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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樣錦》第171章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6、石榴(下)(完)

 阜澤年府

 還沒人拿五奶奶開刀,五奶奶自己先病倒了。

 父親殉國的消息傳回來,五奶奶情急之下流產了。

 她也是剛強,小月子裡愣是挺著,回家同母親一道給父親治喪,任誰也勸不住。可再壯實的身子也受不了這樣的折騰,終因血行不止臥病在床。

 老夫人雖仍不喜她,但是就這個「孝道」,也不由唏噓,瞧著滿家子孫,不曉得百年之後哪一個能這般待自己。

 偏這時候三夫人愚蠢的以為時機到了,竟說了一句「妹子歿了,身上才有就稱病不肯料理,這回親爹歿了,有病沒病的也不裝了!還是先前不肯盡

 老夫人惱了,一茶盞摔在地上,拍桌子罵了三夫人個狗血淋頭。年家另四位夫人都在場,都冷眼看著,三夫人自覺沒臉,便也稱病不出院子了。

 三房房頭的事原本是五奶奶料理的,五奶奶回家奔喪,三夫人才代管了幾日,如今裝病,三房的內務竟是沒人接了,好在沒兩日,在遼州軍營任昭武校尉的大爺年訣被隨軍調往西北,大奶奶便帶著孩子回了京,接了三房內務也算名正言順。

 而年家外事鋪子,原本五奶奶也頂半邊天的,現下現實擺在那,又有八爺的不懈努力遊說。終是交由五爺和八爺共同打理。七爺也使勁兒來著,卻是沒搶上頭裡,反倒身上又壓一座大山,怎一個「鬱悶」了得。聽聞九爺得了缺年底要往州去,他又打起這弟弟地主意。想著同去州開闢自家事業省得老受人轄制。九爺任他羅圈話說來說去,一直也沒答應。

 喪父喪子之痛還沒緩過勁兒來的五奶奶又面臨徹底下崗。三房的內務交給大奶奶於情於理都是應當的,況且她也不想管了,眼見就是六小姐出閣,破爛事一堆,甩手還來不及。可那鋪子!!那是自家苦心經營一點點開拓的,竟被個老八佔去,她那火爆性子如何甘心。便是病中也鬧了兩場。可惜了,終沒個結果,反而把老夫人那一點點憐惜她孝順地心給鬧沒了,此後再沒好臉色。

 朝廷撫恤發下來了,皇上特地厚賜武家。武夫人一未亡人下輩子都是素服,便只取了金銀,把布匹都送到了年府給閨女。

 大奶奶新來,沒站穩腳跟,自然要一直秉承著誰都不能得罪誰都要討好的原則。見了武家送來的布匹,以她的思維認為這是表達「聖眷猶在」、好生安慰五奶奶與之處好妯娌關係的好時機。於是特特把那成匹的綾羅綢緞摞成垛,抬到五奶奶房裡與她看,還不斷稱頌皇恩浩蕩。

 未成想五奶奶杏眼圓睜,猛的掙扎著下地。一把推翻了那垛,把個大奶奶壓在錦緞堆下,她撲倒其上,舉拳就擂。

 虧得五爺這日沒往鋪子裡去,就在書房,聽了丫鬟來報忙跑回房裡,打橫抱起媳婦,又叫人快些將大奶奶救出來。好在五奶奶身子虛。拳頭也沒了往昔的力道,大奶奶只被布匹壓得幾欲窒息,倒無大事,卻是駭得夠嗆。

 五奶奶地長指甲劈了兩根,血染得半個手掌都紅了,卻是渾然不覺。由著五爺拿濕帕子與她擦手。眼睛直直勾勾的盯著地上散亂的綾羅。五爺長長歎氣,問她又怎的了。

 她忽而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媳婦素來剛強,五爺幾乎沒見過她落淚,只前陣子岳父殉國才見她哭了幾場。他不顧丫鬟還在房裡收拾攤子,慌忙把媳婦攬在懷裡軟語安撫,生怕她也同七奶奶一樣就此瘋掉。

 然而他聽到她說了一句無比有邏輯的話。

 這些是買我爹命的?人命真賤。久,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皇上並沒有將瑾州的事放一邊,隨著瑾州要員抵京,瑾州市舶司提舉梅奕走私案開審,很快第一批犧牲品新鮮出爐,有貶官有流放還有斬立決。接著又扯出些旁的案子來,比如貪污受賄,挪用公款,第二批犧牲品也進了刑場。最後,皇上決定派個調查小組,下來瑾州全面的調查。

 瑾州地空氣再度緊張起來,那些手裡不乾淨的,都怕自己成為那第三批。於是就要想盡千方百計修補漏洞,再上下打點。

 年諒府上也迎來這樣一位。溫廷澗在兩次被他搪塞之後本再不來的,不想這次又跑來借錢,這次說的是借,但開口比以往都誇張,二十五萬兩。

 年諒笑了。別說他這會兒拿不出這麼多銀子,就算拿得出,他憑什麼借?

 彼時他並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壓倒溫廷澗地最後一根稻草。

 後來他回想過幾次,如果當時知道了怎樣,怕也是不曉得怎麼選擇的。

 就在大秦皇帝調大軍傾全力去滅西北藩部時,就在東南邊疆官吏目光全在京畿,惶惶於自家烏紗乃至性命不保時,南夏國忽然出兵,一舉圍了瑾州城。

 圍城那天白晌,年諒還在歡天喜地的撰寫計劃書,口中叨叨唸唸同他的滿娘商量著。

 他道:「五六月間坐月子可不好,太熱,必要遭罪的。瑾州不用提了,玫州也熱,哎,不若咱們這就往州去,姨母也能照料你一二;九弟來信,放外任也是州,你不是同九弟妹合得來?正好又在一處了。」

 夏小滿同學仰躺在床上,剛喝了補湯這會兒躺著還有些反胃。她沒注意他說了什麼,只看著帳子頂上細瑣的花紋。在抑鬱的盤算如何處置腹中這個孩子。

 世界總是不符合她地想像。知道青槐地孩子不是他的,她還以為是倆人都是不孕體質呢。

 她能帶著孩子跑嗎?她能留下孩子自己跑嗎?她能同孩子一起留下來等著女上司出現一同受苦嗎?她能期待概率小到不靠譜的「女上司是好人」嗎?

 「你能娶表小姐嗎?」她低聲問。

 「什麼?」他在寫信,腦子裡幻想著他們在州的日子,沒聽清她說地什麼,兀自道:「要走頭十一月就得走。也省得你身子不便宜,也怕晚了北邊兒下雪,不好走了。這一呆,怕也要一兩載了,等兒子大些壯實些才好四處走動,免得道上出點子事故。一時不回京了,正好等表哥三年後再考,咱們一同進京。叫祖父母看看咱們兒子,然後還打京裡回玫州去,現在想來,還是望海莊好些。」

 「你能娶表小姐嗎?」她重複了,聲音比方纔還小。她忽而笑了。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可笑了。

 即使他能娶紀靈書,她能擺脫那一大家子人嗎?她能把小唐僧教出來,如何對付那一大家子人嗎?她能保證長大成熟的小唐僧不用她教地那些招數來對付她嗎?

 「表妹不是給你來信同你說你先前琢磨地那個放雞蛋的紙盅兒做出來了?你若喜歡,到那邊再同她支個琳琅閣州分號好了。」他撂下筆,踱到床邊坐下,手摸在她還無比平坦地小腹上。道:「明兒開始好生查查書與兒子起個好名兒。祖父起祖父的,我再與兒子取個,將來做字也好。」

 看她臉上還有笑,他也笑了。柔聲道:「你笑什麼?笑我心急了,名字起早了?」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他怎麼可能沒期盼過孩子的到來?她做童車是因著想要一個孩子吧,他也想給她孩子,如今,那童車終於能給他們地兒子用了。他如何不歡喜?

 她看了他半天,緩緩闔上眼。

 喜歡這個男人嗎?不喜歡嗎?沒感情也可以滾床單,但沒感情可以一起養孩子嗎?

 喜歡嗎?不喜歡嗎?有感情就可以一起過日子嗎?

 她的理性徹底吞噬掉感性,甚至開始判斷。她沒有很多的時間來思考答案,必須在孩子有心跳有胎動之前做出選擇。---因為在那之前她可以當它不存在,而之後,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什麼心態。她看過太多的文,文裡都是寫感知小生命存在後女人的心總是柔軟的。而且胎動會給一個母體留下深刻的記憶,扼殺掉之後。那個記憶就變成幽靈。時不時的冒出來干擾母親的心。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理智的瘋子。

 確實沒有很多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在那個晚上。南夏大軍圍了瑾州城。

 圍城。哪裡也去不了了。他去不成州,她也跑不掉了。

 夏小滿生在和平年代,戰爭都是電視上地國際新聞,什麼飛機轟炸,什麼流血衝突,都是播報員口中的說辭而已,總是離她的生活很遙遠,那麼不真切,彷彿閉掉電視機就不存在了。

 她一直覺得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雖然沒有跑聲沒有空襲聲,但應該是喊殺沖天地,離多遠都能聽見,或者想《英雄》裡那樣,無比強大的箭雨。沒想到這場戰爭存在感竟然薄弱,瑾州城大,在內城中心連喊殺聲都聽不到,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靜,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可這種無聲的恐懼比什麼都可怕,因為你明明就知道戰爭來了,可又壓根不曉得正在發生什麼,又即將發生什麼。一片空白。簡直是一種精神摧殘。

 瑾州城絕大部分人也是沒經歷過戰爭的,瑾州雖然挨著南夏國,但是近三朝以來數十年相安無事,邊患問題從不存在,所以聽聞南夏出兵,大多數人的反應是「這是笑話」。直到確認了,還有人無法相信友邦怎麼一下子變成敵人。

 因此對待戰爭的不成熟心態也助長了恐慌情緒。

 絕大部分人選擇都呆在家裡,可家裡也沒給人多少安全感,都要提防不一定什麼時候突然破門而入的官兵無論是己方還是對方。都不是好事兒,對方固然是因為城破,己方則可能代表著來抓壯丁。死亡地概率一半一半,結果都是一樣的糟糕。

 物質摧殘也同樣要命,而且畢竟有糧食才能活命。

 街面上賣吃食的幾乎絕跡。有家底有條件的都開始屯糧。瑾州人也不曉得戰爭多暫能過去,但是聽說「圍城」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斷糧草。

 「早知道就在玫州了。」年諒到底忍不住歎氣。一覺醒來,大軍壓境,家裡糧食能挺一個月,因著天熱,蔬菜只能挺三五天,好在冰窖裡還動著些個魚、肉,可因著是夏秋。物產極大豐富,大抵是買新鮮地現做,備地不多。之後就得想法子重金去買糧了。「玫州好歹有崖山莊。」

 不在玫州那怨誰呢?還不是你心心唸唸想奪回瑾州地鋪子。夏小滿推開盤點了幾遍糧食數依舊少得可憐的賬本,道:「即使在玫州也沒用,崖山莊在鄉下。要圍城,崖山莊也是被圍在城外。」哪裡有那等好事,圍城剛好把你圍在個糧莊裡!

 好吧,也怨她,就算是突發事件,也考驗出她沒有足夠地危機意識。竟不曉得要屯糧,實在愧對看過的那些穿越教材。

 他沒自我反省,卻道:「崖山莊好歹能有雞子兒給你補補身子。」

 她突然覺得這對話特別像那種貧困家庭溫馨夫妻間說的,一張餅分兩半。一碗粥相互推。然如果他說的是雞腿,那麼效果可能會更好,許就打動她了,可惜他說地是雞蛋,她只會反感的想,MD,誰愛吃雞蛋啊!我巴不得不吃呢。

 圍城五天,南夏大軍不攻城。只困著,像一條蛇纏緊獵物,等待獵物自己窒息。

 「拖死一城人?等著彈盡糧絕舉旗投降?」入夜,夏小滿照例和年諒在院子裡溜躂散步曬月亮,從前是為了他腿恢復快,現在變成了為她的順產做準備---雖然她還沒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至少現下不能流掉。圍城,藥物也短缺。流掉養不回來豈不是自殺?),雖然她記得好像是到肚子蠻大時才有必要做這個運動,但是反正閒來無事,興許還能消除圍城帶來的緊張感。可到底三句半還是不離圍城。

 「或者拿瑾州作餌,準備釣大魚。」年諒瞧著北邊兒的天空,道,「珂州、瑚州、琨州隨便哪一州調兵過來這會兒都應該到了,沒來怕就是看穿了這點,按兵不動。」他頓了頓,略有沮喪道:「也許是等朝廷的旨意。」

 官僚主義害死人啊。夏小滿仰天長歎。

 他攥著她的手越發緊了,如果是等作戰時機,那還有一線希望,但若是久等朝廷旨意不下,瑾州真的可能被拖死。

 「往後咱們還是在玫州住吧。」他想尋些輕鬆的,有希望的話題。

 「因為玫州崖山莊有雞子兒?!」她嗤笑一聲,「我真是不喜歡吃。唔,許是還是沒餓著。餓著了就什麼都吃了。能有雞子兒都燒高香。」

 話題又轉回來了。沒忌諱是不是代表著抱有希望?現在當是還有希望吧,不然為什麼沒有絕境地悲涼感,倒是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圍城不會是安樂死,全無痛苦,也許就像飢餓本身,最初是鈍痛,漸漸尖銳,終是難忍,死前無比痛苦。而現在只處於飢餓的初級階段。鈍痛。

 「不是雞子兒。」他笑,還是盡量往好處扭轉,比如……「我一早說,住望海莊。你不是喜歡海?」

 「我喜歡螃蟹。」她說完又後悔。這本來可以是個笑話,但在飢餓陰影下,這是個深海冷笑話。

 「也喜歡夕陽西下。」她補充道。到底扭轉過來了。

 「嗯,我曉得。」他摩挲著她的手指。

 他們一起在海灘上看夕陽時,她的表情總是很柔和,在承歡時都沒有過地柔和。她從前表情很少,木木然,笑也是澀澀的;忘了過去之後。表情其實豐富了很多,但大部分時候,她會竭力保持那種木然,可惜眼角眉梢仍透著尖利。他說不上來是不是喜歡她那種柔和,他其實最喜歡她地表情是笑得大大的。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看著就喜慶,就高興;可這種柔和的表情,卻讓他很踏實,說不上來的踏實。

 「看夕陽時,很踏實?」他問她。他想,是她踏實,才能使得他瞧著也踏實。

 她點頭。道:「是啊,很踏實。你不覺得夕陽看起來很安靜很祥和?」

 「……我是瞧著你覺得踏實。」他實話實說。

 她沉默片刻,低聲道:「大多數時候,我瞧著你也挺踏實地。」如果不考慮往後。

 她習慣了一個人了,習慣了獨立,習慣了自己愛自己。她總是在想往後,未來地未知性讓她恐懼。所以她和誰在一起,都始終帶著距離,並強迫自己不依賴任何人,全然的自我保護機制。發現異常立即逃離,始終堅信「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雖強迫自己不依賴,但他不是護她一次兩次,他不是安撫她一次兩次。但是知道他是可依賴的時候,還是很踏實。

 「往後就住望海莊,天天去看夕陽。」他道,「看到老。」

 她想起白髮蒼蒼一起看夕陽,心裡一動,莞爾一笑,道:「好。一直看到老。」

 真的可以不考慮往後嗎?

 心沒熱乎多久,很快又不和諧的想起他的正妻。三個人一起看夕陽……?這詭異地構圖。她又笑不出來了。

 「怎麼?」他見她情緒突然轉低。不由相詢。

 她搖了搖頭,他卻再次追問。她翻著眼睛看了他半天,道:「在想,仨人看海太奇怪了。當然,也要看六奶奶喜不喜歡海。」

 他聽前半句,還以為她是說他倆再帶著兒子。還想說怎麼會是仨人。會是很多人,會有很多兒子。還有女兒。聽了後半句,才知道她說地是他的正妻。他也沉默了。仨人看海……他腦子轉了一下,那畫面……好像,確實,很奇怪……

 兩個人靜默無語。夜涼如水。

 忽然,城北方向火光沖天,那一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紅。本就精神緊張地居民騷動起來,近邊兒宅子開始人聲嘈雜,犬吠不止,自家的下僕也開始惶恐不安。

 兩人相視愕然,頓了頓,異口同聲道:「破城?」

 「那個方向,像是糧倉。」他道。

 「走。」一瞬間她又想逃了,每次遇到危機她都會想逃,她抓著他的手,奔了幾步,忽而停了下來。扭回頭瞧著他苦笑,道:「往哪裡走?天整個兒塌下來了,往哪裡走?」

 「滿娘,莫怕。」他拽她入懷,拍著她的後背。「莫怕。便是破城……也不會怎樣……」他安慰她,說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

 她就更不相信了,她看多了寫侵略者燒殺搶掠的,實際上破城之後秋毫不犯的簡直是鳳毛麟角。細軟一早藏好了,現在看來,真沒用,拿刀逼著你,讓你說家裡財寶在哪裡,難道你能寧死不說?那可真是要錢不要命。

 火光像在天邊潑了紅,她又覺得場景特別假了。不知道是自我心理寬慰逃避現實還是什麼,她總是覺得一些畫面特別假。好像伸手就能戳破,然後幕布後頭綻露出一個新世界來。

 恐懼嗎?

 她突然覺得不恐懼了。她只是焦躁。

 大抵是被拖了太久,飢餓的鈍痛。

 她希望趕緊戳破吧,結束吧,無論什麼樣地結果。

 「滿娘,莫怕。」他撫著她的後背。

 「沒怕。」她深吸了口氣,到底是不同於對著刀鋒,她現在……

 他還是摟緊她,撫著她,一下又一下,沉聲道,「滿娘,我們一處。我們一處。莫怕。」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災難從來沒有先兆,都是瞬間降臨,許是奪走一點兒,許是奪走全部。你能抓住什麼?

 沒有往後。一生有多短?一生有多長?

 無論如何,我們一處。

 生生死死。必不相負。

 她覺得夜露真是重了,都打濕了眼睫。她那伸出去要捅露幕紙的手圈了回來,緊緊抱住他,頭埋下去蹭了一蹭,悶聲道:「好。」

 屋裡點著燈。兩人穿得立立整整的,偎依在一起,等待那個結果。

 他摸了摸她地手臂,道:「卸了吧。硌人。」

 那裡是連珠子。她嚙著他的頸,道:「不的。好不容易安上的。」

 「能做什麼?」他微低下頭,嘴唇擦著她的額頭,「能殺一人,能殺十人?百人?千人?」

 「總得讓我用一次才甘心吧。」她嘟囔著。其實可能射殺敵人更麻煩。比如事後要不要賠醫藥費……

 去,TMD,不要想了。她使勁晃了下腦袋,沒有往後。她地手臂也緊了緊。

 連珠子到底還是用上了。

 兩個黑衣人,不曉得怎麼進來的,無聲無息,外間的丫鬟也沒驚動,偏進來後不曉得非禮勿視,還特地咳嗽一下,好像提醒摟在一處地兩隻有旁觀者在場。

 這身行頭夜闖民宅。那絕不會是慈善機構扶貧幫困的。夏小滿條件反射,胳膊揚起來,連珠子的小箭射了出去。

 然後後悔了,這等半吊子。一定被躲過去,然後對方本來沒想下殺手也下了……

 當然會被躲過去,壓根沒準頭,偏出十萬八千里。兩個黑衣人還都躲了一下,然後意識到根本不用,就齊齊扭頭回去,斜著眼睛去看釘在高几上的六隻小箭。

 其中一個男子極為惋惜道:「可惜了這上好的家什。」

 另一個哈哈一笑,道:「老二。莫念誦了。不是賠了你個好地?」他說罷扭回身,向年諒一抱腕,道:「六爺可大好了?」

 燈光下,來人三四十歲年紀,鼻直口闊,模樣方正。並無匪類特色。只是不知道這張臉是本尊,還是面具之一。

 年諒一時愣怔。後沉下臉來,道:「馮友士,你到底是什麼人?」他頓了頓,又厲聲道:「南夏地?糧倉地火是你放的?」

 馮友士笑著搖頭,道:「算不上南夏地,我一向是誰當皇帝,喊誰萬歲。不過近來與南夏做些事罷了。瑾州糧倉的火可同我沒干係。」

 他劃拉了一圈,瞧著個椅子,一邊兒看著年諒,一邊兒指了指椅子。年諒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馮友士逕自坐下,道:「溫廷澗放的火。」

 年諒和夏小滿坐得端端正正的了,聞言面面相覷,一臉錯愕,這要同歸於盡?即使得了城也別想要一顆糧食?溫廷澗那個貪財的傢伙有這等氣節?

 馮友士卻道:「糧倉裡多說二十石糧食,還是去年陳米,---糧一早被他運出去賣空了。今年是旱了,南夏也少糧,邊境各地倒賣衙門糧倉地不少,何況去年陳米還多,都有盈餘。溫廷澗也不是頭一份,只不過還沒得填上,就出了梅奕那樁。現在欽差下來查檢,怕是他做夢都想著怎麼填平呢。」

 年諒和夏小滿相視一眼,都搖了搖頭。溫廷澗來借錢是為了買糧?疏通關節?還是……卷款跑路?

 「如今一把火,他也有退路了。」馮友士諷刺的笑,道:「奸人糧倉放火,糧食沒了,全城百姓都餓死,不若為救百姓大義獻城。」

 「笑話。」年諒道,「通判豈容他個知府胡為?」

 馮友士笑道:「通判潘良善原就同溫廷澗一夥兒的。六爺且看明兒早上吧。」

 年諒攥著夏小滿的手越發緊了,冷冷道:「那馮先生此來?崖山莊九月地糧當運走了吧?」

 馮友士笑道:「直接運來瑾州了,六爺放心,說了那事兒做得乾淨,斷不會連累六爺的,沒人知道是從崖山莊來的糧。我此來,是與六爺送最後一筆銀子,也來通稟六爺一聲時局。當然,也想著來幫襯一二,免得明日夏軍入城,有不開眼的衝撞了六爺。」

 南夏天成十六年(即北秦永寧二十年)六月十六

 大半年裡北秦在西北、東南連連失利。西南又蠢蠢欲動,疲於用兵,因著西北被佔不過數城,而東南卻被佔了三大州,因此朝廷決定先不理東南。迅速收復西北之後再集中兵力南下,免得兩線開戰腹背受敵。

 南夏吃了瑾州、琨州和瑚州後並沒有急速擴張,只將戰線推至琨州北面墨岫河,與北秦隔河對峙。在瑾州和瑚州這樣的後方陣地,開始了穩定經營,要徹底消化掉,成為自家地州府。

 琨州和瑚州斷斷續續的還有起義,在瑾州。大秦舊臣的氛圍卻相當淡。到底因著瑾州原就挨著南夏國,南夏又不是番邦,和瑾州人同屬一族,不過是地域不同,外族感薄弱,對於瑾州人來說,對南夏人可要比阜澤人更熟悉,更有親切感,就像最初許多人不相信友邦變敵人一樣,現在許多人覺得瑾州融入南夏也沒什麼不妥當。尤其是先遭遇了「官場動亂」和「邊貿經濟危機」。人心離向;後又遭遇圍城,如果是攻城,有慘烈地戰爭有陣亡就有喪親刻骨的仇恨,那麼人民反抗意識會很強烈;圍城卻是最能瓦解人地意志。經歷飢餓後,有食物就變得十分美好,「有吃的總比沒有的好,有吃的就好」這樣地心態指導下,人們只求安逸溫飽。

 隨著時間地推移,瑾州人越發把自己當成南夏的子民,恢復了尋常生活。和戰前唯一地不同就是因著前方戰事,信箋不通。同北面斷了聯繫,貨最北也就發到琨州了。但南貨依舊很有市場,而且沒有關稅,價格要便宜許多,於是部分批發商轉型成了零售商,而未轉型地也大抵變成了收了琨州、瑚州貨往南發。

 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年府的日子也在進行下去。

 瑾州淪陷之後。城內年家就年諒一個主子爺,原來五老爺府上家奴並年壽堂寧遨以下。皆尊年諒為主,聽他差遣。五老爺府上有管家起初並不聽話,還想過找碴,卻是挨打的挨打,被攆的被攆,領教了六爺的狠心和厲害後,也都消停了。

 五老爺的府邸是官邸,即前面衙門後面內宅,南夏占瑾州後,官員自然搬進相應衙門,官邸也都是要與南夏官員騰出來的。五老爺的家產年諒絲毫沒動,在城中租了一處庫房,讓寧遨、萬逸、龔械、韋楷四人共同監督,全部物什都挪了過去。

 與家族斷了聯繫,年諒的心態是複雜的,準備抗婚時,他已經做好了被家族放棄地心理準備了,所以實際上他並沒有很強烈的思家情緒,況且最後的家書寫了家裡的混亂局勢,他對於能不摻和其中還是十分慶幸,未嘗沒有些幸災樂禍坐山觀虎鬥地意思,現在遠了這些人,也算不得壞事。

 但如大姐年諾所說,總有可看之人吧。他還是覺得自己沒能在祖父跟前盡孝,反而讓祖父惦念,實在是種罪過。

 尤其,這天他坐在書房裡一遍一遍書寫給孩子想好的名字的時候,總想著當是祖父來起的,越發懷念起小時候祖父教他讀書的歲月。他曾想過找馮友士去幫忙送消息,然哪裡還找得到,馮友士壓根沒留下過聯繫方式。馮友士確不是南夏人,他找馮友士介紹他認識的南夏官員打聽馮的消息,卻是一無所獲。

 斷了信的不止阜澤,玫州、州也都聯繫不上了,他有時候甚至想如果玫州也淪陷了就好了,他至少還可以和大姐在一起。現在,他又剩下自己一個人,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姐妹。

 這話不對,他不是自己一人,他還有滿娘。他只剩下滿娘。

 不,也不對。他及時糾正自己地錯誤。他還有和滿娘的孩子。

 他嘴角掛起笑意,繼續執筆反覆在紙上勾勒名字。

 那個小生命已經悄然長成,即將瓜熟蒂落。

 清晨的陽光透進窗戶時,他又起身去問消息。二更天滿娘開始見紅陣痛,虧得穩婆一早找好,安排住在府裡了,就怕臨時抓瞎。府裡很快忙碌起來,他就被攆到書房。他開始書寫孩子的名字,試圖靜心下來,可壓根做不到,他不時盯著漏刻,一刻鐘去問一次。

 寧遨妻子也趕過來幫忙了,不住的笑著勸他,六爺別急,女人生孩子急不得。別說一個時辰,三個時辰、三天也是有的。您聽著咱們信兒好了。他勉強笑了笑,應了一聲,還是板不住跑去產房外看一看。

 四個時辰過去了,孩子還沒出來。他不知怎地忽然有點兒懼意,拽著寧婆婆,低聲道,若有萬一,救滿娘。

 寧婆婆先是一愣,隨即眼裡閃起晶瑩地光,笑道,六爺多慮了,真個無事。

 但願無事。他回到書房繼續寫孩子的名字,卻突然頓住筆,他想,他應該抄佛經。

 他甩下筆站起身往書架那邊去翻,他並不虔誠信佛,佛經塞在最角落裡,一時間也記不得哪一本經是保佑誕子順利地,翻了兩下,又躁了,哎,隨便什麼吧,保平安,保平安就行。

 他剛拿著佛經轉過身,隱隱聽見嬰兒的啼哭聲,他愣在當地,以為自己幻聽,熬了整個晚上,一直緊張著,許是……他微晃了晃腦袋,還沒待偏頭仔細去聽,外面就傳來嬉笑聲,有人高喊快與六爺報喜……

 他二話不說,也顧不得恭敬神佛了,一把將尊貴的佛經撇到地上,大踏步奔了出去……

 日出總是很快的,轉瞬太陽已經躥到半空,陽光也從書房窗邊一直挪移到書案上,掃過宣紙上那個被反覆書寫的名字。

 年熙。

 熙者,光明,興盛,和樂,吉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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