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這時才明白拇指的痛
天吾在海邊的小鎮過著規律的生活。一旦生活方式定下,想儘可能地不被打亂,努力地維持現狀。雖然理由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覺得這麼做比什麼都來得重要。早晨散步,寫小說,到療養所給昏睡的父親念適合的書,然後回宿舍睡覺。每天單調如同田間的勞動號子般重複著。
溫暖的夜晚持續了數日之後,冷得嚇人的夜晚到來了。和這樣的季節變化無關,天吾僅僅是在將昨天自己的行為重繪。想儘可能的試著做一個透明無色的觀察者。屏住呼吸消除氣息,靜待著時間。每一天一天的區別變得與日稀薄。一周過去,十天過去。可是卻沒有再見到空氣蛹。午後稍遲,父親被運往檢查室後的床上,殘存著的只有一個可憐的人形凹痕。
它僅僅出現那麼一次麼?天吾在黃昏的狹小病房裡咬著嘴唇想。是一個不會再出現第二次的特別的顯示麼?或者那僅僅是我看到的幻覺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遙遠的海鳴聲,還有不時吹過防風林的風聲是他聽到的一切。
天吾不能確信現在的自己採取的是正確的行動。遠離東京到這個海邊的小鎮,從現實來到這個被遺棄了的療養所的一室,也許只是在打發無聊的時間而已。即使是這樣,天吾也無法揮別這裡。他曾在這裡看見空氣蛹,看見在那微弱的光亮中睡著的小小的青豆。還用手觸碰了。哪怕僅僅是只有一次也好,不,就算那隻是幻影,天吾也想在被允許的極限內久久地留在那裡,想將那時見到的情景用心靈的手指永恆地描繪下去。
護士們知道天吾不回東京而是暫時留在這個海邊小鎮之後,就開始對他親切起來。她們會在工作的間隙停下手頭的事,和天吾說些寒暄話。閑暇的時候,也會為了說話特地到病房裡來。還會給他帶些茶和小點心。盤著的頭髮裡插著圓珠筆的三十多歲的大村護士,臉頰泛紅梳著馬尾辮的安達護士,兩人輪流護理天吾的父親。帶著金屬邊眼鏡的中年的田村護士大部分時間在玄關負責接待,人手不足的時候也會過來照顧父親。她們三人似乎對天吾有著個人興趣。
天吾也是,除了傍晚的重要時刻外,有時間的時候都會和她們聊各種事情。說起來,就是被問到什麼的時候儘可能地誠實地回答。在補習學校裡當老師教數學,作為副業接收訂單寫些零碎文章。父親常年干著NHK收費員的工作。從小就開始練柔道,高中的時候還進過縣大會的決賽。但是和父親因為常年的固執幾乎不開口的事沒有說。母親雖是死了,說不定是拋下丈夫和年幼的兒子和別的男人私奔了的事也沒說。和盤托出這樣的事會很麻煩的。為最佳暢銷書——《空氣蛹》代筆的事當然也不會說。空中浮著兩個月亮的事也是。
她們也會說些關於自己的事。三個人都是當地出身,高中畢業後進了專科學校,成了護士。療養所的工作雖然單調無聊,工作時間又長時間不規律。可是能在生長的這片土地上工作就很慶幸,也不用像在一般綜合醫院工作那樣每天直面生離死別,壓力也小得多。老人們經歷長時歲月,失去了記憶,也不能理解周圍的事態,就這麼靜靜地呼吸著。很少有流血的情況,痛苦也被控制在最小程度。沒有在半夜裡用急救車送來的患者,周圍也沒有哭天搶地的病患家屬。因為生活費很便宜,所以即使薪水不太高也能活得不錯。戴眼鏡的田村護士五年前丈夫因事故去世,現在在附近的鎮上和母親一塊生活。頭髮裡插著圓珠筆的個子高高的大村護士有兩個小男孩,丈夫是個計程車司機。年輕的安達護士和比她大三歲的做美容師的姐姐一塊住在鎮外的公寓裡。
「天吾君真溫柔呀。」大村護士一面換著點滴包一面說道。「幾乎沒有每天都來給沒有意識的人念書的家屬的喲。」
被別人這麼說天吾的心情並不壞。「只是剛好請到假。但是也待不了太長的。」
「不管怎麼有空,也不會有人喜歡到這裡來的。」她說道。「這樣的事說起來的話,是沒有治癒希望的很麻煩的病呀。時間一長,誰都會慢慢失去耐心的。」
「父親拜託我什麼都好讀點書吧。早一些,在他還有一些意識的時候。再說在這裡也沒有別的事情好乾。」
「都讀些什麼呢?」
「什麼都有。我只是把偶爾讀到的書,偶爾讀到的地方念出聲來罷了。」
「現在讀的是什麼呢?」
「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護士搖搖頭,「沒聽說過。」
「這本書是1937年寫的。Dinesen是一位丹麥的女性。和一位瑞典的貴族結婚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前到了非洲經營起農場。不久之後離婚,一個人繼續經營。這是以那時的體驗寫成的書。」
她測了父親的體溫,在記錄表上寫進數值後,將圓珠筆插回頭髮。然後攏了攏劉海。「我也可以聽一聽你的朗讀麼。」
「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天吾說道。
她在椅子上坐下,交叉著腿。骨骼修長,腳的形狀也好看。身上也多少開始有些肉。
「總之讀讀看吧」
天吾開始細細地讀起續篇。這是不得不細細研讀的文章種類。如同非洲大地上徜徉的時間一般。
炎熱乾燥的四個月之後,非洲開始了長長雨季的三月。周圍儘是一片長成濃鬱的新綠,馥郁的芳香四下散溢。
可是農場的經營者卻是縮緊了心,不能因為飽受自然的惠顧就洋洋得意。擔心著此時如注的雨流聲音是否太弱,一直側耳凝聽。現在大地吸納的水分,必須支撐著農場里活著的一切:植物,動物,還有人。在之後完全無雨的的四個月間。
農場裡所謂的小道,和雨水橫流的小河交匯,形成美麗的景色。農場主彷彿是歌唱般的心情,去到滴著露珠繁華盛開的咖啡園裡,步行在泥水之中。而後,雨季的最盛時期裡,某夜突然烏雲消散,光風霽月,群星可見。農場主走出家看著天空。想著再降下一些雨來,凝視著天空不願離去。農場主對著天空發出祈願。
「再多一些,請再下多多的雨吧。我的心現在,是赤裸裸地向著您。即使您不為我降下祝福,我也不會放棄。如果您願意,就將我打倒在地吧。但是不能將我折磨死,中斷性交可不行。勝過上天的人們呀。」
「中斷性交?」護士皺著眉頭說道。
「怎麼說呢,真是直言不諱的人。」
「即使這樣,這樣粗俗的話也不能向著神明說呀。」
「確實如此。」天吾同意道。
雨季結束之後,偶爾會奇怪的有陰涼多雲的天氣。這樣的日子裡就會想起馬盧卡姆巴雅,就是災年,大旱的時候來。那個時候基庫由族的人們趕著奶牛在我家附近放牧。放牛的少年中不知誰帶著笛子,時不時吹著什麼短調。之後再聽到這首曲子時,我想起過去逝去的日子裡的一切痛苦和絕望。那首曲子飽含著淚水的苦楚。可是那時在同一個調子裡,我卻也意外地聽到活力,還有不可理解的溫柔。在那段痛苦的時期裡,全是這麼痛苦的回憶嗎?那時,我們都正年輕,洋溢著滿滿希望。那那段持續著的長長的苦難歲月裡,我們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即使到別的星球上去,我們也毫無疑問能立馬結成夥伴。還有那布穀鳥鐘,我的藏書,草地上衰老的瘦牝牛。充滿悲愴的基庫由族的老人們,這麼互相呼喊道。「你也在這裡呀。你果然也是,這個索哥索固農莊的一部分呀。」就這麼在那段苦難的時期裡給予我們祝福,然後離去。
「真是生動的文章呀。」護士說道。「情景都浮現在眼前了。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是啊。」
「聲音也好。有深度,也富有情感。像專業朗讀似的。」
「謝謝。」
護士這麼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輕柔地呼吸。彷彿將全身都沉浸在文章的餘韻之中。可以看見她隆起的胸在白制服下隨著呼吸上下移動。天吾這麼看著,想起了年長的女朋友。想起週六的午後,脫掉她的衣服,觸摸著變硬的乳頭。她深深地喘息,還有潮濕的下體。合上窗簾的窗外下著潺潺密雨。她用手心拖著天吾的睾丸試著重量。可是即使想起這樣的事,也不回特別性慾高漲。這一切的情景和觸感都彷彿隔著薄膜般淡漠,留在遠處了。
一會之後護士張開眼睛,看著天吾。視線彷彿是將天吾想的事看穿了一般。但她並沒有責備天吾。她浮起淡淡的微笑起身站起,向下看著天吾。
「再不走就糟了。」護士摸摸頭髮,確認圓珠筆還在那,迴轉身去離開房間。
大約傍晚時給深繪裡打了電話。一天裡沒發生什麼特別的,深繪裡那次說道。電話鈴響了好幾聲,如同告誡她的一樣沒有拿起聽筒。這樣就好,天吾說。讓鈴聲這麼響著就好。
天吾給她打電話時,是響三聲之後馬上切斷,再馬上打一次的方法。但是他經常不遵守。幾乎總是第一聲鈴響深繪裡就拿起了聽筒。
「不按照規定的做事不行的喲。」天吾那時提醒道。
「我明白的,所以沒關係。」深繪裡說。
「明白打來電話的是我?」
「不會有別的電話。」
算了,雖然也是這樣,天吾想。他自己本身,也不知怎麼的知道是小松打來的電話。鈴聲急促而神經質的響法,簡直就像用手指尖在桌子表面咚咚的固執地敲著一樣。不管怎樣這也只是一種感覺罷了。不可能充滿確信地拿起聽筒。
深繪裡過的日子,其單調也不輸給天吾。在公寓的房間裡一步不出,只是一個人悶著。沒有電視,也不看書。飯也吃的隨隨便便。所以現在還沒有出去買東西的必要。
「不動,所以不怎麼需要吃。」深繪裡說。
「每天一個人在幹什麼呢。」
「想事情。」
「想什麼事情呢?」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烏鴉來了。」
「烏鴉每天都來一次。」
「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少女說道。
「同一隻烏鴉?」
「是的。」
「之外有人來了嗎?」
「NHK的人又來了。」
「和之前來的是同一個NHK的人?」
「很大聲地說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家門前這麼叫著?」
「其他人都能聽見的樣子。」
天吾就此想了一會。「不用在意這樣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也不會有什麼傷害。」
「還說知道你藏在裡面。」
「不用在意。」天吾說。「這樣的事對方不會知道的。只是隨口胡說威脅威脅罷了。NHK的人時不時就會用這樣的手段。」
天吾也看過好幾次父親使用這樣的手段。星期日的午後,集體宿舍的走廊裡迴響著滿是惡意的聲音。脅迫和嘲弄。他用指尖按著太陽穴。回憶借著種種沉重的附屬物蘇醒過來。
深繪裡從沉默中感覺到了什麼問道。「沒事」
「沒事的。NHK來人的事不去管就可以了。」
「烏鴉也這麼說。」
「這樣就好。」天吾說。
目睹天空中浮著兩個月亮,空氣蛹出現在父親病房以來,天吾大抵已不會為什麼事吃驚。即使深繪裡日日和烏鴉在窗台上交換意見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我還想在這裡待一會。暫時還不回東京。沒關係嗎?」
「想待一直待在那裡就好。」
這麼說著,深繪裡立馬切斷了電話。談話一瞬間消滅了。彷彿是誰揮下打磨尖利的柴刀,切斷了電話線一樣。
那之後天吾打了小鬆的出版社的電話。但是小松不在。午後一點的時候還看到他人來著,馬上就不見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公司。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天吾留下療養所的電話,白天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可以的話希望能回話。如果留下旅館的號碼,半夜打來電話就不好了。
在這之前和小松說話,已經是接近九月末的時候。非常短的電話。在那之後他完全沒來消息,天吾也沒有聯繫他。八月結束的三周里,他不知道消失去了哪裡。「因為身體狀況不好,想暫時請假。」給公司打去這樣不得要領的一通電話之後,完全沒有聯絡。幾乎是下落不明的狀態。雖然很在意,但不是特別擔心的程度。小鬆一直以來都是心血來潮隨心所欲,基本只以自己方便行事的人。大概會不久之後一副什麼也沒發生的表情,突然回到公司裡的吧。
當然在公司這樣的組織裡,這樣任性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但是換做是他的事,同事中總有誰能替他上下圓通,不讓事態變得更麻煩。絕對不是因為小鬆有人望,可是不知為什麼總有願為小松擦屁股的奇特人類存在。公司方面小事上也裝作視而不見。雖然自身毫無協調性,一副旁若無人的性格,但是在工作方面十分優秀,現在又全權負責最佳暢銷書《空氣蛹》。不會這麼簡單就開除的,
小松和天吾預想的一樣。某天招呼也不打一個出現在公司裡。沒有特別的說明一下情況,誰也沒有特別驚訝,就這麼回歸工作了。因為和認識的某個編輯有業務,所以打去電話打聽他的事。
「那麼,小松先生的身體現在已經沒事了嗎?」天吾向那位編輯問道。
「啊,看起來很健康。」他說,「只不過感覺多少比以前要沉默了。」
「變得沉默?」天吾有些驚訝地說道。
「哎呀怎麼說呢,比以前不愛交際了,這樣的情況。」
「真的是身體不好嗎?」
「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呀。」編輯漠不關心地說道。「本人是這麼說的,只有相信。但是哎呀,沒事回來就好,堆積的工作都有著落了。那個人不在的時候,《空氣蛹》的事這樣那樣的,我們也很麻煩啊。」
「說起《空氣蛹》,深繪裡的失蹤事件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還是那樣唄。沒有事態的進展,少女作家的去向杳無音訊。相關的人也毫無辦法。」
「看了報紙倒是,最近完全沒有這個事件的新聞呢。」
「媒體對這件事是不願插手,或者說是慎重地保持著距離。剛才也說過,他現在對一切都沉默寡言的。說起來,全體不都和那個人一樣麼。本是自信滿滿的地方卻變得畏畏縮縮,是變得內省了,變得一個人思考什麼的時候多了。好像有時忘了周圍有別人的事似的,就像一個人鑽進洞穴一樣。」
「內省。」天吾說。
「我覺得你實際和他說說話馬上就明白。」
天吾道謝後掛斷電話。
幾天後的傍晚天吾給小松打去電話。小鬆在公司裡。和認識的那個編輯說的一樣,小松說話的方式和平時不一樣。平常總是滔滔不絕嘰嘰喳喳沒有停頓地說話,那時卻不知怎麼覺得像是含含混混似的,給人一面和天吾說著話,一面不斷地轉著想著什麼別的事的印象。也許是有什麼煩惱的事,天吾想。不管怎麼樣,這不像是平時冷靜的小松。不管是有煩心的事,或是接著繁瑣的案子,都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總之按著自己的方式和步調不做改變才是小鬆的做派。
「身體狀況已經恢復了嗎?」天吾問道。
「身體狀況?」
「但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從公休息了很長時間麼?」
「啊啊,這樣。」小松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道。短暫的沉默。「已經沒事了。關於這件事不久的什麼時候,再和你說吧。現在還暫時說不清楚。」
不久的什麼時候,天吾想。從小鬆的口氣中聽到了什麼奇妙的迴響。那裡好像缺少著什麼恰和的距離感。口中的語言不知怎麼的有些平板,沒有深度。
那時天吾說了些適當的話,自己掛斷了電話。《空氣蛹》和深繪裡的話題也沒能提出來。避免一切涉及這個話題的氣氛,在小鬆的口氣中湧動。小松說不清楚的這個什麼事情,真的有過嗎。
總之終於和小松說上話了。九月末。在那之後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小松是個很喜歡煲電話的男人。當然也會選擇對象,但是有種一面將腦子裡浮現的事脫口而出一面歸納想法的傾向。所以天吾對於這樣的他,充當的就是打壁球時的牆壁的作用。興緻上來,即使沒有事也經常給天吾去電話。沒有興緻的時候長時間也會不打一個電話。但是二個月以上沒有音信實在少見。
大概無論是誰,都會有對誰也不想說話的時期吧,天吾想。誰都會有這樣的時期。即使是小松。而且天吾也沒有必須馬上和他商討的事。《空氣蛹》的發行業已停止,幾乎已經不再是社會的話題,也知道行蹤不明的深繪裡實際上在哪。如果有事的話小松會打來電話的。沒有打電話意味著沒有事。
可是還好打了電話去,天吾想。「關於這件事不久的什麼時候,再和你說吧。」小松這樣的話,不可思議地停留在腦中的角落。
天吾給在補習學校代客的朋友打去電話詢問情況。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對方說。那麼你父親的情況?
「一直沒有變化的昏睡著。」天吾說。「在呼吸,體溫和血壓在很低的數值。總之很安定。但是沒有意識,大概也沒有痛苦。就像去了夢中的世界。」
「也許是不壞的死法呀。」那個男人不帶什麼感情色彩地說。他想說的是,「可能這樣的說法太過冷漠,但是想想的話,某種意義上也許是不錯的死法。」前置被省略掉了。在大學的數學系待上好幾年,早就習慣了這樣省略的會話。不會覺得特別不自然。
「最近看月亮了麼。」天吾突然想起,問道。沒頭沒腦地詢問月亮的樣子也不覺得可疑的,大概只有這個朋友了。
對方想了一會。「這麼說起來沒有最近看過月亮的記憶呢。月亮怎麼了?」
「如果有空想讓你看一次。想聽聽感想。」
「感想,這個感想,是從什麼角度?」
「什麼角度都沒關係,想聽聽看見月亮想到的事。」
不久之後,「想到什麼的話,也許很難歸納成表達。」
「不,不用在意表達。重要的是明確的特質之類的東西。」
「看著月亮就明確的特質作何感想?」
「是的。」天吾說。「即使什麼也沒想也沒有關係。」
「今天多雲大概月亮不會出現。下次天晴的時候會看的。就是說,如果還記得的話。」
天吾道謝後掛斷電話。如果還記得的話。這是數學學科出身的人的一大特點。如果不是自己直接關心的事,記憶的壽命就短得驚人。
會面的時間結束後走出療養所時,天吾向坐在接待處的田村護士打招呼。
「辛苦了。晚安。」他說著。
「天吾君還能在這裡待幾天呢。」她按著眼鏡梁問道。工作大概已經結束了,沒穿護士制服,而是打著褶子的葡萄色的裙子和白色上衣,灰色的對襟毛衣的裝扮。
天吾停下腳步想著。「還沒決定。要看情況。」
「工作也還暫時請假?」
「拜託了別人代客。還沒有關係。」
「你,總是在哪裡吃飯呢?」護士問。
「在這附近的食堂。」天吾說。「旅館只提供早餐。到合適的店裡,吃定食,也吃蓋飯。就是那樣的地方。」
「好吃?」
"不是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不怎麼喜歡。"
「這樣是不行的呀。」護士嚴肅地說。「不好好吃有營養的食物的話。現在的呢呀,這幅摸樣簡直是站著睡覺的馬一樣。」
「站著睡覺的馬?」天吾驚訝地說。
「馬都是站著睡覺的,見過?」
天吾搖頭。「沒有。」
「就是你現在這樣的臉。」中年護士說。「去衛生間的鏡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臉吧。一看之下還不知道在睡,仔細一看就明白睡著了。雖然睜著眼鏡卻什麼也看不見。」
「馬都是睜著眼睛睡覺的?」
護士深深點頭。「和你一樣。」
天吾在一瞬間,想著去衛生間的鏡子看看,又作罷了。「明白了,會好好的吃些更有營養的東西。」
「吶,方便的話一塊兒去吃烤肉吧。」
「烤肉嗎?」天吾不太吃肉。並不是討厭,只是平常幾乎不想著吃肉。但是被她這麼一說,升起久違地吃一次肉也不錯的心情。確實身體在尋求營養也說不定。
「今晚接下來里大家要去吃烤肉。你也來吧。」
「大家?」
「六點半工作結束後大家集合,三個人都去。怎麼樣?」
另外的兩個人是頭髮上插著圓珠筆有小孩的大村護士和個子小小年輕的安達護士。她們三人工作以外關係也很好的樣子。天吾就和她們結伴去吃烤肉的事想了一會。雖然不想打亂簡單樸素的生活節奏,卻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在這個小鎮上天吾有大把的時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如果不打擾的話。」天吾說。
「當然不是打擾啦。」護士說,「不會假意邀請打擾的人的。所以不必客氣一塊兒來吧。偶爾有健康的年輕男人加入也不壞呀。」
「哎,健康倒是事實。」天吾心虛地說,
「是麼,那樣最好不過。」護士從職業角度說道。
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三個護士,要聚在一起並不容易。可是她們每月一次,即使勉強也要把握這個機會。三人一會出到鎮上吃「有營養的東西」,喝著酒在卡拉OK裡唱歌,盡情玩樂。發散剩餘能量(非常值得一提)。對她們而言這樣的消遣解悶是必要的。田莊的生活又單調,職場中除了醫生和同事的護士之外,就是失去活力和記憶的老人。
三位護士盡情地吃,盡情地喝。天吾十分不適應這個節奏。所以在興緻高漲的她們邊上,老老實實地配合著,適當地吃些烤肉,注意著生啤不喝過量。從烤肉店出來之後轉移到附近的小酒吧,取了威士忌的存酒,唱起卡拉OK。三個護士輪流唱起自己的拿手曲目,然後邊跳邊合唱。大概平時也在練習吧,唱的相當有水平。天吾不擅長卡拉OK,只唱了勉強記得的井上陽水的一首歌。
平時不太說話的年輕的安達護士,飲下酒精之後變得快活而大膽。泛紅的臉頰醉了之後,顯出日曬後般健康的顏色。無趣的笑話也咯咯笑個不停,自然地搭上坐在旁邊的天吾的肩頭。頭髮裡插著圓珠筆的高個子的大村護士,換上了淡藍色的連衣裙,放下了頭髮。頭髮放下後看起來比平時年輕了三四歲,聲音的音調也低了一些。敏捷利落的職業身手消失不見,動作也變得有幾分倦怠,看起來好像另外一個人似的。只有帶著金屬邊眼鏡的田村護士,外表和人格都沒有特別的變化。
「孩子今天晚上交給附近的人照看了。」大村對天吾說道。「丈夫今天夜班不在家裡。這種時候,就該放下心來盡情歡樂呀。消遣消遣是很重要的喲。這麼想的,吶,天吾君。」
她們現在對天吾叫法,不是川奈先生,不是天吾先生,而是天吾君。周圍的人不知為什麼總是這麼自然地叫成「天吾君」。連補習學校的學生私下也這麼叫。
「是這樣的,確實。」天吾同意道。
「對我們來說呢,這樣的事實必要的。」田村護士喝著對水的陳年三得利,說。「理所當然我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嘛。」
「脫下制服的話,只是女人罷了。」安達護士說著,好像說了什麼意味深長的事一樣一個人咯咯笑起來。
「吶,天吾君。」大村護士說,「可以問這樣的事麼?」
「什麼事呢?」
「天吾君有交往的女人嗎?」
「唔,想聽這種話題」安達護士白白的大大的牙齒嚼著玉米說道。
「很難簡單說清楚的事。」天吾說。
「很難簡單說清楚的事,不是正好嘛。」精通人情的田村護士說道,「我們可有大把的時間,這樣的事大大歡迎喲。天吾君的不簡單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
「開始!開始!」安達護士說著輕輕拍手,咯咯笑著。
「不是什麼特別有趣的事。」天吾說,「又平庸,又沒有起伏。」
「那麼,只告訴我們結論就好。」大村護士說。「有交往的人,還是沒有?」
天吾放棄道,「從結論說起的話,現在沒有交往的人。」
「嚯」田村護士說,然後用手指攪動玻璃杯裡的冰塊,舔甜手指。「真不好。那樣。真不應該呀。像天吾君這樣又年輕又健康的男人,怎麼會沒有人親近呢。太可惜了呀。」
「對身體也不好。」高個子的大村護士說。「長時間一個人悶著,腦子會漸漸傻掉的。」
年輕的安達護士又咯咯笑起來。「腦子會傻掉的」她說著,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額際。
「不久之前,還有一個這樣的對象。」天吾解釋般的說道。
「但是不久前沒了?」田村護士用手指按著眼鏡梁說道。
天吾點頭。
「就是說,被甩了?」大村護士問。
「怎麼回事呢。」天吾歪著頭。「也許是這樣的。應該是被甩了吧。」
「吶,這個人該不會,比天吾君要年長吧?」田村護士咪起眼睛問道。
「哎,是那樣的。」天吾說,為什麼會知道這樣的事呢。
「你們看沒,我說的沒錯吧.」田村護士得意地沖著兩人說道。其他兩個人跟著點頭。
「我對這些孩子們說了。」田村護士對天吾說,「天吾君和年長的女人交往著。為什麼這麼說呢,女人有女人的嗅覺呀。」
「呸呸。」安達護士說。
「該不會是別人的妻子吧。」大村護士用倦怠的聲音指摘道,「說錯了?」
天吾一陣迷茫之後點頭。現在可沒辦法再撒謊了。
「壞傢伙。」安達護士用指尖咚咚地戳著天吾的大腿。
「年長多少呢?」
「十歲。」天吾說。
「哇——」田村護士說道。
「這樣呀,天吾君被成熟年長的太太充分地疼愛著吧。」有著孩子的大村護士說道。「真好。我也要加油啦。給孤獨溫柔的天吾君帶去安慰。就這麼看的話,我的身材還不壞吧。」
她抓起天吾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其他兩個人一個勁地制止她。即使喝醉了盡情玩鬧,護士和患者附帶的家屬也該保持一條線,她們是這麼考慮的吧。或者是擔心在這樣的場合被誰看見。畢竟是個小鎮,一旦發生什麼緋聞馬上就會傳開來。必須考慮大村護士的丈夫性格善妒的可能性。作為天吾已經不想再被捲到什麼麻煩裡去了。
「但是天吾君很了不起呢。」田村護士岔開話題說道。「從這麼遠的地方過來。每天給父親念上幾個小時的書……一般人很難做到的呢。」
年輕的安達護士輕輕側著頭說,「唔,我也覺得很了不起。很值得尊敬呢。」
「我們呢,總是在誇讚天吾君的。」田村護士說。
天吾君的臉立馬紅了起來。他留在這個鎮上不是為了照顧父親。而是為了再見一次微微發光的空氣蛹,還有其中沉睡的青豆。這才是天吾留在這個小鎮的唯一理由。照看昏睡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名目罷了。但是不能夠坦白這樣的事。這麼做的話,話題就必須從【什麼是空氣蛹】開始了。
「現今為止也沒能為父親做什麼。」天吾在窄小的木頭椅子上,拚命縮著龐大的身體,為難似的說道。可是他這樣的態度在護士們眼中無疑是謙虛的表現。
天吾很想說已經困了,一個人先回宿舍,但是卻把握不好時機。本來也不是強行做什麼的性格。
「但是,」大村護士說道,然後咳了一聲,「雖然話題繞了回來。為什麼會和那個年長十歲的太太分手呢。不是進行的很順利麼。被丈夫發現了,是這樣的麼?」
「為什麼我不清楚。」天吾說。「某天起就再也沒有聯絡,就那樣了。」
「唔——」年輕的安達護士說,「那個人,是厭倦了天吾君吧。」
個子高高有小孩的大村護士搖著頭,伸出一根手指向上,對著年輕護士說「你呀你,完全還不了解這個社會,完全。四十歲的已婚女人,抓住了這麼年輕健康美味的男孩,絕對會好好疼愛的。【太感謝了,感謝招待。就這樣,再見】這樣的事,絕對不可能。反過來還差不多。」
「是這樣的呀。」安達護士輕輕歪著頭說道。「我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呀。」
「就是那樣的。」有孩子的大村護士肯定的說道。彷彿是退後幾步打量石碑上刻著的文字般的眼神,盯著天吾,然後一個人點頭。「你上了年紀就會明白的。」
「啊啊,我可是早就老啦。」田村護士深深地埋進椅子裡說著。
不久之後,三個護士開始沉浸在天吾不認識的某個人(恐怕是同事中的一個護士)的性經歷緋聞上。天吾拿起對水威士忌的玻璃杯,看著她們三人的樣子,腦中浮想起《麥克白》中出場的三個魔女來。吟誦「美貌既是骯髒,骯髒既是美貌。」的咒語,吹動麥克白邪惡野心的魔女們。天吾當然不是把三個護士看做邪惡的存在。都是親切又率直的女性。對工作很熱性,也盡職地照顧著父親。她們只是被工作中繁重的勞動壓迫著,過著在以漁業為基礎產業的小鎮上毫無刺激可言的生活,每月一次這麼排解壓力罷了。可是也許是年紀的不同,看著眼前三個女性的精力堆砌在一起時,頭腦裡自然地想起蘇格蘭荒野的風景。天空總是陰沉,混著冰雨的冷風片片吹過。
大學時代的英語課上讀過《麥克白》,奇妙的是心裡殘留著這麼一段。
Bytheprickingofmythumbs
Somethingwickedthiswaycomes
Openlocks
Whoeverknocks
明白了拇指的疼痛
邪惡之念由此而生
無論敲門的是誰
打開門吧
為什麼只有這一段明確的記得呢.在劇中究竟是誰說出的這段台詞,這樣的細節已經完全記不住了。可是這一段,讓天吾想起在高圓寺的公寓固執地敲著門的NHK收費員。天吾凝視著自己的拇指。不感覺疼。即使這樣莎士比亞巧妙的韻律仍然留下幾分不吉的迴響。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深繪裡別開門才好,天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