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章
欒嘉錯愕地抓著霍森的手,不敢置信地盯著那一道道模樣可怖的疤痕︰“怎麼回事?”
陽光通過落地窗在屋內碾轉,落在欒嘉和霍森兩人身上。欒嘉的目光從疤痕上挪開,挪向霍森突然變得平靜又漠然的臉龐上。欒嘉縴細的喉結滾動了兩下,再一次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霍森注視著欒嘉滿含關切的臉,剛才的痛苦、掙扎、失控,早已完全從他臉上消失。
這樣的霍森是欒嘉所陌生的。
霍森掙開欒嘉的手,仔細地把衣袖重新放下,把袖扣重新扣回袖口。
直至欒嘉的眼底染上了怒意,霍森才開口說︰“如你所見。”他把手伸在欒嘉面前,“那一次車禍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憶有截斷的跡象,接著思維縝密的他很快發現了我的存在,他竭盡全力想抵抗睡意,有一次曾經三天三夜不睡覺,每次撐不住時就在手上劃一刀。”
欒嘉渾身發冷。
霍森說︰“血又熱又紅,點綴在傷口上特別漂亮,有時流上很久都不會凝固——傷口總是那麼深,有時能看見骨頭。可是人是需要睡眠的,所以即使他在手上劃下那麼多道口子,也沒辦法避免沉睡的到來。他太軟弱了,只要他一沉睡,身體就將屬于我。”
欒嘉握緊拳頭。
霍森伸手捏住欒嘉的下巴︰“有時他會把刀子對準動脈劃下去,要不是我醒來得及時我們就一起下地獄了。”他深深地注視著欒嘉淺琥珀色的眼楮,“沒想到剛才我只是遠遠地看見了你,他就醒了過來——他愛你,可是他太弱了,這具身體已經屬于我了,你明白了嗎?”
欒嘉咬牙︰“我不明白。”眼前的人是霍森,可是又明顯不是霍森,就好像身體里居住著另一個靈魂。這種事情真的存在嗎?
欒嘉微紅的眼眶讓霍森心煩意亂。他壓下心里那一絲莫名的躁意,耐心地解釋︰“心理學上把這種情況叫做分離性身分障礙,又叫做多重人格。成因很多也很復雜,比如像他這樣的,幼年有過很大的陰影,成年後又面對無法掌控的局面,再遭遇點意外刺激,很容易就陷入沉睡——弱小的人就該乖乖沉睡。”
欒嘉心里亂糟糟的。霍森沒必要編造這種事來騙他。如果眼前的“霍森”所說的是真的,那麼一切就有了解釋了,因為霍森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因為要和佩恩訂婚的人根本不是霍森——所以霍森才會和他斷了聯系,所以才會有這麼一場訂婚儀式。
想到剛才看見的那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疤,欒嘉心髒微微抽搐。霍森那時候一定很絕望吧?察覺了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察覺了身體隨時有可能會失去控制,想盡辦法都不能讓自己擺脫噩夢——
所以剛才霍森的目光才那麼地痛苦,所以剛才霍森明明有著千言萬語要說——卻只說出“對不起”三個字。霍森不想讓他知道這一切,霍森不想讓他知道他經歷過怎麼樣的掙扎和痛苦,甚至還想過要以死來掙脫這種境況。
欒嘉嘴唇顫了顫,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話來︰“你愛她嗎?”
“什麼?”“霍森”似乎沒料到話題會突然轉變。
“你要和佩恩表妹訂婚,”欒嘉仰頭望著“霍森”,“是因為你愛她嗎?”
“怎麼可能?”“霍森”冷漠地說,“愛情那麼愚蠢的東西——”
“那就取消這次訂婚吧!”欒嘉猛地打斷“霍森”的話。他並不想從眼前這人的嘴里听到關于愛情的評價,更不想給眼前這人貶低他和霍森的愛情的機會。即使他和霍森一路走來經歷了那麼多起起落落,但那都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回憶。
“霍森”看著欒嘉驟然變得堅定的眼神,冷冷地說︰“你以為我會為了你們那愚蠢的‘相愛’放棄和莫爾頓家聯姻?”
听到“霍森”說是聯姻,欒嘉松了一口氣。他回以同樣的平靜︰“如果霍森成功了呢?”
“霍森”挑眉。
欒嘉說︰“如果霍森下次不是在手腕上劃幾刀,而是直接從樓上往下跳呢?如果霍森成功了,你會死。”
“霍森”冷冷地看著欒嘉︰“沒有人不怕死,他所謂的自殺不過是想威脅我而已。這正是為什麼他只是劃幾刀,而不是直接從樓上跳下去的原因。”
欒嘉說︰“他愛我。”欒嘉仰起頭,心底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勇氣,“他是世上最愛我的人。如果他被迫和別人結婚,他不跳,我跳——等他清醒了,一定會來找我。到那時你也會徹底消失——”
“霍森”被惹怒了。
愛情根本就是愚蠢無比的玩意,世上真的有人能夠為了它去死嗎?可是他能感受到得到主人格的決心,也能感受到眼前這個看起來非常縴弱的青年的決心——他很清楚,如果欒嘉真的那麼做了,主人格絕對會發瘋——到那時他真的會徹底消失!
“霍森”咬牙怒道︰“住口!”
欒嘉正要不甘示弱地表明決心,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欒嘉紅著眼轉頭看去,只見外祖父老莫爾頓和表妹佩恩站在門口。老莫爾頓腮幫子抖了抖,繃著臉問道︰“在吵什麼?”
表妹佩恩默不作聲地把房門重新關上。
欒嘉挺直背脊,看向老莫爾頓︰“取消婚約。”
老莫爾頓冷眼看著欒嘉︰“你想要我們莫爾頓家淪為笑話嗎?”
“造成這種局面的是您,不是我。”欒嘉退到“霍森”身邊,沒給“霍森”反抗的機會,徑直抓起“霍森”的手,解開他的袖扣,露出衣袖底下新舊交雜的傷疤,“霍森為了保持清醒,在自己手上劃了那麼多刀。”
老莫爾頓說︰“所以呢?”
欒嘉說︰“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和霍森在一起的事——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和霍森在一起已經十年了,我不相信以您的能量會不知道!您明知道我和霍森是相愛的,卻還是要把佩恩嫁給他,現在的局面是您造成的!”
老莫爾頓也生出了怒意︰“他這樣的家伙值得你去愛嗎?他只會害死你!就像你父親害死你母親一樣!你知道他這樣的情況有多危險嗎?現在他只是往自己手上劃幾刀,下一次再出現另一個人格,說不定會拿起刀往你身上砍——他會害死你!”
佩恩一臉蒼白,卻還是沉默地站在原位。
欒嘉說︰“我不在意。”他緊緊地握住霍森的手,滾燙的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他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我也能愛他勝過愛我的生命。只要不是他嫌我煩,不是他嫌我太任性,不是他想要放棄我們的未來,我什麼都不在意。”
明明眼淚的溫度絕對算不上多高,霍森卻感覺自己手上的傷疤被燙傷了,又痛又熱。記憶如潮水般奔涌而出,讓“霍森”整個人定在原地,他的心髒本來被冰雪封藏,這一刻那寒冰卻驟然迸裂開來,心跳變得一下比一下鮮活。
霍森微微顫抖著,伸手擁住了欒嘉,想要說話,卻一句話都擠不出來,只能把欒嘉抱得更緊。
老莫爾頓氣得七竅生煙,正要怒罵出聲,一直沒開口的佩恩突然說︰“祖父,我願意先和查理茲先生訂婚,半年之後再宣布我們個性不合取消婚約……”
這樣的話,至少不至于讓這場訂婚宴變成鬧劇。要知道等著看莫爾頓家笑話的人可不少!
老莫爾頓深吸一口氣,看看佩恩,又看看欒嘉和霍森,怒道︰“隨你們!”說完他就拂袖而去。
欒嘉很快掙開了霍森的懷抱。既然霍森被迫陷入沉睡,外面的一切就該由他來處理,包括“霍森”惹出來的債。欒嘉挺直背脊,對佩恩說︰“很抱歉,我們的事可能給你造成了傷害。”
佩恩搖了搖頭。她的眼楮也紅了,哽咽著說︰“我很羨慕你的勇氣。如果我喜歡的人也能和你一樣站出來陪我面對祖父,也許我們也可以在一起。”她一向軟弱而內向,因此特別佩服敢和祖父老莫爾頓嗆聲的欒嘉。
欒嘉說︰“以後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既然剛才老莫爾頓能當著佩恩的面說出“他會害死你”這種話,那麼在老莫爾頓心里佩恩這個孫輩無疑是毫無地位的。要不然怎麼老莫爾頓不擔心“霍森”會傷害佩恩?
佩恩說︰“謝謝。其實我挺高興的,這樣一來我至少可以有半年的自由時間,不必再作為商品或者附屬品去與別的男人聯姻。”佩恩露出真心的笑容,“祝你們幸福。”
佩恩也離開了。
屋里只剩欒嘉和霍森。
欒嘉努力回想著自己對“多重人格”的了解。上次他拿下的一個劇本里正好有個多重人格的角色,當時心理咨詢師跟他們講解過現實中的方案。對待多重人格的患者,最好是能讓各個人格相互了解、相互融合,最終讓他們和平共處或者融為一體。既然已經把婚約的事情解決了,欒嘉心頭一松,收起渾身利刺,再次抓住霍森的手。他堅定地說︰“我們會幸福的。”
哪怕路途艱險又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