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冷吟秋色詩千首 25、魑魅魍魎5
永寧十九年正月二十八
紀淙書無事,其莨的醒來,都沒有讓年諒心情好轉過來。馬車上,他一路陰沉著臉,眉頭緊鎖,目光落在車外,卻是沒有焦距,什麼景色也沒落入眼底。
夏小滿也跟著保持緘默,打昨兒下晌她從萬祥街回來年諒就是這般模樣,一氣兒持續到今兒早上。剛才出發時,她猶豫了好久要坐哪一輛車,是與那囉嗦少女同車,還是面對這個陰鬱少年。最後領導招招手,她就沒選擇餘地了,乖乖伺候領導。
她也知道年諒為的什麼了---九奶奶下晌過來打聽過一次紀淙書的病情,然後順便和她抱怨了幾句。二奶奶和四奶奶可就等著看九爺笑話呢,九爺這次被禁足,九奶奶便沒少聽她倆的閒話,這一肚子氣,只跑來和夏小滿訴苦。
夏小滿勸她道:「你也不是不曉得她倆什麼脾氣秉性,何苦置氣?那不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麼。」
九奶奶懊惱道:「雖是知道這個理兒,可瞧她們那樣兒,還是生氣。」
夏小滿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溫言安慰她幾句,道是九爺春闈考完也就好了,又道九爺前途無量云云。可在心底,她只覺得懸乎,九爺是聰明,但這考試不只腦瓜,也靠心態,也靠運氣。之前中瞭解元固然有鼓舞作用,然怕更多的是帶來壓力,年家長輩是對九爺寄以厚望,平輩之間又是那種嫉賢妒能幸災樂禍的態度。九爺心態如何很不好說,再加上出了紀淙書這事……
她歎了口氣,世事難料啊。
胡思亂想間,萬祥街到了。
「待會兒我有話要同姨母講……」將下車時,年諒忽然低聲對夏小滿道。
夏小滿一愣,隨即明白,這是要自己一會兒迴避,她點頭道:「我知道了。」
年諒點點頭。再次沉默。一會兒,是要就表哥的事。給姨母個交代。可這如何啟齒也是難題。表哥地打是白挨了。姨母會做何想?表哥呢?……
他又氣悶又頭疼,渾渾噩噩下了車。全然沒注意前來迎接他的小韋管家那眼神。一眼瞅見紀家的管家紀洹,也只問了句:「表哥可好?」問是問了,卻壓根沒聽人家說的什麼,只走自家的。
紀洹本躬身回道:「托六爺的福,我家大爺安好。六爺怎的今兒親自過來了,我家夫人還道……」說著說著也發覺六爺壓根沒理會他,不由尷尬不已。
小韋管家這邊見六爺不瞧他,也頗為尷尬,但更多的是著急。他心裡裝著事兒。可當著紀家僕從地面兒還沒法子攔下主子來說話,他只得沖媳婦使個眼色。小韋嫂子本是跟著夏小滿身邊低語,瞧見丈夫緊著擠眼,便告個罪,往丈夫那邊兒去。
夫妻倆嘴上說著不相干的。慢下腳步落到人群後。少一時。小韋嫂子趕上夏小滿,說了旁地兩句話。低聲道:「一會兒有事要稟給姨奶奶……」
夏小滿嗯了一聲,低聲回道:「一會兒六爺見姨夫人,我自當迴避……」
小韋嫂子點了點頭。
一行人到了內堂,紀鄭氏已是站到門口了,見著年諒進來,忙攔著不叫拜,口中嗔怪道:「我地兒,怎的你也不讓姨母省心!都說不讓你過來了,怎地還折騰?」又向夏小滿道:「怎的不攔著你家爺?」
夏小滿福了福身,陪笑道:「姨夫人恕罪。我家爺實是惦記著大爺,惦記著您,咱們實在是勸不動他。」
年諒聽到「省心」二字,心裡一黯,臉上強笑道:「過來原是應當的。外甥已是大好了的,姨母寬心。」他頓了頓,撇頭向夏小滿微揚了下巴。
夏小滿會意,連門都不必進了,找個由頭告罪出來,年家僕從自然是省事的,也就紛紛跟著姨奶奶外頭伺候。紀鄭氏見了,曉得外甥這是有話要說,便揮手打發了身邊兒丫鬟婆子,尋思尋思,把紀靈書也打發出來了。紀靈書這就要去瞧哥哥,夏小滿正想著怎麼打發她走,好和小韋嫂子說話,如此求之不得,忙陪笑道:「表小姐先去,我這邊有些事,忙活完再去找你。」
紀靈書點點頭,帶著丫鬟先一步走了。
夏小滿領著小韋嫂子到一旁小偏廳,屏退左右不說,小韋嫂子還回身關了門。夏小滿笑問她道:「什麼事兒,這麼緊張兮兮的?」
小韋嫂子靠近夏小滿,從袖子裡掏出兩張紙,攤開遞過去,正色道:「姨奶奶您瞧。」
夏小滿探頭一見滿紙的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瞧啥呀?!讓文盲瞧啥文章啊!!!要不是這人是小韋嫂子,她會覺得這是故意寒磣人。
她接都沒接,沒好氣道:「韋嫂子,你不是不知道,這,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啊!」
小韋嫂子擎著紙的手一僵,心道該死,慌得昏了頭,怎的把姨奶奶不識字這事忘了!她瞧著夏小滿地臉色,小心翼翼賠罪道:「姨奶奶恕罪……我真是一時糊塗了……」
夏小滿知道她不是故意刁難,揮揮手道:「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小韋嫂子忙道:「姨奶奶大度。是這麼個事情,前兒六爺不是叫持荊送的藥來麼,持荊來時,紀家人也從先前那大夫那邊又要了方子來,見有藥了,也就沒再去抓,這藥方子便統統叫紀家大奶奶收著了。今兒那藥就剩一副,當是要去抓藥的,六爺原囑咐過,一定要用年壽堂的藥,我家的就問紀大奶奶要了方子來。準備打發人去。然紀大奶奶給了兩張方子,這方子……」
「藥方子?」夏小滿忙抓了過來,一張是狂草,她就算認得繁體字也夠嗆能看懂,直接Pass,另一張卻是年諒地字跡,她平素年諒地字看多了,還能認識些。知道是前兒年諒默寫的藥方子,忙問:「方子怎麼了?」
小韋嫂子伸手分別點著兩張方子上兩處。道:「這一味藥……六爺寫地與大夫寫的份量不同……」
夏小滿仔細看了。藥名不識得,但大寫數字卻是識得的。年諒寫的貳錢,大夫字雖草,卻辯得出是肆錢!
「嘶……嘿……誒……」她氣得一咧嘴,把藥方子拍到一旁桌子上,緊著揉太陽穴。
當初年諒寫藥方子,她就覺著這事不靠譜,不靠譜!那藥是隨便吃著玩兒的?!這藥可不是旁地,半點兒也錯不得的!好在這是少了二錢,估計也就藥效差點兒。不至於出大事。
「紀家大爺這兩天……身子咋樣?沒什麼頭疼腦熱反胃噁心地吧?」問這話地時候,她心裡還是帶著點兒不安的。
小韋嫂子道:「姨奶奶放心,紀家大爺無事。咱們雖都不懂藥理,但瞧紀大爺那光景,想來這一味也不礙事。只是這就要抓藥去了。這方子畢竟是六爺寫地……咱們不敢做主,所以想討六爺個主意。方纔我家的沒和六爺說上話。便吩咐我來同姨奶奶說說。」
夏小滿歎了口氣,道:「六爺這會兒估計沒心情理這茬。方子我留下了,得空再和他說。這事兒,你們清楚,可不好同紀家人說的……」說著她認真盯了小韋嫂子一眼。
小韋嫂子哪裡有不知道的,忙道:「這姨奶奶放心,咱們都省得!」
夏小滿點了點頭,道:「這麼著吧,這藥也吃了兩天了,一會兒呢,我過去和紀大奶奶問兩句,甭管她答什麼,咱們就說,找大夫再來複診看看。你就叫小韋管家去找咱們年壽堂的大夫來看這面兒上也說得過去,然後大夫再開新方子,按著新方子抓藥,這舊方子就沒用了,也不必再提。」
小韋嫂子陪笑道:「姨奶奶說的極是!」她頓了頓,又道:「既是這麼著,那舊方子……姨奶奶也就不必與爺知道了吧,免得爺那邊不舒坦……」
夏小滿哼了一聲,心道再看看吧,不打擊他一下再有下次不定出什麼亂子呢。口中卻只道:「嗯哪。我酌情。」說著把那藥方子塞到袖內袋子裡,站起身道:「走,韋嫂子,咱們紀大爺那邊看看表小姐去。」
才出了門,那邊小丫鬟就過來道:「夫人和六爺要往大爺那邊兒去呢,請六姨奶奶過去。」
小韋嫂子一怔,隨即陪笑向夏小滿道:「可是趕的巧。」臉上不無憂色。
夏小滿笑著點點頭,握了握她胳膊,示意無妨,道:「可不是巧!」
轉到紀鄭氏那邊,夏小滿瞧年諒臉色沒見怎麼好轉,又偷眼去瞧紀鄭氏,見其雖是笑著,臉色卻也不大好看,眼睛微有些腫,像是哭過的樣子。她這手就縮了縮,決定袖子裡那藥方子不拿出來給年諒添堵了,多暫有機會再說。
眾人來到紀淙書這邊,夏小滿瞧著年諒與紀淙書敘話,便掛出關懷的面孔,笑著向同在外圈站了地紀戚氏問了紀淙書現在的身體狀況。
紀戚氏望了一眼丈夫,別過頭來微笑著道:「已是好多了,口子也都長上了。那藥酒果然是好用的,身上幾處已是不疼了的。」
夏小滿忙接口道:「這是要好了的,那還是再找大夫來診診,看看這藥量上是不是也減一些。這藥啊,吃多了也沒什麼好地,您說是不?」
紀戚氏微一遲疑。紀淙書素是個不肯欠人情地人,這事出得實在讓人慪火,便是不想饒上年家都不行,求醫問藥都是年家出力,他只覺得麻煩,原想著反正也快好了,再喝一兩副藥,好利索了,也就不必再瞧什麼大夫,省得再添膩歪。紀戚氏知道丈夫怎麼想的,夏小滿這麼一提,她本待立時回絕地。但是婆婆在跟前,還輪不上她說什麼,便將目光投向丈夫。
紀淙書尚未說話,年諒倒先道:「滿娘說地極是。需得再診脈,對症用藥才是。」說著就吩咐人去請大夫。
紀淙書直道也將好了,不必煩勞。
年諒笑道:「表哥客氣了,怎是勞煩?左右都是請年壽堂的大夫,都是自家的。不礙什麼。」
夏小滿和小韋嫂子聽了,相視一眼。都暗暗點了下頭。這話讓年諒說就更順理成章了。還不用操心。
紀淙書還待說,紀戚氏想起一事。忙緊走兩步到床邊,勸道:「爺便再瞧瞧吧,也叫大夫瞧瞧腕子……」
紀淙書聽她提腕子,這才點頭應了。
夏小滿聞言想起昨兒來時紀淙書胳膊上糊著膏藥,現下仔細看,見他袖口仍露出膏藥紙角來,便問退回她身旁的紀戚氏道:「大奶奶,大爺這腕子……?」
紀戚氏低聲道:「我家爺身上幾處都是好了的,偏腕子還不大好。握筆不住,讓人著惱……」
夏小滿腦子裡忽然有什麼飄過,倒自己嚇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深吸口氣。向紀戚氏問道:「大爺腕子……是腫。還是疼?」
紀戚氏眉頭微顰,輕歎道:「也腫。也疼。當日只是腫些,還能動,還不覺得什麼,昨兒晚上也沒碰著,便一陣陣的疼得厲害,動也難了。許是一夜藥發散了?今兒早上還好些。」
夏小滿心裡暗道不好。當年大學室友就在滑冰時候摔了一跤,因拿手撐地,便挫了下腕子。當時就是有點兒疼,還能動,便沒當回事,回寢室疼就貼了張傷濕止痛膏,結果沒兩天腕子腫起來多高,動一下就疼,她才上醫院去看的。起初還以為是膠皮膏藥過敏,去瞧的皮膚科,幸好遇上個老醫生,也是有些經驗地,聽她說了病因和症狀,趕忙叫她到骨科掛號拍片子,結果是隱性骨折。
夏小滿旁的沒記住,就記住同學說,醫生告誡隱性骨折可不能貼膏藥,會適得其反。
夏小滿穩了穩情緒,陪笑向紀戚氏道:「大奶奶,依我說,還是先把大爺這膏藥去了吧---一會兒診脈也方便,再叫大夫好好瞧瞧大爺這腕子。」
紀戚氏聽著在理,見紀淙書和紀鄭氏都點頭,便吩咐小丫鬟打熱水洗來去膏藥。
夏小滿見眾人依了,因著年諒已是吩咐人去尋大夫地,便又道:「年壽堂這大夫……會看跌打傷不?若不擅長這個,咱再找個有經驗地跌打大夫好好給紀大爺瞧瞧吧。」
見年諒一臉狐疑瞧著她,她也有點兒滿嘴跑舌頭,忙道:「沒旁的,這不是,嗯,這個,這個,左右也是瞧一回不是,也妥當些……」
「年壽堂大夫確是不擅治骨傷。」年諒瞧了夏小滿一眼,目光裡帶這些無奈,只道,「若論有經驗地,倒是只太醫院柯太醫瞧得好我的腿傷便是柯太醫醫的。只彼時是三姐姐從宮中下的懿旨,現下怕不好請。再有,便只一位濟世堂郝神醫了……」說著吩咐人去請。
這邊紀家打水與紀淙書洗胳膊,年諒便被請到外頭小坐。
在一旁花廳,年諒打發下去眾侍從,皺眉向夏小滿道:「你又哪裡聽來什麼土方子?要往表哥身上用?」
夏小滿挑了挑眉,道:「什麼土方子?我讓他幹啥了我?」
年諒歎了口氣,語氣裡有些惱意,道:「上次那墨,你便說要洗了,我說你不懂藥理,你還強。這次這膏藥乃是活血化瘀的,你又哪裡聽了什麼法子,又要洗膏藥?!你回去好生同青櫻學上一兩日,莫要聽了什麼便渾說,這是半分也錯不得的。」
夏小滿本是一片好心,聽了他這麼說,火也上來了,冷哼一聲,譏諷道:「您知道藥半分錯不得啊!」說著從袖子裡拿出那兩張方子,拍到他面前,道:「您老自己看看!看看清楚!」
年諒本來心情不好,原已是自覺心平氣和的勸誡滿娘,竟又讓她這種語氣頂了兩句,心裡惱火,扯過那兩張紙來,見上面那張正是自己前兒默寫那張方子,便道:「你怎得還不聽人勸?這方子怎麼……」他話沒說完,就翻到下面那張,不由一愣,看了一遍,黑了臉,沉聲問道:「這是什麼?」
夏小滿瞪了他一眼,道:「前兒不是第一張方子丟了麼,這是小韋管家他們派人去尋那大夫重寫的一張。等方子回來了,這邊藥也到了,便沒用上。今兒是要抓藥了,小韋管家看出不一樣來,沒能同你說上話,才叫小韋嫂子拿來給我的。」
她說著心裡十分解氣,又繼續道:「你也是,你寫方子時候我就跟你說,這方子記不下來就別強寫,可好,差了整二錢,還好是少了,這要是多了……」
「那便是出人命了。」年諒接口道。他臉色極糟,死死攥著那張藥方,手上青筋都蹦起多高,一字一頓問夏小滿道:「你說這是那日地大夫給寫的?」
夏小滿也發覺他不對勁兒,也沒脾氣了,只老老實實點頭道:「是。小韋嫂子這麼說的。」
年諒咬牙道:「芎窮活血行氣,祛風止痛,卻是有毒,二錢可治病,四錢便是要人命的。本草有雲,芎窮逾量、久服,可令人暴亡。」
夏小滿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道:「這藥方……你……原來不是看過一遍麼。」
年諒眼底已現了血色,恨聲道:「若初時他寫這樣的方子,我早叫人將他打出去了。我自幼服藥,方子見得多了,豈會看錯?豈會記錯?!」他狠狠把那藥方拍在桌上,道:「非但藥錯,這字,也非那大夫地字!這方子,分明就是歹人要害表哥!!」
夏小滿一時失語,只覺得後背涼颼颼地,下意識回手摸了摸。若不是年諒久病成醫自己能默寫方子,並抓了藥與紀淙書,現在紀家怕就要掛白燈籠了吧。
年諒咬牙切齒道:「我就知事出蹊蹺,原以為害其莨只是想延誤用藥,讓表哥多吃些苦頭,又或是衝著年家來的,本念及表哥與其莨皆無事,不欲追究,未成想,他竟是這般歹毒……」
他還未徹底咆哮起來,門外丫鬟便稟報大夫過來給紀大爺診脈了。
夏小滿過來拍了拍年諒地後背,與他順了順氣,道:「回頭再找他們算賬吧。這事總不好叫紀家人知道不是?你也消消氣,穩當穩當,先看了紀大爺的病再說。」
年諒喝了半盞茶,壓下怒火,穩了穩情緒,這才過去紀淙書那邊。
年壽堂的大夫來瞧了,依舊開的是消腫化瘀祛火的方子。少一時,濟世堂的郝神醫也過來了,他抬了紀淙書的腕子,細細掐掐摸摸,又問了大概症狀,以及用過什麼藥,而後道:「這位爺是傷著骨頭了,好在不重,雖被頭前那位先生誤了,卻也無大礙。待老朽與這位爺正了骨,綁了架子,再吃上兩劑藥,慢慢調養即可。」
夏小滿一閉眼,果然是骨折了。
年諒也知其意,心下大驚,聲音也略帶顫音,問郝神醫道:「依您見……多久可好……」
郝神醫瞧著眾人神情異樣,心下納罕,臉上仍帶著笑道:「畢竟不是脫臼,正上就能好的。這骨頭是折了,然不重,要好也快。正了之後,這腕子便不可動了,靜養著,有個把月也就大好了。」
二月初九便是春闈。
屋裡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