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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心中志向

  卻說王玫與崔氏父子道別之後,便緩步回到青光觀。離道觀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便瞧見山門旁邊停著自家的烏檀馬車,不禁有些驚訝。昨日中元節設壇打醮,父母帶著侄兒侄女們趕來探望她。一家人坐在她的寮舍裡說了好些話,又一同去了附近的水渠裡放河燈,最終盡興而歸。按理說,這才是第二日,母親李氏應當不會這樣著急趕來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此,王玫眉頭微蹙,加快了腳步。兄長盡全力籌備府試以及應付元十九,連中元節也抽不出空來,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懷胎也很是辛苦,據說身體剛剛好轉,又有了孕吐反應,仍須繼續在床上靜臥一段時日。他們已經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撐著整個王家的穩定,可千萬不能出事。

  端坐在馬車中的王珂靜靜地望著由遠而近匆匆行來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寬大的灰藍色輕紗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記得,妹妹以前喜歡各種輕薄些的顏色,認為過於濃郁的色彩太奪目了,缺少風華。然而,經歷一番事之後,她對衣衫式樣、顏色已經完全不在意了,任憑身邊的婢女替她選擇搭配。而今,身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節的寡婦更素淡些。

  她才多大的年紀?便對妝扮自己失去了興趣,亦不願意再嫁。他怎麼能容許她這樣委屈孤單地度過一生?

  「九娘。」他抬手撥開紗簾,溫聲喚道。

  「阿兄。」王玫見是他,忍不住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來看我的麼?阿嫂可安康無事?」一段時日不見,兄長看起來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差別,仍是那般風雅翩然,神情也溫和輕鬆。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應當都很順利罷。

  「你不必擔心,家中一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寬慰她道,「我是特地來接你的。事情都已經了結了,心頭大患再也不足為懼,你安心跟著阿兄家去罷。我們這便去辭過觀主,還能趕上在家中用午食呢。」

  王玫雙眸微亮,笑意盎然。雖然不能明言,但她自是明白元十九之事已經解決,壓在心底的沉重負擔也總算能暫時放下了。不過,想到立刻回家,她卻有些猶豫起來,低聲道:「阿兄,此處不方便說話,不如去我的寮舍中坐一坐?」

  王珂微微一怔,想到母親李氏的提醒,心中一哂,下了馬車:「也好。那件事也該與你說得更清楚些,免得你擔心。」

  於是,兄妹兩人並丹娘一同去了寮舍中。趙九和另幾個部曲則到附近的食肆、酒肆裡買了些漿水、吃食送過來,然後便一動不動地守在了寮舍外頭。

  寮舍內,兄妹倆在榻上隨意地坐了下來,王珂便將這些日子前前後後探查的消息與昨晚發生的「意外」都一一說了。最後,他笑道:「雖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也正好為我們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我們自己動手,難免留下痕跡,容易被元家窮追不捨。而今袖手旁觀,不論元家如何懷疑、元十九如何暴怒,也不能平白無故冤枉我們。待阿兄日後入仕,自有法子對付他。」

  王玫聽得,一面思索到底是何人伸出了援手,一面鬆了口氣,道:「一想到往後不必再見到元十九那張臉,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既然此事已了,為何不想與阿兄家去?如阿娘所說,你擔心那些流言蜚語?」王珂問。

  王玫想了想,點頭道:「我出家所用的藉口是休養身體。既然從頭到尾都與元十九無干,何不做得更乾淨一些?待過一段時日後,再家去不遲。」這確實是原因之一。她也確實不願意再與元十九扯上什麼關係。不過,她更認為,既然已經使出了出家為女冠的招數,便應該將這招數用到極致,而不是半途而廢,徒增隱患。

  「阿兄擔心你在道觀中生活清苦。」王珂道,環視著這間寮舍。

  王玫搖了搖首,笑道:「看起來器物陳設雖是比家中簡陋些,但吃食衣衫俱是不錯,我也並不覺得有多清苦。何況,如今跟著觀主修習養生之術,每日冥思靜坐吐納,又常在院落中散步,身體好像確實結實了不少。七夕之時觀中施藥義診,我也幫著抄藥方,還記下不少藥名呢!」因在觀中過得愜意,她不知不覺便帶出了些情緒。

  王珂聽了,雙眼微眯,突然道:「九娘,你不想還俗?」以他的敏銳,自然察覺了妹妹對離開道觀這件事似乎並不感興趣。他心中一沉:莫非真如阿爺所言,短短十來天而已,九娘便已經移了性情,有了出世的念頭?

  王玫沒想到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他竟然便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只得頷首承認了。

  正在給他們斟酪漿的丹娘雙手輕輕一顫,險些打破了陶杯。她早便在心裡暗自猜測了,如今得到了證實,也仍然無比驚駭。但她身為貼身婢女,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只能行禮之後退到一旁。

  「為何會有此念?」王珂長嘆一聲,「難道你只想著侍奉道君,卻不唸著家中的阿爺阿娘?你若是真的出家,可知阿爺阿娘心中會有多難過?何況,阿兄往後定然會越來越忙碌,也需要你幫襯你阿嫂,陪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教養侄兒侄女。」

  思及王奇與李氏待她的拳拳之心,王玫心中酸澀,回道:「孝敬阿爺阿娘,自然是我分內之事。不過,即使我仍是女冠,也能侍奉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女冠亦可在家裡修行,戒律並不如佛門的比丘尼那般嚴苛。而且,她原本便沒有打算一直留在道觀中。畢竟她也會想念家中親人。

  王珂擰起眉,有些無奈地問:「九娘,你到底為何不願還俗?你與阿兄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覺得悶在家中不舒服,往後便多出門遊玩便是。阿爺、阿娘也不想將你成日拘在家裡,養得木訥了。」

  其實,王玫也才生了這念頭不久,並未完全理順自己的想法。但兄長既然問了,她也覺得應該將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與他說個清楚明白,同時也好理清自己往後想走的路途。於是,她沉吟了一會兒,道:「阿兄,其實我並非虔誠信奉道君,只是不想消去度牒,希望保留女冠的身份而已。」

  「為何非得保留女冠的身份?」

  「一則,若是我不想嫁人,便可藉著女冠身份拒絕婚事。」王玫道。她指的並不僅僅是元十九的脅迫,同時也暗指了父母兄長給她安排再嫁之事。

  王珂一怔,皺眉道:「元十九、張五郎二人傷你至深,阿兄知道你不願再嫁便是因為不想再遇到這樣的人。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世上就沒有好男子了。他們不適合你,總有適合你的人。」他又想到了鐘十四郎,心中一嘆。

  「阿兄,我不能為他人延綿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納妾,又何必耽誤他人?」王玫搖首道,「天下間,如阿爺、阿兄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實在太少了。我覺得寧缺毋濫,也不想那些重視子嗣的人家日後懊悔。」在這個時代,誰家不想生育嫡子?從禮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統,方可興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傳宗接代之事,確實已成了妹妹的心結。而那些已經有子嗣的男子,喪妻之後又有幾個能守得住不納妾?再者,他也不願意讓妹妹成為繼室。無子的繼室,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後,繼子不孝不敬,倒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受侄兒侄女們敬重為好。

  王玫接著道:「二則,我其實並不喜歡日日赴宴、遊樂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體不適的藉口推辭這些交際之事,出入亦更加自由。在青光觀裡,我跟著觀主學了許多,不想斷掉這份情誼。而且,女冠不必侷限在後宅中,能做的事情更多。」飲宴遊樂,總是大同小異。而且,世家舉辦飲宴,為的是人情交際,而非吃喝玩樂。她作為歸宗女的身份,也並不合適經常出門交際。而飲宴上的吃喝玩樂也無非就是那些而已,試過了便不新鮮了。

  「你想做什麼?」王珂認真地問。每個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一個人每個時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時曾經立志成為謝道韞那般的才女,後來因元十九之事,又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致。她本來便不是一個尋常的後宅女子。飲宴、妝扮、遊樂,這些事情從來都不是她最喜歡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懇切:「阿兄,我只想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事物,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一些。我不想困在後宅之中,過著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更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負擔。除了中饋之事外,我也想幫阿兄和阿爺的忙,甚至希望能幫更多的人。我那些嫁妝,怕是幾輩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她本來以為,先適應這個時代,小心謹慎不被家人發現破綻,做一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該做的事。但成為女冠之後,她卻發現,其實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她。好不容易來到了對女性更寬容一些的盛世大唐,她為何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呢?

  「阿娘施捨香油錢、贈藥,何嘗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問。

  「不一樣。」王玫搖了搖首,低聲道,「我想親手做些什麼事。雖然眼下還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會讓我行事更加便利。」

  王珂長長一嘆:「我知道了。你想做什麼,儘管去做便是。這世上有尋常的高門貴婦,也有平陽長公主那般的巾幗英雄,更有為生計奔波不休的農婦、商婦。」

  王玫淺淺笑道:「是啊,阿兄,我身為王家女,享盡了阿爺、阿娘、阿兄的寵愛,若是只能庸庸碌碌過著我不喜歡的日子,豈不是可惜?何況,出家為女冠的女兒,說起來也總比和離歸宗的女兒的名聲好聽些。」若是她沒有記錯,因李唐對道家多有優容之舉,盛唐時有不少公主出家為女冠,帶動了高門貴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時,這樣的潮流尚未興起,但修行的女冠也總會讓人高看一眼。

  王珂瞥了瞥她:「說來說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將那些事徹底解決,所以才想藉著女冠的身份留一條後路?這一回,確實是阿兄無能,怨不得你多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著回道,「但你們想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們。阿兄,咱們的心意是一樣的,你們為何不願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沒什麼不好,我覺得有趣,也不曾受半點委屈。」

  王珂心中一動,嘆道:「九娘果然是……長大了。」妹妹這幾年遇到的這些事,究竟是誰的過錯?元十九自是罪魁禍首,而後便是那兩個背叛她的賤婢,將結髮妻子拋在洛陽城郊不聞不問的張五郎,張府上上下下那些對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這個引狼入室的兄長就沒有錯麼?她自己的輕率天真便沒有錯麼?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嘗不是因禍得福?他作為兄長,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過些時日,我便向觀主稟告,回家小住。往後,便在家中、青光觀裡輪流住著。」王玫又道,「阿兄只當我去了別院住便可,阿爺阿娘那頭,我來與他們細說罷。」

  王珂垂下眼睫:「阿爺、阿娘必會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擔心。下旬我便要府試了,府試之後,再來接你罷。」

  「也好。我一定會在道君前祈禱,祝阿兄府試及第。」府試及第後,便成為了舉人,有了參加省試的資格。雖然太學、國子學、四門學中出進士者眾多,但王玫始終堅信,自家兄長一定能從成百上千個應考者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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