著一句「功德深厚」，於是便能脫出六道輪回免受轉生之苦，興許還能修成地仙，做個土地，自去逍遙快活；然而錦鯉們要攢功德可就難得多了，想攢功德，就要幫人實現願望，每一個願望便是一份功德。

　　說來也怪，舉凡世間其他的妖，有點道行或者懂點術法的，總能利用自己的法力干些這樣那樣的事情，譬如河邊大松樹上的松鼠能用法術摘很多很多松果，橋墩下那只蜘蛛能用法術加固蛛網不被大風吹跑，就連山坡上的牡丹花妖都還會用法術讓自己的花兒開得更招人些呢。可錦鯉這種妖就是跟別的妖不一樣，它們的法力可以說很大，也可以說很小；大到可以幫任何人心想事成，小到法術只對前來許願的人生效，想要為自己做點什麼卻是萬萬不能的——所以錦鯉們可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好欺負的妖嗎，有的被人類捉走養到池裡缸裡瞧著逗著喂著玩、圈禁一輩子背井離鄉不得自由，有的被人類捉去送到廚房刀下砧板上、大好魚生終結於一口鐵鍋和嗷嗷眾口，卻還要做小伏低上趕著幫劊子手們實現願望——為了什麼？攢功德唄！不少錦鯉攢一輩子的功德也見不著龍門，從水草根兒底下鮮嫩嫩的小魚卵長到打漁的都嫌肉老皮厚不中吃的老魚頭，可功德還得遙遙無期地攢下去，不知何時才算得是功德圓滿。

　　在錦鯉家族裡流傳著許許多多歷史悠久的傳說，一代又一代的錦鯉們就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有一條勤勞勇敢聰明智慧的錦鯉，用了三百三十三年時間，幫人實現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願望，鱗生祥雲三花聚頂得道升仙；又有一條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錦鯉，花了不知多少時間、磨掉了不知多少鱗片、遇到了九十乘以九十等於八千一百難，終於找到了龍門，並且因為在歷經劫難的過程中強了身健了體、成功跳過了龍門，從此褪去魚身，化為真龍；還有一條溫柔善良美麗可愛的錦鯉，她沒攢夠功德，也沒找到龍門，但是她好命地遇到了一條真正的龍，龍被她的溫柔善良美麗可愛深深打動了龍心，迅速墜入了愛河，並且跟她生下了龍頭魚身的龍子螭吻……這些錦鯉們一代代口耳相傳的美好故事，就是一代代小錦鯉們勇敢步向魚生的最大動力。

　　可是，有一天，一些來自西方的錦鯉們帶來了一個不那麼美好的故事：

　　從前有條錦鯉，一直游蕩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裡。有船只從海洋上路過，它就幫船上許願的人們實現願望；有時游過海邊的陸地，它就幫岸上許願的人們實現願望。它就這樣過了很多很多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它身上的鱗片全都變成了金色，成了一條金鯉。

　　有一天，它像往常那樣在陽光下溫暖的海水裡舒展身體時，忽然被什麼東西撈住提了起來……它被漁夫的漁網網住了。漁夫看到它金色的鱗片，簡直欣喜若狂：「上帝啊，一條金色的魚！它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金鯉嚇了一跳，連忙開口請求漁夫放了它：「好心人啊，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會好好報答你，為你做更多更有價值的事。」

　　漁夫也吃了一驚。他打了半輩子的漁，卻還從沒碰到過會說話的魚，心中不禁有些害怕，便把它放回了大海：「上帝保佑，我不需要什麼報答，你只管回到你的大海裡去吧。」

　　金鯉活了這麼多年，卻還是第一次碰到什麼也不要的人類。它縱身一躍沒入海裡，有些開心，但也有些沒能幫上忙的歉疚。

　　然而沒過多久——金鯉甚至還沒游遠——就聽到了漁夫的呼喚聲。原來漁夫的妻子得知了今天發生的事，罵漁夫是傻瓜笨蛋，讓他「至少得要一只新的木盆回來！」

　　金鯉松了口氣，畢竟這實在不算什麼。它爽快地幫漁夫實現了願望。

　　然而到了下午，漁夫又來了，一臉尷尬的樣子。他的妻子說，還要一間新的木頭屋子。

　　金鯉依舊答應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它沒急著離開這片水域，而是就在附近停駐下來——第二天，漁夫又來了，他滿臉苦悶地呼喚金鯉，說他的妻子想要做一位高貴的貴夫人。

　　金鯉默默地幫他的妻子實現了願望，然而這還不是結束。一星期後漁夫愁眉苦臉地來了，他的妻子這次想要做萬人之上的女皇。

　　金鯉依舊答應了漁夫的請求，但它心頭開始有了揮散不去的倦怠。而這種負面情緒在兩個星期後達到了巔峰：那倒霉的漁夫又來了，這一次，他異想天開的妻子要做海上的霸主，還要金鯉去做她的奴隸，聽憑她的差遣。

　　這次金鯉什麼也沒說，它尾巴一甩，向大海深處游去。它收回了漁夫妻子所有的願望，當漁夫回到家裡，就會發現他的妻子又變得一貧如洗，連一只新木盆也沒有了。而金鯉也不再是金鯉了，它身上金色的鱗片全都又回到本來的顏色了。……

　　這個來自西方的故事給錦鯉家族帶來的驚嚇非同小可。有的錦鯉認為金鱗就是接近功德圓滿的標志，於是立刻開始檢查自己身上的鱗片是什麼顏色——當然它們看不到自己的鱗片，於是又亂哄哄地開始互相檢視，有金色鱗片的立刻就像多麼了不得了一樣，而沒有的只能沮喪歎氣，轉而去向有金鱗的討教經驗；也有的錦鯉表示不解和惋惜，它們說那最後一個有些苛刻的要求或許就是最終的考驗，而故事裡的金鯉卻在關鍵時刻選擇了放棄。當家長的錦鯉們立刻把這個故事列入黑名單，它們教育小錦鯉們：不要學故事裡的金鯉！它之前那麼多年的辛苦努力都白費了！真是個大傻瓜！

　　一片紛繁嘈雜之中，有一條還從來沒幫人實現過願望的小錦鯉不樂意了：「為什麼要這樣說？我覺得金鯉做得對！我們錦鯉辛辛苦苦幫人類實現願望，他們卻還是不滿足，想讓我們永遠都白白為他們忙活。我們錦鯉也是有尊嚴的！憑什麼我們要讓那些貪得無厭好吃懶做整天發白日夢的人類不勞而獲？！」

　　它的聲音太小了，很快被淹沒在眾魚的聲浪裡，只有一條和它一起長大的小紅鯉不安地擺了擺鰭：「可是……你不想攢滿功德，變成龍嗎？」

　　小錦鯉驕傲地一揚【其實並不存在的】脖子：「不！我覺得，做一條錦鯉就很好！」它甩了甩尾巴，昂然宣布：「我要離開這裡，去會會那些貪得無厭的人類！」

　　「喂等等！你……」

　　小紅鯉的聲音被小錦鯉遠遠地拋在了後頭。它沿著熟悉的河道飛快地游向遠方並不熟悉的水域，並下定決心，要做一條特別有尊嚴的錦鯉！

　　後來的後來，一個聽完它離家出走的故事的人類恍然大悟：「哦……你的意思是說，你想比你的同伴更有逼格？」

　　「……魂淡！那叫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