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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40章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在長安城高門貴族中,若提起崔家四郎,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別人。崔四郎只有一人,那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幼子,排行第四的崔淵崔子竟。據說他生來早慧,旁人還在讀《急救篇》《千字文》的時候,他便已經能誦《詩經》《論語》。然而,及年紀漸長之後,他卻痴迷書畫之道,無心詩文辭賦。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便毅然離家遨遊天下,再回京城之時,便以氣勢磅礴的山水圖而轟動四方,甚至連宮中的聖人見了也讚不絕口。聖人喜他的書畫,又愛他年少俊美倜儻,本欲破格征辟,將他留在身邊做起居郎,他卻婉辭不受,自比「閒雲野鶴」。因他是真定長公主之侄,聖人將他視為子侄輩,亦是不以為意,遂成為一段佳話。

  關於這位崔家四郎的傳聞還有許多。譬如他瀟灑隨性,有人捧著千金求一畫,他卻毫不理會,而他若看上某家人的園子,便會要求在裡頭住上一段時間,再以畫為賃金相贈。譬如他本是擅長山水,每作一幅都令人拍案叫絕,但後來他卻觀顧愷之畫作而入迷,為揣摩人物繪畫精髓而暫時封筆。譬如他看似風流實則痴情,其妻盧氏逝世之時他尚在外遊歷,回來得知噩耗扶棺痛哭,為妻守孝整整三年。

  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已難以辨認。他人眼中的崔四郎,是位翩翩佳公子,既有一騎紅塵行遍天下的瀟灑,又有書畫雙絕的雅緻情懷。他繼承了魏晉名士那般的才華,視功名利祿於無物,醉臥山林、醒時放歌,自由自在。家庭留不住他,長安亦留不住他,沒有任何一處能留得住他,反而讓人羨慕不已。

  上述種種,皆是崔四郎,又皆不是崔四郎。

  或許,只有崔家人自己才清楚,自家這位四郎君究竟是何性情。說痴也痴,說不羈也不羈,說狂放也狂放,說隨性也隨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一旦想要做什麼事,誰都攔不住他。

  清晨,天邊剛剛亮起一絲微白,長安城中絕大多數人依舊處於睡夢之中。青龍坊西側某個商人家的院落內,便響起了推門的輕微吱呀聲。賃了這戶人家東廂房的,正是一位虯髯大漢。原本主人家見他生得高大又一臉凶相,唯恐引了盜匪入室,不願賃房屋與他,但又見他帶著個年幼乖巧的孩童,便動了惻隱之心,許這父子兩人住下了。幾日來,這大漢皆是早出暮歸,將兒子托給主人家看顧一二,自己蹲在不遠處的花圃邊發呆,即便頑童往他身上丟石頭也一概不理,倒讓主人家與附近鄰居安心了不少。

  便見這大漢從井裡打了一盆水,洗漱乾淨後,剛開始還有些迷茫的一雙眼睛頓時精光四射。他環顧四周,突然低聲道:「都給我進來。」

  說罷,他便回了屋子,只是那門卻並未關上,敞開了一條縫隙。

  幾乎是下一刻,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翻上院牆,跳進了院子裡。他們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進了東廂房,順帶合上了門。

  崔淵坐在四足矮床邊,打量著進來的幾位大漢,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們。」他當然很清楚自己身邊跟了多少個父親派來的部曲,但卻沒料到裡頭還有不少熟人。「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你們真是每一回都沒落下。」

  被他點名的四個大漢一臉苦笑。

  「四郎,某等行事都是聽郎主的吩咐,實在不敢隱瞞四郎如今身在長安的消息。」

  「就看在某等跟了四郎十幾年,連婆娘都沒娶上的份上,千萬手下留情啊!」

  崔淵挑了挑眉:「這新來的是誰?」他當然早已經不是年少輕狂時的他,也不會再遷怒這群忠心耿耿的部曲。而且,正因為他們在,他才能放心地帶著兒子四處遊歷,不必擔心哪天將兒子丟在角落裡而不自知。

  「某吳老五,見過四郎。」被幾位同僚的反應驚了一跳的大漢忙拱手行禮。

  「改日我和阿爺說說,乾脆將你們放到我的名下。」崔淵笑道,「該娶婆娘的趕緊娶了婆娘,免得跟著我風裡來雨裡去,連傳宗接代的事都耽誤了。」

  五個大漢一喜,忙不迭跪拜下來。他們跟了這位這麼多年,哪裡還不清楚他的本性?且不說那些他們鬧不懂的書畫風雅之事,便是光論武藝,這位郎君遊歷這麼些年,見過的血也很是不少,只有他們拜服的份。

  「如今,我有件事須得讓你們悄悄地去做。」崔淵將他們扶了起來,沉聲道。

  「何事?四郎儘管吩咐!某等必不負四郎所托!」大漢們連連拍著胸膛。

  崔淵微微一笑:「你們輪流去盯著一個叫元十九的校書郎,看他每日都在做些什麼,回來稟報與我。尤其書房裡、寢房裡可有什麼暗格之類的所在,須得一一打探出來。」他家的部曲曾隨著阿爺走過了幽燕之地、突厥王帳、回紇諸部、鐵勒部落,每一個都是如百煉橫刀般歷經鮮血磨礪的人物,尋常世家部曲自是不能相比。這樣的打探任務,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大材小用了。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

  「不錯。」

  「那元十九可是得罪了四郎?某等將他套在袋子裡打一頓便是!管教他只能哭爹喊娘,丟盡了臉!!」

  「此人人品低劣,我也不過是打抱不平而已。」崔淵輕描淡寫地道,「打一頓難免留下什麼行跡,能讓他墜馬便是最好。若有什麼進展,你們隨時都可過來告知與我。不過,須時時留一人看顧阿實。」

  「那是自然,小郎君可比那什麼元十九重要多了。」大漢們爽快地道。

  倏忽間便是幾日過去,又逢官員休沐之日,長安城街頭巷尾多了不少車馬行人。然而,青龍坊內卻仍然一派安寧。王玫估算著日子,覺得今天母親李氏大概不會過來,心中略有些失落。為了避開那人渣,家人外出時也不得不錯開休沐的日子。明後日她應該能見著母親李氏,父親王奇便大概只能在中元節的時候見面了。至於兄長王珂、嫂嫂崔氏,大約也能在中元節時出門罷。橫豎也沒有幾天了,她便耐心等待就是。

  如今,王玫已經完全適應道觀中這般清淨的生活。每日練字誦經、修習養生之術,時不時還有一位可愛的客人來串門,日子平淡中帶著趣味,天天心情都非常放鬆,連走路似乎都輕快了不少。她甚至想過,就算是元十九之事解決了,保留著度牒也沒有什麼不好。在道觀中住一段時日,思念家人了便回家中修行;若家中有什麼不方便了,她便回到道觀中居住。偶爾將度牒拿出來,女冠的身份還能擋掉不少事:譬如赴不完的飲宴,交際不完的貴婦之類。若有萬一的時候,還能繼續避婚。

  過得甚至稱得上有些愜意的她,自是不知道,有人正化身「路見不平」的遊俠兒,打算尋機拔刀相助。

  「嘿!四郎有所不知,那元十九看著像個人模狗樣的世家子弟,其實……嘖!平康坊中曲、南曲幾乎天天都去,那些個平日眼睛都往天上看的都知娘子個個都往他身上貼,這個讓他作詩、那個讓他寫字,他也都笑呵呵地應了,把那些個婆娘逗弄都恨不得直接跟著他跑了。她們哪裡知道,若是真被他贖回去做了家伎,不是撕咬就是鞭打辱罵,過得怕是連狗都不如!」

  崔淵眉頭輕輕一動,作勢踢了一腳那說得口沫橫飛的大漢:「張二,別說這些沒用的!叫你們打聽他書房、寢房中的暗格呢?可有發現?」

  那張二搔了搔頭:「他平常都不在寢房睡,某和大兄進去翻了一回,都是些娘們兒的衣裳用具,沒什麼暗格。倒是書房裡外總有幾個僕人看守,他每天也只在書房的長榻上睡,像是確實藏著什麼。」他想了想,又道:「這幾天我們發現還有一撥人也在盯著他。行跡也很是小心,不過他們尚未發現我們。」

  崔淵輕輕一笑,點頭道:「想除掉他的,自然大有人在。他那書房果真看得那麼緊?」

  「他家裡身手過得去的部曲都在書房附近!不過一個校書郎,還真把自家書房當成什麼進不得的重地了,又不是郎主那般得聖人看顧的重臣!」張二嘟囔道,「若要闖進去,那些人也擋不住某等!只聽四郎吩咐便是!」

  「何必闖進去?放火燒了便是。」崔淵淡淡地道,「別傷著無辜之人便可。把他那書房燒個精光後,再看他如何反應。」若是當真把那些私相授受的證據把柄都燒光了,那元十九定會失去理智去找王家七郎算賬罷!這不正是製造意外的好機會麼?

  真可惜,不能向王七郎說明身份。不然,若是兩人能聯手,想必此事會做得更乾脆利落罷!崔淵心裡頗有些惋惜之意。不過,有王家在明面上吸引了那元十九的注意,他在暗中出手便更合適了。如此倒也是正好。

  七月十五,正是中元節。道門視中元節為祭祀祖先之日,幾乎每一座道觀中都設壇打醮,祈福作法。而佛門則稱「盂蘭盆節」,借由祭拜儀式,普度亡者鬼魂尤其是那些無主孤魂,將他們送入地府之中。

  這樣重要的節日,官府自然休沐一日。長安城的人們也格外忙碌,不是去佛寺中參加法會,便是去道觀中圍觀打醮。到了晚上,大家都湧到曲江池或水渠邊,買了各式河燈沿著水放了。遠遠看去,幽幽水波上,點點燈光就猶如冥河中的魂火一般,彷彿真的連通了生死兩個世界。

  就在大家都正寄託哀思之時,崇義坊內一戶人家卻燃起了衝天的火光。坊中武侯連忙敲響了雲板,周圍貴族宅第裡皆派了僕從過去幫著滅火,以免火勢繼續蔓延下去。幸好得了眾人相助,火勢很快便控制住了。不過,那家人的外院也已經燒燬了大半。所有僕從都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等著主人發落。

  而從盂蘭盆法會上回來的這家主人得知消息後,自是驚駭不已。他家的郎君更是立刻奪了旁邊部曲的馬匹,翻身上馬便要催馬狂奔而去。然而,長安城內不許跑馬,他家人自是不允他行如此魯莽之事。就在勸的勸、攔的攔、教訓的教訓,場面混亂不堪的時候,那馬突然受驚了,前蹄高揚直立起來,竟將那郎君甩在了地上。一時之間,驚叫聲、嚎哭聲響成一片,圍觀者更是數不勝數。

  宣平坊,王宅。

  「什麼?」王珂驚訝之極,竟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方才。」趙九恭敬地回道,「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筆,完全不留痕跡。某等跟了元十九這麼些時日,也沒發覺他得罪過其他人。」

  王珂垂目想了想,嘴角微勾:「元十九傷得如何?」

  「據說跌斷了腿,至少須在家中休養半年。」趙九道。

  王珂聽了,冷笑一聲:「真是便宜他了。若能讓他跌斷了椎骨,從此半身不遂,才能解吾家之恨!」

  「七郎君,那暗中下手之人,可要查一查?」

  「不必了。」是誰做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想要的是同樣的結果。王珂略作沉吟,接著道:「元十九必會懷疑是我下的手,幸好你們不曾出手,他也栽贓不成。都趕緊撤回來罷,暫時不必理會他。」待他此番府試過了,明年省試也過了,授了校書郎一職,便也不必迴避他了。針鋒相對也罷,報仇雪恨也罷,彼此傾扎也罷,他都接得下!想到此,他神色溫和了不少:「明日便去將九娘接回來。我也已經快有半個月不曾見她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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