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很早就聽說過你。在老秦邀請你去他公司之前，有另一個朋友與我一起喝茶時提過，圈子裡有一個挺有名氣的年輕人，有才干，挺特別。他說那年輕人的名字叫仇正卿。聽上去很像求正經，所以我對這名字很有印象。再後來，是老秦與我提起你，他說他去請你，而你竟然沒有欣喜若狂。他說你叫仇正卿，我一下就想到是同一個人。”

　仇正卿聽著尹國豪的話，努力壓下心頭的焦慮。尹國豪沒有直截了當地直接說他的談話目的，卻開始扯從前，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仇正卿沒有打斷他，沒有阻止他，尹國豪說得越多，對仇正卿處理這事越有利。一來是他有時間穩定心神，冷靜下來，二來是尹國豪說的越多，就越能明白他想什麼，這樣無論什麼情況，都比較好想對策。

　由尹國豪的嘮叨看來，他還是很尊重自己的。這麼一想，仇正卿冷靜了大半。

　“老秦覺得你應對挖角和利益誘惑時的表現超出他想像的好，是個有長遠眼光的人，值得他花心思三顧茅廬。他在我面前誇了你許多。再後來，挺長時間之後，他告訴我，你已經到了他子公司任總經理。之後我就再沒聽到你的消息。直到老秦把你調到集團任集團副總。”

　尹國豪說到這，喝了一口茶。他看了看仇正卿，他面色平靜，認真聽著。

　尹國豪笑了笑：“你是老秦的得力干將，他也曾有意讓你做他的乘龍快婿。他說過，若你與雨飛來電，日後他將永凱交到你手上，他能放心。”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老秦與我不一樣，他捨不得他的生意，他想一代一代傳下去。他比我幸運。”

　仇正卿想到了秦文易與尹國豪的兩個家庭，一個夫妻恩愛，一個早年喪偶，這方面來說，秦文易確實比尹國豪幸運。

　“我妻子走了之後，我就什麼都想開了。沒什麼放不下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麼拼命做什麼呢？生意做得再大，再成功，愛人卻不在自己身邊了，有什麼用呢？所以我把生意都賣掉了，現在我過得輕輕松松，很開心。”

　雖然明知不該開口，但仇正卿還是忍不住糾正他的觀點。“可若不是當初你們努力奮斗，攢下了那些基業，你又哪來的生意可賣？你沒有生意可賣，沒有足夠財力，又哪來的如今輕輕松松、開心的生活？”

　尹國豪愣了愣。抬眼看仇正卿。

　仇正卿為自己的沖動歎氣，但既然話已經說了，他還是把它說完吧。“伯父，伯母走得早，這確實是件憾事，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父母也走得早，所以我真的能夠體會。只是很多事不能只看單面。許多人無憂無慮，衣食無憂，並不工作，但也會生重病。有些人辛苦勞作，為三餐奔走，卻活到百歲。請不要再為伯母的病自責。也不必因噎廢食，把事情想得太極端。”

　尹國豪似是沒料到仇正卿竟然敢長篇大論教育他。他看著仇正卿，忽然笑起來。“這些話是小婷會說的話。她也曾經故意拿著新聞報道跟我說過，誰誰誰一點不辛苦，卻死於癌症。誰誰誰抽煙喝酒，卻活到九十八。她讓我不要自責不要內疚她母親的死。你們都挺會舉例子，可你們是否又想過，你們舉的例子，本來就是極端的。”

　這下換仇正卿一愣。

　“確實有人先天帶病，有人並無健□□活卻長命百歲，但這些不是極少數嗎？絕大多數的人，是因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得了病，是因為不遵守交通規則出事故，是因為貪小便宜才受騙。這些，才是不極端的，正常的，占最大比例的真實生活。”

　仇正卿抿抿嘴，這確實無法反駁。

　“可你也說得對，若不是早年我與妻子共同打拼創下了基業，我也無生意可賣，沒有足夠財力，如今也不能輕輕松松地生活。”尹國豪說著這話時，眼神有些空，他似乎歎了聲氣，仇正卿不能確定。然後尹國豪又說：“可是我寧願沒有生意可賣，寧願我們兩個還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寧願我們沒錢下館子天天在家做些家常菜，寧願……”他沉默好幾秒，輕聲道：“只要她還在。”

　仇正卿說不出話來，靜靜聽著。

　尹國豪再喝了口茶，抬眼看著仇正卿，繼續說：“小婷很像她媽媽。長得像，笑起來像，連個性都很像。我知道她媽媽走了以後，她也承擔了很大的壓力。她覺得照顧好爸爸，照顧好哥哥，是她的責任。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不輕易埋怨別人，什麼事都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她體貼，也會體諒人。她媽媽過世後，她一下子就長大了。我呢，這輩子已經沒什麼好牽掛惦記的，只有這個女兒。”他說到這笑了笑，“這麼說雖然對阿實不公平，但確實是我的心裡話。阿實是男生，神經比較粗，比小婷堅強。小婷呢，別看她一天到晚笑嘻嘻，似乎大大咧咧的，但其實她是個敏感的孩子。”

　仇正卿覺得在這個地方他必須表一下態。“我一定會對小婷好的。”

　尹國豪點點頭，又搖搖頭。仇正卿不明白他的意思。

　尹國豪沉默了好一會才接著說：“有些事呢，人在意願是上好的。但是現實總是力不從心。”

　仇正卿皺了眉頭，這是在指他對尹婷的好撐不了太久？

　可尹國豪沒這麼說。他甚至沒提仇正卿跟尹婷在一起的事。他說道：“小婷小時候有個夢想，她說她要當個旅行家。我問她，什麼是旅行家？她說就是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美景的人。我又問她，為什麼要做旅行家？她很多地方都很美，但是很多人沒有機會去，她想去，然後把那些美記錄下來，告訴大家。那時候我跟她媽媽就笑，我們說，要去很多地方需要很多錢啊，為了女兒的夢想，我們要賺很多錢才行。小婷也笑，說等她長大了，也會自己賺錢。”

　仇正卿沒插話。現在的小婷，不是旅行家。夢想離她太遙遠，是因為母親的離世嗎？

　“後來她母親走了。”尹國豪道。果然結果又是繞回這個點上。“小婷當不成旅行家，不是沒有錢，而是她走不開。她總想陪著我這個怪老頭。她也常跟朋友出去玩，但都是很短的行程。一年出去兩三次左右，其余的時間，她就陪著我在印廠上班。印廠裡沒有小姑娘，最年輕的女性職員39歲。但是小婷就是呆下來了，還跟每個人都相處融洽。”

　“小婷是天使。”仇正卿終於忍不住說。

　“是的。”尹國豪點點頭，又沉默了好一會。然後他說：“去年，啊，不對，應該說前年了。我曾經跟她說，去做你喜歡做的事吧，去當你的旅行家，過你想要的生活。她說現在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每天都很開心。我說你不做旅行家了嗎？不必顧慮我，去遠方吧，去看你想看的世界美景。她說她長大了，才知道小時候自己的想法太狹隘，不是走遍千山萬水才叫旅行，美景不在遠近。擁有的，才是最美的。我知道她在說我，她還有爸爸，還有哥哥，她珍惜。她又說她現在也在做旅行家，她把她發現的美跟大家分享，她沒有失去夢想，每天都在為夢想努力著。她說她覺得自己就是個旅行家。”

　仇正卿想到尹婷的那些微博，那些美食網站評論，那些雞湯，那些分享。路邊的小花、綠葉、蝸牛，天空，白雲，桌上的咖啡……她確實有太多美好的東西分享給了大家。他愛她，想到這些就覺得驕傲。

　尹國豪在繼續說：“阿實做生意虧錢的事我知道，他要面子，沒來問我，沒讓我幫著出主意，我也不管他。但小婷管他，最後阿實放棄了原本的行業，轉做了酒吧，那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但是怕我不高興，覺得這生意比較混。其實我不想管他們做什麼，他們自己覺得好就行。小婷資助了阿實，偷偷的，其實我也知道。現在阿實的生意很好，雖然作息時間很不健康，但他過得很開心。”

　仇正卿的心吊著，他想他有些懂尹國豪的意思了。他大概是想說兒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女兒卻不行，他虧欠了女兒的夢想。而女兒現在找了一個男朋友也不是可以陪她遠行記錄美景的類型，所以他想勸他改變，希望他能多遷就尹婷，陪她做她喜歡做的事。

　一定是這樣，仇正卿想。他正要表態他會努力少加班，以後一定會多陪陪尹婷，他也會有假期，從前他單身，當然怎麼都好，如今他有了尹婷，以後他們會結婚，他當然會調整生活。

　可是沒等他表決心，尹國豪就搶先說了：“不要說會改變自己，正卿，沒用的。”

　仇正卿一僵，半張了嘴愣在那。什麼意思？

　“你跟小婷分明是兩種類型的人。你們有兩種類型的生活。我觀察了你，你不愛旅行，不愛外出，對吃的不講究，不愛看電影不愛唱歌，你只愛工作。”

　仇正卿張了張嘴想說話，尹國豪卻對他擺擺手：“這些不是錯，沒什麼不好。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每個人的喜好不一樣，是正常的。”

　仇正卿很警覺，是正常的，所以呢？

　“只是每一種類型的人，都該跟喜歡過那種類型生活的人在一起，那樣才能開心。”他再一頓，“和長久。”

　“小婷和我在一起就很開心。”仇正卿說。他沒有說“他跟小婷”，反過來說的是“小婷和他”，他特意這樣說，希望尹國豪明白，他們兩人在一起，獲得幸福感覺的人並不只有他仇正卿，小婷也是一樣的。

　尹國豪搖頭：“時間久了。就不開心了。”他喝了一口茶，說：“你有你的工作責任，你有你的工作樂趣，而小婷很害怕工作勞累，她跟我一樣，雖然她笑嘻嘻的不說，但她真的會怕。所以她會像訓小孩的一樣訓你。你不是說了，要跟她請假嗎？正常男女談戀愛，會這樣嗎？”

　“當然……”仇正卿話未說完就被尹國豪打斷了。

　“當然不正常。”尹國豪說。“我說了，我觀察過你們。你加班，小婷就回來吃飯，然後第二天她也回來吃飯，我問她，她說你們約好的。你的爬山包是新買的，鞋是新買的，你一次都沒有用過。你的茶知識是硬背的，你的釣魚是現學的，你為了小婷很用心，我很感動，但你是否想過，這些不是你想要的，不是你喜歡做的事，而小婷在這方面卻是霸道的，喜歡拿主意的。你呢，你也是強勢的人，很有主見。你們剛熱戀，當然什麼都是好的，可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煩她，覺得她怎麼這麼多要求。而小婷呢，跟你戀愛這麼久，居然一次電影都沒有看過。一次遠門都沒有出過。現在她覺得沒問題，時間久了，她還能開心下去嗎？”

　仇正卿緊抿著唇。

　“你們都沒做錯什麼，所以你們都會有立場責怪對方。就算容忍遷就，憋在心裡沒有說出來，但也會積下怨氣。你會覺得你做的是正事，公司上下數百人，集團數千人，你身為領袖，當然得加倍努力，才對得起員工們的托付，對得起老秦的期許。而小婷想要的生活，按時回家，假期旅行，偶爾的浪漫娛樂消遣也沒有錯，是大多數家庭都擁有的。”

　尹國豪看著仇正卿，仇正卿也看著他。

　“你們不合適，正卿。”

　簡單的一句話，如重重一拳，比前面的長篇大論更能讓仇正卿心口一痛。

　“你們真的不合適。你很優秀，小婷也很優秀。只是你們的優秀完全不是一個范疇的，你們在一起，時間長了，勢必會有一方受到損害，接著，兩方都受損害。我不希望你們的優秀因為愛情而被銷毀。你屬於商界，那是你的天地。小婷屬於自由，那是她的天地。我已經拖累了她，讓她不得自在游走，我不會看著再加入另一個人，綁住她的翅膀。我的拖累，是一時的，但你與她之間若是不放手，那就是一輩子。我不願意我的女兒遷就你的生活方式。”

　最後一句話語氣嚴厲，很有為人父的威嚴。

　仇正卿努力克制，他現在有些憤怒，情緒激動，不安又不平，但他知道這樣不行，他必須冷靜，這個談判，很重要。他在心裡默念十下，暗自深呼吸，然後道：“小婷與我相愛。這世上沒有不遷就不努力就能做到做好的事。戀愛也是一樣的。你反對我，換一個男人，小婷也是會像現在這樣。況且在父親的眼裡，也許沒一個男人配得上自己女兒。”

　“我說的並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而是適不適合的問題。你不適合她，她不適合你。再相處下去，你們互相遷就，自以為為愛犧牲，時間久了，愛就淡了，那時候你們互相埋怨，相互怨恨，但青春不再，失去的不只是愛情而已。時光流逝，你們也回不了頭，與其這樣，不如我來做個壞人。你就當是我拆散你們的吧。”

　仇正卿深呼吸，在心裡數到二十下，再開口時，語氣還算平靜，他問：“那依你看，什麼樣的男人合適小婷。難道沒有工作，能陪她四處玩，一起寫雞湯段子，會唱歌，愛旅行，有時間和金錢揮霍的男人，那樣的才適合小婷？”

　“不是。”尹國豪的語氣也還算平靜，“你又想得極端了。只要責任沒你那麼重，壓力沒你那麼大，喜歡輕松愜意的生活，而不是事業挑戰的激情就好。如果能在生活興趣上相投，比如攝影，比如旅行，比如美食，有很多職業的男士都能靠譜沾邊。工作狂人不合適，不代表就非得游手好閒才適合。你明白嗎？”

　仇正卿沒說話，他忙著在心裡數數冷靜。

　尹國豪繼續說：“你跟小婷，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端熱愛工作，在工作成就中追求自我價值，一個極端自由散漫，把精力花在分享快樂上。當然，小婷的問題我剛才說了，有我們家庭的因素，也是我慣的。我自私，希望她就能這麼散漫著，有時間陪著我。我想，你從大學開始，就沒有休息過一天吧。你畢業證書沒拿到是不是就已經開始辛苦工作了？我跟你說，小婷沒有正經工作過一天。你們之間的差別之大，你看不到嗎？”

　仇正卿這時候已經數完數了，他問：“那麼這次談話，你想要什麼結果？”

　“我讓你別告訴小婷，並不是打算裝好人。事實上，今天這番話，我回去也會跟小婷再說一遍。讓你瞞著小婷，是不想她來干涉我們的會面，這樣我們可以心平氣和的好好溝通。小婷感性多於理性，而你應該是個非常理智的人，我把現實情況都分析給你聽了，你站出感情之外好好看看想想，是不是我說的那樣？也許你也察覺你們之間的不適合，但感情驅動，你們的理智退縮，不捨得分手。現在我這個壞人來幫一幫理智，我想要的結果，就是趁你們感情未深，分手吧。”

　“如果不呢？”

　“我堅持。”尹國豪語氣平靜，但非常強硬。

　仇正卿往後靠，抬了抬下巴，“很遺憾，我也堅持。”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堅持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