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天有點陰,仿佛快要下雨,首都刮著微冷的風,帶來了初秋已有的涼意。袁寧回宿舍套上薄外套,出了門。即使薛女士不說,他也是要去章修嚴那邊的,畢竟弟弟來了不可能不去看哥哥。只是來的時候要忙報道,剛才又陪周聿林去棋協,所以才拖到打完電話。
袁寧把手伸進口袋里,摸到了章修嚴住處的鑰匙。這幾年來他一直拿著鑰匙,偶爾也會和章修文他們過去住兩天,只是再也沒有自己過去。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他們之間那種古怪的氣氛就消失了,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
想到薛女士給的任務,袁寧心里沉甸甸,像壓著塊大石頭。他正站在門前握著口袋里的鑰匙發呆,突然听到身後傳來章修嚴的聲音︰“怎麼不進去?”
袁寧嚇了一跳。他轉過頭看著章修嚴。章修嚴還是比他高小半個頭,這差距好像一直拉不近。比起以前,章修嚴看起來更沉穩也更沉默了,他看起來很不愛說話,可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是能透進人的心里一樣。袁寧說了謊︰“找鑰匙呢。”
章修嚴從口袋里取出鑰匙,手從袁寧身側往前伸,插進了鑰匙孔里,把門給打開了。
袁寧感覺章修嚴的氣息一下子襲進,讓他無處可逃。眼前的門開啟以後袁寧大步往里邁,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瞧了瞧屋里的陳設,發現和當初沒什麼不同。有些東西用完了、用舊了,章修嚴又去添置了新的,章修嚴記性好,買回來的和他當時挑的一模一樣。
大哥是念舊的人,不會輕易換掉習慣了的東西。袁寧平復好心情,說道︰“大哥這麼早下班了嗎?”
“嗯。”章修嚴注視著袁寧稚氣褪盡的臉龐。他提前下班本來是準備去找袁寧。自從他們之間的關系被萊安從中攪和,他們便再也沒了當初的親近,他甚至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看過袁寧。他提前下班,是想去找袁寧的。袁寧畢竟是他的弟弟,如果袁寧來報道而他不去看一看,反倒顯得有些古怪——
這六年來,他面對袁寧時一直在考慮“正常的哥哥”應該是怎麼對待弟弟的——少一些親近、少一些親密、少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思念與關切,和對待章修文他們沒什麼不同,即使幾個月都錯開了沒有見面也不會過分想念。
一切仿佛回到了正常軌跡。正常得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醫生就該是這樣過的,每一天都獨自忙碌而孤獨地往前走,從不停歇、從不回頭、從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念想。也許那幾年的無限親密才是意外,這才是他一生都擺不脫的生活。
如果袁寧從不曾出現,這樣的人生似乎也沒什麼不好。一個人沒什麼不好,每天都很忙碌也沒什麼不好,他有他的理想、他有他的抱負,即使章先生不要求他也永遠不會讓自己松懈。
如果袁寧不曾出現的話。
章修嚴收回目光。屋子好像變得狹窄,不管袁寧跑到屋子里哪一個角落,他們之間好像都沒了距離。袁寧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麼地貼近。
不。
章修嚴深吸一口氣,正要說點什麼打破這安靜到古怪的氣氛,就看到袁寧轉過頭來開口說︰“大哥,我們出去吃飯吧。”
章修嚴望著袁寧。
袁寧說︰“廉叔那邊出了新菜,叫我們過去嘗嘗呢!”袁寧臉上帶著笑,聲音也非常自然。
章修嚴知道袁寧的牧場與廉先生那邊有合作,聞言點點頭,也找出薄外套穿上,與袁寧一塊出門。章修嚴已經有了駕照,也有了車。他剛開始工作沒幾年,每天讓司機接送有些過于招搖了,所以平時都是自己開車。
袁寧坐上車,系好安全帶,瞄了眼準備專心開車的章修嚴,忍不住說︰“大哥平時如果工作到太晚,還是得讓錢叔叔去接你才行,疲勞駕駛很危險的。”
章修嚴點頭。他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不會讓自己忙到太晚。
“大哥是不是要經常應酬?”袁寧繼續問。
“偶爾需要。”工作了畢竟不比從前。他又沒有到章先生那種不需要理會應酬的層次。
“那喝了酒也要叫錢叔叔去接。”袁寧認真叮囑。
章修嚴轉過頭,對上了袁寧過分明亮的眼楮。袁寧從小就愛操心,連一棵花有什麼不對勁他都要擔心半天,更何況是他這個大哥。袁寧是敏感的,他只稍稍表露疏遠的意圖,劃出那條並不存在的線,袁寧就乖乖站在線外。
這對袁寧而言並不公平。畢竟他們之間的窘迫與袁寧沒關系。在袁寧眼里,他是很好很好的大哥,能力強,辦事可靠,對人也非常不錯——袁寧覺得他什麼都很好,所以想要靠近他、想要親近他。這是非常自然的事。
是他不敢讓袁寧太靠近。
他害怕自己會貪戀溫暖,害怕自己會變成那年秋天被槍斃的變-態戀-童癖,害怕自己真的會如萊安所猜測地那樣對自己的弟弟懷有那種不該有的惡念。章修嚴喉嚨微微一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向袁寧保證︰“我不會疲勞駕駛,更不會酒後駕駛。”
“大哥自然是不會的。”袁寧也意識到自己在瞎操心,“大哥考駕照時都考過這些的!”
章修嚴點頭。
袁寧數了數,有些失落︰“我還得兩年才能考駕照。”沒等章修嚴說話,他又自己安撫起自己來,“不過首都交通特別方便!不管是公交還是出租車都非常方便!”
章修嚴說︰“有事可以找我和錢叔。”
袁寧用力點頭,然後看著窗外的景色不再說話。他和大哥之間生疏了很多,以前他遇到什麼事總是忍不住要跟大哥說,好像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每次都舍不得掛斷電話。現在他見到大哥這麼久了,還沒和大哥說起今天去棋協的事,也沒和大哥說起暑假時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
安靜得有點可怕。袁寧有點難過,看著外面泛黃的葉子,心里微微發澀。
即使大哥就坐在身邊,他還是好想好想大哥。
他好想那個可以讓他親親抱抱的大哥。
明明章修嚴沒有改變太多,明明人還坐在他的身旁,感覺卻已經不是他的大哥了。
那麼陌生那麼遠。
讓他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如果他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告訴大哥他的喜歡和他的渴望,大哥一定會厭惡他、一定會離他遠遠的,覺得他不懂事也覺得他不正常。袁寧鼻子泛酸,忍不住吸了一下。
“感冒了?”章修嚴擰著眉問。
“有點。”袁寧抽了張紙巾,捂住了鼻子,聲音有點啞,“可能不太習慣首都的天氣,這邊比家里干燥多了,鼻子不太舒服。”
章修嚴看了看路旁的招牌,在前方停了車,轉頭叮囑袁寧︰“在車里等著。”他下了車,走進藥房買了點感冒藥和感冒沖劑以及一些潤喉糖,順便跟店員討了杯熱水,拿回車里塞給了袁寧,“剛過來可能是很難適應,晚上吃過飯後吃點藥,喉嚨難受的話吃顆糖,潤潤喉嚨。”
袁寧握住溫熱的杯子,乖乖點頭,鼻子卻莫名更酸了。還好他的眼楮沒有紅,眼淚也听話地沒往外涌。
袁寧把水喝完的時候,水雲間也到了。水雲間還是安安靜靜地開在那兒,與周圍喧嚷的環境截然不同,卻又絲毫不顯得突兀。袁寧比章修嚴走快了兩步,向服務員報出房名。
袁寧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急促,章修嚴心生狐疑,跟著服務員往里走。等包廂門一打開,章修嚴那種懷疑更重了。明明只有他們兩個人,包廂卻訂得不小,倒像是多人聚會。
袁寧心虛地拉章修嚴坐下,還沒開口解釋,門又被推開了。推門的服務員背後跟著幾個人,前頭是一對夫妻,男的長相和氣、步履穩健,女的溫柔端莊,一看就是知識分子。他們背後跟著兩個女孩兒,一個二十歲左右,一個才十多歲,和袁寧差不多大,模樣都很不錯。兩個女孩臉上帶著幾分怯意,那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小心地看了眼章修嚴,與妹妹對視一眼,怯意中又多了幾分怕羞。
章修嚴擱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緊。都這樣了,他哪會看不出這是怎麼回事?他心里躥起一陣怒意,想要發火,良好的家教卻讓他做不出這種事。章修嚴站了起來,迎上去和最先走進包廂的男人握手︰“梁叔。”
梁先生見章修嚴主動起身相迎,心中歡喜,在章修嚴的招呼下落座。他熱絡地與章修嚴攀談起來。自從章修嚴邁入仕途,已經有不少人看上了章修嚴這個“女婿”。他妻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妻子是薛女士的同窗,對章修嚴是越看越滿意,忍不住托薛女士把章修嚴約出來讓雙方的孩子見一見面。
孩子都不小了,薛女士那邊听了也有些意動。不過薛女士也說了,她沒辦法干涉章修嚴的感情——章修嚴從小就有主見,很難被別人左右,還是看章修嚴自己的意思才行。相親這種事章修嚴也是不樂意的,好在他弟弟剛到首都大學報到,由他弟弟把他叫出來應該沒問題。
于是就有了這場會面。
袁寧心里也很忐忑。他很了解章修嚴,哪怕心里再不高興,章修嚴也不會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來。如果章修嚴會生氣,大概也只會生他的氣。袁寧見章修嚴和梁先生交談起來,不由望向那兩個女孩子。
長得真不錯,叫人一看就心生親切。袁寧朝她們笑了笑,向坐得離自己比較近的女孩介紹起這邊的菜色。他與廉先生相熟,許多需要排隊預訂的菜他都能直接點,旁邊的梁夫人听了有些意外,對章家的能耐更為佩服。她注意到章修嚴一眼都沒看自己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有些失望。
章修嚴這性格一看就知道不是溫柔體貼的,自己只有兩個女兒,她從小悉心教導,都是當寶貝寵愛著的。要是找了個不貼心的女婿,日子可能不會太美滿啊!
梁夫人心思漸漸歇了,轉頭見袁寧正給小女兒布茶,眼前一亮。小女兒雖然還小,不過也快成年了!梁夫人笑著問︰“你就是寧寧吧?你媽媽常跟我們提起你,說你是最體貼細致的。”
袁寧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媽媽是我們的媽媽,自然覺得我們什麼都好。”
梁夫人更喜歡了。她確實常听薛女士提起袁寧,這孩子年紀小,做事卻很妥當,嘴巴甜,性格又好,簡直是打著燈籠沒處找。梁夫人想起薛女士說袁寧剛到首都大學報道,不由說道︰“你這才十六歲吧?已經考上大學了?”
“今天剛去報道。”
“哇,真厲害,還是首都大學!”袁寧身旁坐著的女孩驚嘆不已。比起繃起臉來和她們爸爸更像同輩的章修嚴,還是袁寧更讓她放松。
“沒什麼,”袁寧看著女孩,覺得她的性格和郝小嵐差不多,語氣不自覺地放柔了,“這里的花茶不錯,你嘗嘗看,對女孩子挺好的。”
章修嚴的注意力從對話里收了回來。他看向袁寧那邊,發現女孩興致勃勃地問起袁寧這些花茶有什麼功效,而旁邊的梁夫人則用岳母看女婿的眼神贊嘆地看著袁寧。
章修嚴腦中某根神經啪地斷了。他不斷地散發著低氣壓,讓袁寧很快注意到他的視線。
袁寧忙說︰“菜應該快好了,我去看看!”
梁夫人也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她帶上小女兒也沒想著把她和袁寧湊一對,畢竟小女兒還小。袁寧也還小,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帶著兒子來相看自己沒成年的女兒,自己也會不高興的。梁夫人在丈夫的瞪視下硬著頭皮跟章修嚴介紹大女兒,心里也知道這事兒多半是不會成的了。
等袁寧從外面進來,菜也陸陸續續開始上桌。袁寧讓服務員不用在旁邊忙活,自己跟梁先生一家介紹各種菜色。美味的食物讓氣氛漸漸活絡起來,兩個女孩兒也終于可以忽略章修嚴的低氣壓興致勃勃地拉著袁寧說話。到要分別時,她們主動向袁寧討了宿舍電話,表示有空要找袁寧出來玩。
袁寧不好意思拒絕女孩子,只能把電話寫給了她們。
章修嚴一語不發地在旁邊看著。
袁寧和梁先生一家道別,跟著章修嚴走回車子那邊。章修嚴腳步邁得很大也很快,像是一點都不想等袁寧一樣。
袁寧小跑著追了上去。
“大哥。”袁寧小心翼翼地喊。
章修嚴沒有停下,繞道駕駛座那邊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袁寧心里咯 一跳,知道章修嚴生氣了,連忙拉開車門坐到副駕座,覷著章修嚴冷冰冰的側臉繼續喊︰“大哥……”
章修嚴想到袁寧剛才和那兩個女孩迅速熟稔起來的畫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灼燒著。這家伙把他騙出來相親就算了,還和女孩子聊得這麼歡!當著他這個大哥的面都這樣,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家伙是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章修嚴沒有發動車子,而是安靜地坐在那里。
車里的空氣仿佛一下子靜滯下來。袁寧心突突直跳。他很久沒有見過章修嚴這麼生氣了。
袁寧有些慌亂,連忙說︰“大哥,我不是故意騙你出來的。”
章修嚴一語不發。
袁寧說︰“是媽媽讓我把你約出來的。”他心里酸酸的,“媽媽說你已經二十二歲了,已經到了法定結婚年齡,應該考慮一下談個戀愛。現在開始談,好好了解一下彼此,過兩年才好結婚。大哥你不是也說過嗎?到了年齡就該結婚的。”
章修嚴一滯。他確實這麼對袁寧說過,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到了應該做某件事的年齡,就應該去做某件事——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讓任何事偏離正軌,一向是他的人生信條。
“我有自己的打算。”章修嚴**地說,“我會結婚的,不過不需要你們來操心。”
袁寧安靜地听著。他也發現自己這事做得不對,換成是他的話他也不會高興的。沒有人會喜歡被人騙,也沒有人會喜歡別人插手自己的人生。
袁寧壓下鼻頭的酸澀︰“對不起。”
章修嚴看著袁寧紅了的眼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語氣太過冷硬。他有些後悔,卻不能放任袁寧再做這種事。他無法告訴袁寧,剛才他在看到梁先生一家人走進來時是多麼地憤怒——那種憤怒是沒有道理的——也是不應該存在的。
那代表著他希望袁寧也在意他,如同他在意袁寧一樣——明明這些年來他們已經離得很遠很遠,那種瞬間盈滿整顆心的怒意又提醒了他這種悖逆倫理的感情的存在。
章修嚴猛地意識到這一點,喉嚨一下子被梗住了。他居然對自己的弟弟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原以為疏遠了這麼多年,一切都會不同,可是在再一次靠近之中心底築起的牢固防線卻在一瞬間冰消瓦解。章修嚴握緊拳,再一次痛恨起萊安來。要不是萊安捅開了一切——
章修嚴回過神來。他在想什麼?要是萊安沒有把捅開一切,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和袁寧親近、和袁寧保持著遠超于兄弟的親密?這種可恥的念頭讓章修嚴整個人像被火燒灼著。
這是不對的。
他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種不正常的渴望、不正常的感情,就應該將它扼殺在它剛剛萌芽的時候,而不該妄想著保留它。
章修嚴深吸一口氣,平復好心情,轉頭注視著袁寧滿是忐忑的臉。他說︰“下不為例。”
袁寧松了一口氣。大哥不生氣了!袁寧保證︰“下次我再也不會答應媽媽了!”要帶大哥去和女孩子見面,他心里也很難過。看不到、听不到的話,他可以默默地遠離默默地祝福,看到了听到了,他會忍不住傷心。雖然那女孩兒很好很好,他還是會傷心。
大哥已經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
其實去年過年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人表露過想把女兒嫁給章修嚴的意思。
大哥說他會結婚的。
袁寧眼眶紅紅的,鼻子也止不住地發酸,不敢看章修嚴,怕自己會難過地哭出來。
“我記得我說過,”章修嚴的生意你在袁寧耳邊響起,“章家的孩子是不許早戀的。”
袁寧一愣。
他悄悄看向章修嚴,發現章修嚴一臉嚴肅地望著自己。
袁寧愣愣地點頭︰“我記得的!”
“下次不要對女孩子那麼好。”章修嚴明白袁寧根本不知道梁夫人相中了他,也知道袁寧不是故意討女孩的歡欣——袁寧只是天生就那麼討人喜歡而已。章修嚴說,“如果你對她們沒那種想法,就不要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