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今朝猶喜帶霜開 1、奉帳1
--有娘的孩子也可能是根草,而生活本身,就TMD是一團亂麻。--
大秦永寧十八年臘月初五。帝都阜澤。
天還沒亮,城門剛開,十數輛載滿糧食物產的大車便浩浩蕩蕩駛了進來,直奔常平街去了。
守城的官兵早就見怪不怪,京都之內官宦人家多在周邊各地買田置地,每到年下,這些田莊就會趕來向主人家獻物產,同時報上一年的總賬讓主人家核查,說起來就是佃戶向地主交租,卻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奉賬。
車隊最前面是十騎護著四輛藍布小車,速度較後面大車快上許多,先行抵達常平街年府西側門前。為首車上車伕勒了馬,坐在一旁的小廝跳下來,恭敬的對著車內道:「主子,咱們到了,您少坐,小的去叫門。」
「混賬東西!」車內傳來蒼老的聲音,喝道,「混叫些什麼?你想要我老頭子的老命嗎?」
那小廝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一向和顏悅色的大管事竟然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唬了一跳,慌忙跪下磕頭道:「小的該死……」
「爹息怒……」護車人中為首的一個褐衣魁壯男子正待下馬,聽了這話,忙迅速翻身下來,站到車邊,躬身道:「這小子第一次跟著來阜澤,還不知道規矩,一時失口……」
「一時失口?」車內老翁冷笑道:「虧你還有臉說?!若非他平日就這樣叫慣了,怎會現在脫口而出?我素日只當你辦事妥當,才讓你每年來跟主子奉賬,你竟不知好歹,自以為是起來了!你當你做了管事就是主子了?!你大哥你侄子都是官身了,你去問問他們,敢在年府門前當自己是主子不?做奴才的就要守奴才的本分。你不要廉恥自己找死也就罷了,別陷老頭子於不忠不義!」
那男子心下不以為然,臉上卻掛上苦笑,聽著老翁訓罷,躬身道:「爹教訓的是,兒子再不敢了,還請您老息怒,保重身子要緊。」說完狠狠瞪了猶在地上跪著瑟瑟發抖的小廝,踹了他一腳,道:「蠢東西,還不去放下凳子,請大管事下車!」
那小廝慌忙爬了起來,放下板凳,打起車簾,一個乾乾瘦瘦的老翁在兩個侍僕的半架著半攙扶著下了車來。後面幾輛車上,又有男女下來,圍在老翁周圍。
「爺爺!」一個十歲出頭虎頭虎腦的少年一打車上跳下來,就一陣風似的奔到那老翁身邊,雙手托住著老翁的胳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年府的朱漆門和牆內雕樑畫棟的亭台樓閣,驚歎道:「主子府上果然和爺爺說的一樣,好生氣派~~!」
老翁疼愛的拍了拍孫子的腦袋,但抬眼望向次子時又板起臉,道:「還不前去叫門?」
年府此時尚未啟門,那男子忙應聲走上石階叩打門環。片刻一個青衣小廝從門內探出頭來。那男子抱腕笑道:「這位小哥請了,煩你通報一聲,玫州崖山莊大管事尹迅前來府裡奉賬。」
那小廝一聽,忙大打開門,恭恭敬敬施了禮,道:「原來是崖山莊的管事老爺,小的這就去通稟。」他又瞧見後面還有老人、小童和女僕跟著,忙道:「天冷,大管事若不嫌棄,請移步門房暖和暖和。」
「有勞小哥。」那男子一笑,然後轉身回來,向老翁道:「爹,咱們來的也是早了些,想來主子未必起了。天兒也冷,兒子扶您老到門房去小坐片刻如何?」
那老翁點了點頭,道:「讓江枰,王欞在外面守著咱們的車,等府裡管事來接。」說罷扶著孫子的手,緩步上前。
越過門檻那一刻,他有些激動起來。細論起來,他已經有六年沒來年府了。
這老翁就是玫州崖山莊大管事尹迅,是郡王府的家生子,年少時其家人被選中做郡主的陪房,他也跟著一同來到年家。年老夫人的嫁妝產業並沒有按照年家的家規--用年家人經營分幾成、不用又分幾成的,而是一律用自己陪房家人經營,卻把所有的收益都歸年家。這尹迅就是一路從學徒做起,在年老夫人的嫁妝產業裡幫襯打理,逐漸被提升為崖山莊的大管事。
如今尹迅已經六十有七,半生操勞,身子骨早就沒有那般結實了,雖然玫州離阜澤只有小半個月的路程,但路上車馬勞頓,也不是他能承得住的。因此,前些年,年老夫人特許他不必親來年府奉賬,提拔了他的次子尹檳全權代理管事奉帳。他便安心坐守崖山莊,六年不曾踏出玫州半步,直到半月前收到年老夫人書信,影影綽綽提及崖山莊易主,他便坐不住了,總覺得這大管事實沒有不來的道理,便隨了兒子一同進京。
門房裡有兩個呆過一年的僕從,雖不認識那老翁尹迅,卻是認得年年都來府裡的尹檳--崖山莊雖然不是年老夫人陪嫁中最大的莊子,卻因地處富庶的玫州,是收益最多的莊子之一,因此每年尹檳來奉帳,都不少給門敬。到底是拿人家的手短,這些看門的僕人豈會不恭敬?剛剛聽了尹檳自報家門,知道是崖山莊大管家也到了,忙都起身相迎,又讓上座奉好茶,陪笑道:「尹大管事今兒來的早,怕要等上陣子了。咱們這兒沒有什麼好茶,還望您老見諒。」
尹迅和顏悅色的和他們聊了一會子,無非是主子康健,爺們官運亨通,小爺們學業有成之類的。就聽門外匆匆腳步聲起,氈簾一挑,進來四五個青衫男子。因年府尚青,男女僕從管事皆是一身青衣,尹迅細看那幾個人衣上繡紋,知道為首那人是一等管家身份,便站起身,剛待說話,那人已經搶步上來,先行作揖問安道:「韋棣見過尹大管事,大管事福壽安康。」
「爹,這位是採買上的韋管家。」一旁的尹檳是認識他的,忙給父親介紹,兩下寒暄一句,他自己也見了禮,又引侄子尹英拜過。末了,他略有羨慕的打量著韋棣的衣裳,笑道:「一年不見,老哥你又高昇了!可喜可賀。」
韋棣笑道:「同喜同喜。只是韋某已不在採買上,如今在東路北院當差。」
東路北院是年家大房居所。尹迅暗自點了點頭,主子信裡提及要將產業交移子孫,既然是這韋棣來接他們,看來產業怕是要交給大房了。只是聽聞大老爺尚在西北,大房在京的只有個自小兒病病怏怏的六爺,還是三天好兩天壞的,不知道這產業……莫非是十爺要從西北回來?算算十爺和十一爺也該到了科舉的年紀,不知道今科中了沒……
他腦子裡是琢磨著,嘴上卻客氣道:「老頭子久不來京畿,念主心切,便是走的急了,這個時辰到了府中,怕是擾了諸位好眠……」
他話未說完,韋棣連忙遜聲道:「大管事折煞小的們了!!莫說沒怎樣--現下已是卯初三刻,怎麼也得起了;便是您半夜歸來,小子們還敢耽擱您老的事兒不成?大管事請先移步後堂,用罷早飯再去老太爺老太君那邊可好?」
尹迅知道這時辰主子不會起,這麼說不過是個圓場,當下笑道:「甚好。有勞韋管家。」
韋棣請了眾人到中路後堂專門接待這些產業管事的鵜鶘院,叫人擺上早飯,自己陪同吃了。飯罷剛奉上茶,就有小廝來報說年壽堂玫州分號少掌櫃吳萇前來奉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