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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球場風雲

 許是有些興奮的緣故,少年郎蒼白的臉上染了些許薄紅,笑著評點起了崔淵的行書。他的聰敏智慧才學自是不及魏王,不過因體弱多病得聖人、皇后悉心教養的緣故,於書法一道造詣頗深,評說亦是十分中肯。

 崔淵原本並不想多說什麼,但此時難免心生幾分知己之感,便朗朗笑了起來:「大王所言甚是。某的草書不及行書多矣,楷書雖能見人,但畢竟不合我的性子,也不敢隨便獻醜。」他素來便喜歡一筆而就的酣暢淋漓之感,因此更偏愛草書,對自己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如今仍有兩三分不及先祖崔瑗,在他看來就不值得為外人所道。

 「是子竟自謙了。」少年郎便道,「改日也讓我瞧一瞧你的楷書、隸書與篆體罷。」

 畢竟是龍子鳳孫,雖然語氣平和,卻不免帶著幾分不容拒絕之意。不過,崔淵並不覺得意外。倘若連這一點脾氣也沒有,又哪裡像是聖人、皇后所出的嫡幼子?何況,這位的態度比之魏王、太子殿下已經溫和太多了。「大王若不嫌棄,某改日便……」崔淵略頓了頓,想到眼前這位尚未出宮建府,接著道,「便請叔母帶給大王罷。」在他們家,能光明正大出入宮廷的,自然只有真定長公主了。

 聞言,少年郎笑道:「我也已經有些天不見十三姑姑了,替我問聲好罷。」說完,他聽見馬球場上的蹄聲,望瞭望球場上聚起的人,有些驚訝地問:「你今日也要下場擊鞠?」而後,他便示意自己身後那一群人往側面讓出一條道來:「我將你強留在這裡,只怕表兄與妹夫們都等不及了。」

 「多謝大王,某告退。」崔淵長拜道謝,匆匆去了。瞬息之間,他的目光有些漫不經心地掃過這群侍婢與宦者,而後便走得遠了。

 王玫此時已經跽坐在席上,肅拜下來:「見過大王。」而她腦海裡早就揣測出了這少年郎的身份:已經封王,身體算不上好,住在宮廷之中——顯然,這位一定便是晉王李治了。若沒有意外,他就是未來的唐高宗,一位想藉著宮廷鬥爭影響朝堂,既無情狠辣又當斷不斷的皇帝。大概連他自己也並未料到,不願受群臣轄制的結果,最終卻是養虎為患,成就了一代女皇。

 晉王從她行禮的姿勢中看出了她的女眷身份,目光只在她那身丈夫衣上轉了轉,便移開了:「不必多禮。」說罷,他轉頭便見觀戰台下行來一群盛裝打扮的宮婢,當中簇擁著兩位華衣美飾的少女,不由得微微笑起來:「十八娘,十七娘。」

 那兩位少女瞧著也不過是含苞欲放的年紀,頂多只有十三四歲而已,舉止氣度高華,卻仍有幾分青澀。王玫只匆匆一眼,便又俯身拜倒:「見過兩位貴主。」這兩位原來竟是晉王的妹妹?看起來與他相差大概一兩歲左右,卻已經在去年年初便陸續出降,成婚也未免太早了些。想到此,她暗暗鬆了口氣。或許在真定長公主身邊待得久了,她覺得這兩位貴主無論是威勢氣魄都仍有些不足,也讓人生不出太多的敬畏之心。

 「起來罷。」應答的少女緩步上前,很是親熱地喚著晉王「阿兄」。另一位少女略遲一步,絲毫沒有理會她的意思。不多時,這三位便自顧自地離開,去了觀戰台正中央,視野最廣闊的位置。

 王玫這才直起腰,神色平和地望向馬球場上。說實話,對著父親母親、親近長輩之外的人行跪拜大禮,她心裡仍然十分不習慣。但不習慣又如何?遲早都會有這麼一日。在這個時代,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永遠挺直背脊。即使是五姓七家,即使是皇子皇女皇孫。而在登上大位之前,又有多少人徹底敗退下來?嫡庶長幼在皇家其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誰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李承干?李泰?或者,仍然是李治?

 這時候,馬球場兩側的人都已經準備妥當。左邊一隊人身著棗紅色的緊身袴褶,揮鞭大笑,意氣風發;右邊一隊人身著紫棠色袴褶,悶頭悶腦,默不作聲。若光從氣勢來看,左邊戰意勃發、胸有成竹,勝算顯然更大一些。然而——王玫的目光停在右邊側下方那個熟悉的身影上:她當然只支持自家夫君。

 或許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崔淵抬起首,往觀戰台上望去,而後微微一笑。

 「無精打采的作甚?」崔滔忽然怒道,馬鞭指向對面自信滿滿的十幾人,「難不成你們甘心就這麼被他們羞辱?!他們是功臣之子!是駙馬都尉!那又如何?!你們不是宗室子?!不是公主子?!不是五姓子?!血脈身份不比他們高貴?!」他胸膛劇烈起伏,雙眼因怒意而迸發出異彩。

 「但……二十七郎幾個,都家去了。」一位宗室子回道。受到挑釁的不止一人,首先忍不住跳出來的卻只有崔滔。他們幾個酒意上頭,便也憤憤地應了這場球賽,待回過神來,後悔不迭時,早有知機的已經悄悄溜掉了。擊鞠的人竟然都湊不齊了,這才有了方才崔滔到處逮人那一出。

 崔滔聽得,嘿然笑道:「事到如今,你家去也已經遲了。」

 「擊鞠眼看就要開始了,你們還吵來吵去的浪費時間?」崔淵冷哼著打斷他們,「不過是一場擊鞠而已,贏了又如何?駙馬都尉還能帶著公主哭進宮去,尋聖人、皇后殿下做主不成?若是如此,往後誰還敢與他們擊鞠?你們可別想得太多了。」

 眾人當然知道這一場擊鞠並不像他所說的那麼簡單,然而,眼下也只能打起精神來,各自散開,心不在焉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球場邊上的幾個大漢高舉著鼓槌,敲響了鼓點。鼓聲由慢而快,彷彿延綿不絕的雷聲,到高潮時戛然而止。剎那之間,眾人催馬上前,衝向球場正中央放著的色彩斑斕的小球。棗紅隊一位年輕郎君搶得先機,球杖觸地一帶,便將球擊飛出去。

 緊接著,不論是棗紅隊或是紫棠隊,都追著球衝過去。馬匹之間的距離近得驚人,時不時便有撞擊的嘶叫聲響起。馬蹄揚起的塵土,球杖擊出的軌跡,球飛舞來去,一時間,紫棠隊的半邊球場便混亂不堪起來。

 棗紅隊好像商量過戰術,兵分三路,互相配合擊球、傳球。而紫棠隊畢竟只是四處拉過來湊數的烏合之眾,彼此之間毫無默契,見球飛過來了,便都衝過去揮球杖。且不說配合了,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呵斥的,勒馬的,抱怨的,自己人不經意間都下了不少絆子。幾乎毫無懸念地,棗紅隊乾脆利落探身掃去,小球飛過幾匹馬的四蹄之間,跳入球門裡。

 棗紅隊先下一籌,場邊的大漢們敲著歡快的鼓點,又有人將小紅旗插到他們的計分架上。

 「崔子由!若是短賽!你們便輸了!」棗紅隊中,一位少年抬起球杖笑道,「也罷!看你們好不容易湊齊了人,便再陪你們耍一耍!」

 崔滔臉上陰雲密佈,一語不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崔淵看了他一眼,略收了幾分漫不經心之態。如果沒認錯,那少年就是十七公主高陽公主的駙馬都尉房遺愛了。房相嫡次子,駙馬都尉,確實有目中無人的資格。不過,他怎麼會突然和一群沒什麼來往的紈褲子弟過不去?當然,有依附東宮的十八公主城陽公主駙馬都尉杜荷在,確實不難理解。有意思的是,這兩人什麼時候走得這麼近了?雖然素來有房謀杜斷一說,但私下裡,蔡國公府(杜如晦)、梁國公府(房玄齡)可沒什麼交情。

 接下來,那五彩斑斕的小球在馬蹄、球杖之間時隱時現,場上的搶奪也越發凶狠危險。紫棠隊連失了五籌之多,且仍舊一籌未進。崔滔滿面塵土,嘴唇都咬得出了血。而剛才那幾個心裡擔憂的宗室子弟也被激出了血性,越發賣力了。這時候,崔泌、崔泳兄弟二人就有些左右支拙起來。他們確實不經常遊獵擊鞠,在拼搶撞擊時總是留有餘地。但對方打得興起,又見崔滔為首的幾人爭搶得狠,便有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沒過多久,就教棗紅隊尋了個機會,將球搶了回來。崔滔大喝一聲,駕馬不管不顧地衝了過去,球杖一挑,竟然奪過了球,傳給了崔淵。崔淵周圍的人伺機而動,幾乎是好幾支球杖都伸過來搶球。被他們緊緊扣住,崔淵桃花眼一眯,彷彿斜劈一刀般,將球狠狠地打飛出去。但那球畢竟飛得低,很快就被人接個正著,紫棠色袴褶醒目非常。棗紅隊隨即圍了上去,幾匹馬將那人擠壓在中間。不知是誰的球杖敲中了哪匹馬的膝蓋,那馬雙蹄揚起,痛嘶一聲撞了出去。

 衝撞在一起的馬瞬時間失去了控制,馬上的兩人趕緊跳下來。不過,畢竟有人稍稍遲了一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阿兄!!」崔泳定睛一看,高喊起來。

 棗紅隊那群人面面相覷,駕馬退開幾步。他們畢竟並非真是為了結仇而來,也不想出什麼太大的意外,便主動讓人敲了鼓點,又喚了太醫,暫時休戰。

 崔淵瞥了崔滔一眼,跳下馬,三兩步便來到崔泌身邊,問道:「澄瀾沒事罷?」

 「大約只是扭了筋。」崔泌苦笑,「應該沒傷著骨頭。」

 「對不住。」崔滔也跟了過來,長嘆道,「都是我將你們兄弟倆拉過來的,明知實力不濟,還一時熱血昏頭與他們拼搶了起來。旁邊已經有太醫等著,你們都下去診治一番罷。」

 崔泳聽了,有些猶豫地抬起首:「……子由兄還想繼續?」

 「這回不如算了罷。」崔泌也道,「我們這邊如今仍然一籌未進,若是少了兩人,恐怕——」

 「恐怕輸得更難看?」崔滔接道,「輸便輸罷。無論如何,也總比中途認輸強些。如今,我為的已經不是自己的顏面,而是我阿娘的顏面。」說著,他便命部曲們用簷子將崔泌抬下去,又對崔泳道:「你且下去陪你阿兄罷。」

 崔泳還待再說什麼,發覺崔泌遠遠望過來,便低著頭走開了。

 崔淵、崔滔與紫棠隊剩下眾人神色低迷地回了旁邊的廂房換身衣衫,又將疲憊不堪的馬都換了。再回到場上時,他們的隊伍不但缺了人,方才搶球時的狠勁也已經完全消散殆盡。

 崔淵環視一眼,低聲笑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崔泌傷得真是時候,不論是他自己,或是棗紅隊,或是杜荷,或是他與子由,恐怕都這麼覺得罷。崔澄瀾此人,怎麼能容許自己在這般不可控制的場面中待得太久?擊鞠比賽拼搶衝撞得厲害,就算是重傷,甚至死了都毫不意外,他必定是要尋機會離開的。什麼時機離開最佳,既能讓人愧疚不安,又自然而然,他大概早便想好了罷。

 只是,想讓子由欠一個偌大的人情,又不想得罪太子一派的杜荷,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已經上了這條船,中間跳下去就太遲了。雖然他本來對這場看起來像是意氣之爭的擊鞠沒有興致,如今反倒覺得,怎麼都不能讓某人好過——

 想到此處,崔淵微微彎了彎唇角:「嘖,子由,想贏麼?」

 崔滔挑起眉,平靜地道:「忽然想通了,非贏不可。」

 「那你們都將球給我便是。不論誰搶著了球,只管傳給我。」崔淵將球杖垂在身側,彷彿手執的並非月牙頭的馬球杖,而是一柄鋒利的橫刀。「被人欺到頭上,卻百般隱忍,不合咱們博陵崔氏二房的家訓。」

 不論是杜荷等人自作主張的試探也好,是那位太子殿下等不及了也好,或是他們想藉著這次擊鞠乾脆造一出惺惺相惜的佳話也好——都不能教他們完全如了意。不然,他哪裡像個魏晉狂士?哪裡有臉面到觀戰台接愛妻?又哪裡有臉面回去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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