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袁寧和章修嚴一起接待了張副會長三人。老人與小女孩住處已經安排下去,是協會統一分配的,設有大門,外人出入得登記,很安全也很舒適。
張副會長從朝輝筆廠找來兩個踏實肯干的年輕人,趁著過年這段時間的空閑跟著老人打打基礎,學一學這老祖宗留下的手藝。等出了元宵,學生上課了,會在文化館開設展會,一來展示毛筆的歷史和毛筆的制作過程,二來也讓年輕人和學生們親自動手體驗一番。這是項目打響的第一槍,張副會長領著人過來讓袁寧搭把手。
袁寧年紀雖小,經驗卻不少,光看迎春花市上雲山牧場的大獲成功就知道不能再把他當小孩來看!張副會長不客氣地讓袁寧幫忙出主意,看看到時的展會怎麼開展比較吸引小孩和年輕人。
袁寧知道一切都即將步入正軌,也替老人和小姑娘高興。他一口答應下來,送走張副會長三人就開始在紙上寫寫畫畫,看看除了既定流程之外還可以插-入什麼有趣的環節。接下來幾天袁寧一面向章修嚴討教,一面去翻查以前的展會資料和外地的相關活動,慢慢填充要拿給張副會長看的資料。
章修嚴看著袁寧又忙碌起來,有時連午休都忘了,也把自己的工作搬到一邊陪著袁寧一起忙,定時督促袁寧吃飯和休息,偶爾還會給袁寧出出主意。
袁寧把整個計劃填充完整,才發現章修嚴陪了自己幾天。他心里一陣感動,在章修嚴臉上吧唧一口︰“謝謝大哥!”
章修嚴耳根泛紅,繃著臉說︰“多大的人了,別親來親去,別人看到了會笑話你。”
“我才不怕別人笑話!”袁寧笑眯眯地看著章修嚴。在章修嚴面前他早就沒了拘謹,也沒了顧忌,怎麼高興怎麼來,怎麼開心怎麼來!
“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張會長家。”章修嚴說,“爺爺有幅畫要我轉交給張會長。”
“好!”
袁寧和章修嚴出發前往張副會長家。張副會長家是個四合院,藏在巷子里,章修嚴和袁寧在巷口就下了車。轉角有人開著拖拉機在買橘子,一個個橙黃橙黃的,又大又圓,看著新鮮極了,肯定鮮甜多汁。袁寧拉著章修嚴去買了一些,提著走進小巷。剛走了一段路,章修嚴突然拉住了袁寧。
袁寧愣了一下,和章修嚴一起躲到一株梧桐樹後。他緊挨著章修嚴,厚厚的圍巾幾乎擋住了耳朵,得很仔細才能听見前面的動靜。前邊是個死巷,沒有住戶,也沒有窗子開向它,幽寂寂的,平時沒什麼人。
這時卻有人在里面交談︰“張遠新,你真他-媽是個懦夫!我爸要打死我我都扛過來了,死哄活哄,哄得他們當你親兒子。你呢,我都和你一起回到這了,你才說要我走。你爸媽只有你一個兒子,我爸媽就有別的兒子了?行,我走,我這就走,以後你也別他-媽來找我了!”
袁寧呆愣在原地。
章修嚴伸手捂住了袁寧的耳朵。可是光捂住耳朵沒用,袁寧眼楮還睜著。他往死巷里看去,只見兩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那兒糾纏著。
說話的人姓方,上回見面時笑呵呵地逗他,哄他喊他一聲“方哥”,是個開朗樂觀的人,長得也好看,臉上總帶著淺淺的笑。可方哥臉上如今沒了笑,只有難以言說的悲傷和掩不住的疲憊——感覺就像呆在一艘隨時會翻倒的船上奮力地劃動著槳櫓,拼了命想早些劃到岸邊去,抬頭一看卻悲哀地發現同在一船的人一動不動地定在那兒,不願付出半點努力。
方哥口中的“張遠新”,就是張副會長唯一的兒子。他們在吵架嗎?他們為什麼在離張副會長家這麼近的地方吵架?方哥的話是什麼意思呢?是他們要做什麼事,家里人不同意他們去做嗎?
袁寧眼前的一切亂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抬眼一看,卻發現死巷里又有了新動靜。張哥把方哥壓在牆上……親了上去……
……親了上去……
袁寧腦袋嗡地一下,徹底變成一片空白。不是親在額頭上,也不是親在臉頰上,而是嘴對著嘴親了上去。他們嘴巴貼著嘴巴,身體貼著身體,那麼地親近,又那麼地痛苦,好像每一步都走在尖刀利刃之上、每一次呼吸都被烈火燒灼著胸腔——要麼讓火一直燒下去,要麼讓一切都化為死灰。
袁寧渾身僵直。
一雙寬大的手掌捂住了袁寧的眼楮。
袁寧挨在章修嚴身上,感覺章修嚴的氣息和往常一樣將自己牢牢包圍,牽動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袁寧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怎麼回事,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親吻代表著他們相知相戀。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嗎?男人和男人也能這樣親密無間嗎?男人和男人也能相知相愛、攜手一生嗎?可是他們看起來那麼痛苦——父母的反對、旁人的側目、前路的艱險,像一座座大山似的死死壓在他們頭上。
這是不對的吧?
這是不可以的吧?
袁寧心底有一堵無形的牆轟然倒塌。如果可以的話——如果這樣也可以的話——
不可以的。
那個聲音剛冒出來,另一個聲音就迅速把它蓋住。這樣是不對的,不可以這樣。
這樣不對。
不能有那麼自私的想法,讓媽媽她們難過、讓媽媽她們傷心、讓媽媽她們生氣。
這樣,是不可以的。
袁寧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僵直的身軀也恢復如常。
他安安靜靜地挨在章修嚴身上,巷子里幽幽的桂花香鑽進他鼻端,讓深冬幾乎凍結的空氣都有了裂縫,那一絲絲、一縷縷的幽香鑽入肺葉,把肺葉里的濁氣都掃清了。
大哥那麼好,媽媽那麼好,父親那麼好,姐姐她們都那麼好——一切都那麼好那麼好——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那種可怕的想法、那種可怕的念頭必須從腦海里趕出去!
袁寧安靜地讓章修嚴幫自己擋住眼前的畫面,直至前方變得靜悄悄,他的雙眼才重新看見亮亮的光。袁寧覺得灑進巷子里的陽光那麼耀眼,刺得他眼眶發澀,有點疼。他往前面看去,方哥他們已經不在那兒了。
袁寧吸了吸鼻子,說︰“大哥,有點冷,我們走快點?”
章修嚴本想教育袁寧幾句,讓袁寧把剛才看見的事忘掉,可一看到袁寧臉上淺淺的笑意,他又沒辦法板起臉訓話。撞見這種事大家都很尷尬,避而不提也許是最好的辦法。章修嚴這樣想著,下意識地避開和袁寧談論“同性戀”這個嚴肅的話題。
袁寧還小,連青春期都沒到,還不需要強調這方面的東西。
章修嚴給自己的逃避找好了理由,帶著袁寧前往張副會長家。袁寧已經重新打起精神,把剛才那一瞬之間迸發的強烈的感情與渴望都藏得深深的。他把自己寫好的計劃交給張副會長。
章修嚴也把帶來的畫一起遞過去。
張副會長先把畫看了,讓章修嚴代為向章老爺子問好和道謝,才打開袁寧寫的展會計劃看了起來。等看完了,張副會長神色復雜地望向袁寧︰“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們這些老家伙想不服老都不行!”
袁寧很高興︰“老師您覺得可行嗎?”
張副會長點頭︰“我跟文化館那邊溝通一下,如果那邊覺得沒問題就按這個去準備。你吳爺爺那邊信任你,有些細節得由你去和他溝通。”吳溪筆的制法是吳家祖上傳下來的,張副會長固然想讓它傳承下去,可也不能不考慮吳老本人的想法。由他出面難免有挾利強奪別人家傳技藝的嫌疑,這事還是由袁寧去跑比較好。
袁寧一口答應。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忙!
正事談完了,章修嚴領著袁寧起身向張副會長告辭。此時門從外面被人打開了,準備往外走的章修嚴和袁寧與開門的人撞了個正著。
是張遠新兩人。
袁寧怔了怔,乖乖和他們打招呼︰“張哥,方哥。”
張遠新臉上扯出了笑容︰“寧寧來了?”他的臉上有著隱秘的緊張,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人。
袁寧也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抓住章修嚴的手,手心微微滲著汗,嗓子也一陣發緊︰“張哥,我和大哥先走了!”
張遠新點頭︰“慢走,改天我和方哥帶你出去玩。”
袁寧向張遠新道謝,和章修嚴一起走出門外。眼前變得開闊之後,凝滯的氣氛仿佛一下子輕松下來,袁寧抓了抓章修嚴的手,想起章修嚴有點小潔癖,又輕輕松開了。他從兜里拿出剛才進屋之後摘下的手套,想重新戴上,手卻抖了一下。
手套掉到了地上。
袁寧蹲下去撿起手套,直接蹲在那兒把它戴上了,才站起來朝章修嚴露出笑臉︰“大哥,我們回去了。”
章修嚴“嗯”地一聲︰“走吧。”
金色的陽光落入巷子里,讓路旁石墩上堆著的積雪微微化開了。四季桂稀少的葉子也從雪里探出頭來,露出沉沉的綠意,在陽光下熠熠地閃著光。
有些東西就像積雪一樣,只要把它掃到一邊堆成堆,慢慢地也就化開了。
一定是這樣!
這才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完畢!
唉果然等不到盜文網把剛才的防盜章盜走,好困,要睡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