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4、局中人8
年諒已經有很多年沒給父親寫過書信了。從前寫信也是在祖父的注視下書寫,用最複雜的句式表達最簡單的意思,沒有情感可言,只匯報學業和家裡情況。十四歲之後就再沒寫過。
如今執筆,句式也簡單起來,依舊沒有情感,也沒提身體、沒提事業,甚至沒提婚姻,只問一句話,瑾州的鋪子怎麼處置。
婚事強辯無用。「孝」字壓下來,反抗者死無葬身之地。但沒下定,那就不是死局。他得想法子把這個局給撬開,斷不能讓陸西原那個老狐狸如願的。
「娶誰家也不娶陸家。」那日他怒極,這樣同滿娘抱怨。
結果他那識大體的滿娘倒與他支了個招。
「玫州到京裡書信往來需要時日。若是沒收到家書之前就定了旁的親事……不算不遵父命吧。」她道,「你覺得表小姐怎樣?」
她剛剛洗過澡,打了蓮花胰子,身上有淡淡的荷葉味道,聞著當是十分清涼,他卻覺得有些煩躁。
滿娘素識大體。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也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覺得若從她話裡聽出酸味,聽出她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委屈,他心裡一定會難受。
可現下,似乎聽不出半點兒了,滿娘還是那個識大體的滿娘……忒識大體了……還與他這般支招……可他這心裡……怎麼這麼彆扭?!
「滿娘。」他張了口,卻發覺他竟是無話可說。她如此識大體,他能說什麼?!他突然恨起她的識大體來。終只能道。「我原就與你說過,此言不必再提。」
「是說過。性子合不來。但我原也說過,如果不是調教表小姐,就只能等著調教陸四小姐了。」她道。
夏小滿的理解,這就是個比較級地問題。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紀靈書未必是「害」,而陸四小姐一定是。
並不是說牛魔王的妹妹一定是妖魔,哥哥不咋地妹妹人不錯的也不是沒有,本家三房的爺和小姐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而是說,不論賢愚,只要伊進門,以年諒對陸家地仇視,倆人不掐才怪。就別想消停了。
再者,她希望是紀靈書。她希望。
見他聽了臉色變差,掐她手骨掐得越發緊,她也覺得諷刺,他們剛剛和諧歡愛一場,然後扭頭討論這個問題,實在……
她什麼話也沒有,只往他身上一趴。自省一下,她竟是從未「希望」過他怎樣。不是理性戰勝感性,竟像是理性吞噬了感性。半點兒不剩,喜歡不喜歡這個男人都成了不相干的事,「他總會有一個妻子」變成一切的前提,讓她所有的「希望」都繞道而行。
年諒拒絕了二選一。他一個也不想要。陸家女固然不肯娶,表妹也不是他想要的妻。
他也許不知道他想要什麼,琴瑟和弦其實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具體到容貌才識德行家世,他一點兒也說不上來;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要什麼,---他不想要一個他覺得沒法對伊好的妻子。
這個看似理性的選擇,其實充滿了感性色彩。
對一個人好。
年少時他一直彆扭著一口氣,發誓絕不像父親那樣。他這一輩子只娶一個女人,一直一直對伊好,生生死死,只伊一人。
他十四歲那年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發覺家裡給他塞了一個沖喜妾時,是憤怒到了極點。萬分憎惡那個讓他「只娶一個女人」夢想幻滅地滿娘。直用了很久、經了很多事才扭轉對她的厭惡。
誠然現在他有了滿娘,也對滿娘好。那句誓言修上一修,也只是女人數量上有所改變,對妻子的心意不曾有絲毫改變,必是要一生一世對伊好的。
如果娶一個他不可心的女人,無法對她好,那他和父親又有什麼區別?
「表妹就是親妹妹一樣。對她是妹妹的好。」他道。是對妹妹的好,不是對妻子的好。他也無法想像他對滿娘做的這些挪到表妹身上是如何的,壓根不會去想。他只道,「滿娘,不必再提。」
他所謂地「好」,是愛情嗎?無法愛上表妹。她牽了牽嘴角,能像妹妹那樣呵護未嘗不是好婚姻,總比娶陸四小姐相敬如冰的好吧。不過既然他拒絕二選一,這話也就再沒法說。
也罷,反正,她也不只這一個選項,他拒絕選擇,她也可以走別的路。
那她就需要回城一趟,到鋪子盤盤帳攏攏銀子。沒擴張最初是為了生意考慮,不想賠錢,現在看來是對了,流動資金無比重要。固定資產哪裡能隨身攜帶呢?
年諒說,七月不回京。「腿傷未癒,不回京。」
但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她還得做回京的打算。回去了,還能再回來?還是就此……
她得攛掇他回城,在望海莊裡她能做啥?難道還能出海不成……?跳海還差不多……o(
可惜,她回不去,因為他不回城。他回城就等於向人宣佈他腿傷好多了,他現在需要繼續「養病」,只招方先生往來望海莊,送些消息,商量事情。
年諾也是同期收到地家書,對於娶陸四小姐這件事也不大滿意。她對陸家並不太瞭解,但也在母親的信裡知道一二,母親待見的人她未必待見,但她相信母親不待見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貨色。然對於這件事,她也沒什麼發言權,大伯父已經決定的事,她又能怎樣。知道弟弟倔強,而且對大伯父的怨也不淺。這次又沒給他可心地親事,怕是幾股火兒都要擰一起去了,她翌日就趕來望海莊,勸慰弟弟,只能盡量往好處說罷了。
年諒同大姐倒沒抱怨太多。也沒提想撬這局的事,只順著姐姐說了陣子,又問起姐夫胡元慎。他是想找姐夫談談時局地,好研究從哪裡下手。然最近的私鹽案子讓胡元慎半點空閒也不得,一個來月不曾休沐,也就一直沒得空過來。年諒遣方先生去也是跑了好幾次才得著一次空見上一面。
胡元慎對陸家沒什麼惡感,憑心而論對於能多一個吏部尚書的親戚還求之不得。提及朝局,他還笑對方先生道是瞧著陸西原把握更大一些。潘剿這兩年沒少壓搾東南沿海諸州,下面早有不滿,只因他是聖眷正隆,不少人在觀望罷了,現在就看有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了。又道陸西原好謀算,近年西北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皇上對西北越發關注,也就越發器重邊陲重臣,這會兒陸西原同大伯父站在一處,不少人得掂量掂量。
潘剿受賄地事年諒已聽年諾說過。若能在玫州瞿家一家就搾出二十萬兩來,這兩年欽差做得銀子也得有幾百萬了,但即使有人捅,也不會查出這許多便是了。而陸西原其實也一樣。京官手裡有幾個是乾淨的?尤其在主管百官的吏部,每年外官孝敬地冰敬炭敬就不會少。
陸西原和潘剿現在處於微妙地平衡中,兩人肯定都有對方的小辮子,但是如果不能一擊而斃,一旦對家反撲,那就是兩敗俱傷,現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坐等漁翁之利。所以現在給陸西原輕微地下點兒料根本不會有用,得想法子丟點兒重要把柄給潘剿。
回頭。就由潘剿收拾陸西原了。他長篇大論寫了西北政事、京中朝局,倒不是分析,大半是歌功。小半像遊記。而後辭藻華麗寫了一大片子勉勵兒子的話。年諒幾乎要失去耐性的時候,才在文章的末尾段落中刨出了他上次提問的答案。
老爹是語重心長。大概意思是,你在玫州能有了自己的鋪子這很好,剛開始經營不要貪功冒進,還是得穩紮穩打,慢慢積累經驗。你現在一個人管著鋪子,又管年壽堂和崖山莊,已是全負荷,再添瑾州六個鋪子,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況且瑾州的鋪子又在外地,麻煩更多。你五叔經營的好好的,不若就讓他繼續經營下去,銀兩上略少了點子,但要省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呢,況且你現在也不差那點銀子,倒是身子一直不好,得少管些事,多養身子。所以鋪子還是先煩勞你五叔代管,等你這邊鋪子都穩固了,身子養好了,經驗豐富了再拿回來不遲。
年諒拿著信冷笑半天,父親地態度總讓人難以捉摸,這次不是琢磨旁的,是不知道父親是裝傻還是真傻。
但無論是哪者,鋪子是母親留給他的東西,他一定要拿回來。
父親對於陸家的婚事倒是簡單地只提了一筆,道是早有舊盟,因著陸家四小姐未及笄,你身子也不好,這才耽擱下來,如今一切都好了,你也年紀也不小了,當是該辦了的。
他把信團成一團。舊盟,還說舊盟,和母親的舊盟碎了一地,竟回過頭來同他說你要守舊盟。可笑。
陸西原那邊加緊下手吧,在下定之前,他也要讓他的舊盟粉碎一地。
他這邊加急催促京師的訊息才發出去,那邊邸報到了。一報是西北骨藩部叛亂,邊關軍情吃緊,年崴已啟程返回理州,朝廷又遣武將軍領兵平叛。一報是太后懿旨,八月後宮選妃,凡年十四至十七、父官居四品以上者,皆可有資格參選。
自西北最大的藩部圪朵噶大首領過世後,近些年就一直不太平。骨藩部也是反覆作亂,每有災荒或者部落內訌時,都會跳出來找大秦打一架,好轉移內部矛盾。去年一冬各地降水都少,年初旱情還不顯著,到了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饑荒全面爆發出來。骨藩部受災嚴重,便就一路打劫大秦邊關小城的糧倉來填肚皮,就此挑起戰事。
年諒對此並不關心,也不擔心,朝廷不是無力平叛。卻是因著西北幾大藩部皆絡有親緣,唇亡齒寒,不能一鍋端便只會陷入一對多地苦戰,所以朝廷每派大軍也只是將骨藩部驅趕出境,贏些供品,順便震懾一番蠢蠢欲動的其他部落罷了。
他關心的倒是選妃之事。有秦以來,禁中一向忌諱外戚,後宮嬪妃多是四五品官之女。二品以上的只有兩位,還有一位只封貴人,三姐年語在其中就算家世極好的了。如今皇上竟一改成規,要納四品以上官員之女!綜合先前皇上拾掇御史台,又拾掇吏部,看來朝堂之上要重新洗牌了。
不止如此,關鍵是陸家四小姐符合這個選妃標準!
如果陸家能主動退親,那是再好不過。當然,即使這樣,他也不能白忙活一場。也小小地回敬陸西原一下,誰讓其想算計他、讓他鬧心一個月來著。
年諒叫了其藎來,重新做了戰略部署,叫他盡快送信回京。
忽然又想起件事來。五叔年岌只有嫡出地一子一女,兩人在「言」字輩裡恰都行八,八爺年譜和八小姐年詞,年詞今年十五,也是符合選妃標準地,不曉得五叔會不會送她去選。如果……
他又吩咐其藎道:「其莨如今沒事了,叫他往瑾州去,五叔那邊若有什麼消息。及時報來。尤其最近宮裡選妃……」
京城沒有消息,玫州城倒有了驚人消息。
「竇煦遠同你是什麼生意?」一直忙得沒空見年諒的胡元慎竟然親自跑來望海莊,張口就是問了竇煦遠。
已能獨立行走地年諒依舊病中模樣,倚躺在床鋪上見的姐夫。聽了姐夫的話,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道:「至善齋的輪椅和琳琅閣地蟹八件。」
「與他合夥?」胡元慎又問。
「不是。他算得是牙人經濟。」年諒解釋了一下代理商的意思。
「如此說來。是沒干係了。」胡元慎又問道:「他瓷器生意你半點沒沾吧?」
「沒有。」年諒越發困惑。道:「出什麼事兒了?」竇煦遠的瓷器並沒有往京中運,不存在獻貢瓷沒獻好惹得龍顏不悅降罪下來的問題吧。
胡元慎全問完了這才鬆了口氣。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端過茶水來喝了幾口,然後才慢悠悠道:「六弟猜這竇煦遠當初為何找你合夥做瓷器?」
年諒一笑,道:「姐夫說的我是真糊塗了。當初也同姐夫說過,我疑他想做貢瓷。」
胡元慎搖頭笑道:「再沒想到的。這小子財迷心竅,盜販私鹽!」
「竇煦遠販賣私鹽?!」夏小滿聽得一頭霧水。「他至於嗎?他家生意很大啊,貢冰就能賺多少呢,咱們這兩樁生意他也沒少賺……」
「銀子自然是多多益善。」年諒擺弄著她的手指,道:「你是不知,私鹽暴利。玫州產鹽,市售一斤六十文,往不產鹽的西邊去,一斤三百文也是有的,去了車銷路費,只運鹽去賣就能掙三倍以上紅利,只鹽引不好求,這塊要攤些花銷,那紅利也能在兩倍。鹽戶的浮鹽賣地本就便宜,私煎的更是價廉,一斤淨賺一兩百文,竇煦遠這次查出來的,兩萬零四百石,你說是多少銀子?」
「天吶……」她咂舌道,「我原來以為只有邊關的鹽才是暴利……」她仰頭瞧他,道:「當初他找你就是因為大姑爺管鹽政吧?」
難怪當初出手大方,虧得年諒沒入伙!也虧得他們地合作只是代理商關係。想起她還攛掇過讓年諒和他合夥做輪椅生意,都有些後怕。有銀子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點頭笑道:「嗯。是衝著姐夫來的,指著姐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救命呢。還有一則,他倒是奸猾,鹽是用瓷器運走的。」
「呃……是防檢查了。但,瓷器,那能裝多少?」她覺得世界老神奇了。
「其實裝的也不少。」他道。「還有幾次他運的瓷土出去,覆層是瓷土,下層都是私鹽。」
她點點頭,行,這腦瓜兒。「不會連累咱們吧?」
他哈哈一笑。摟得她緊了些,道:「你原不就說,這般簽了契,他幫咱們賣物什,還同咱們沒干係麼?既是不相干,怎會連累咱們?且安心,他現在關在都轉運鹽使司地大牢裡,若是瘋咬亂說話……」
「唔……」她點點頭。道,「秋後問斬?」
他道:「還在審呢。」說著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他們想讓他咬侯廉孝出來。」
「不咬不也跑不了嗎?都是這樣的親戚了。」她奇道。
他搖了搖頭,道:「侯廉孝可以推說不知情。沒搜到賬本就沒證據,定不了侯廉孝的罪。這會兒侯廉孝肯定寫了謝罪折子,再往京裡求救吧。」
「求救?嘿。」她冷笑一聲。這鏈條從下面一直鏈到上面呢,底下出事了,上面地巴不得趕緊脫下幾環來,讓底下自生自滅好了,以免連累上面。自古替死鬼多的是。侯廉孝也只會成為其中一個。他這會兒越瘋狂地求救,怕是沉得越快---誰都怕他咬上來,都欲除之而後快。他都很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裡的。
年諒心情是愉悅的,這大半個月來這是最為愉悅的一日了。侯廉孝算計他時候可想到有這一天?哼哼。
他地手伸進滿娘地衣襟裡,摸著膩滑的皮肉,聽著她還嘟囔著竇煦遠和侯廉孝,湊過去堵了她地嘴,半晌,低聲笑道:「竇、侯都不是什麼大人物,根基不牢,還不是說垮就垮了。這和咱們全不相干。咱們且樂咱們地……」處會有強力風暴。
就像他想不到,潘剿的垮台竟是從侯廉孝的瘋狂求救開始的。
侯廉孝的求救自然不會引起任何人同情援助,只引人厭煩,他像壁虎的尾巴一樣被拋棄了。甘心做棄子的又有幾人?他開始拿一些秘密來威脅那些得到過他好處的人。他其實未嘗不知道這極可能會加速他的滅亡。但只能飲鴆止渴,報以最後一絲希望。當然。希望很快變成了絕望。
然後,被人廢物利用。他是這盤棋地棄子,很快又成了旁人手裡的利器,這第一刀就是砍向風頭正勁的潘剿。
潘剿在為欽差巡視海防那兩年,每到玫州,玫州知府侯廉孝都會孝敬冰敬果敬,前後五次,共三萬七千兩。
真論貪墨,這點兒銀子其實上不了檯面,但這事兒卻撕開一個口子,很快沿海諸州揭發檢舉折子紛紛而來,潘剿的銀山漸漸浮出水面。
皇上震怒,下旨徹查。
痛打落水狗誰人不會?沒用陸西原振臂一呼,就有無數人先上去踩了。
於是,陸西原雖沒得加封,但很明顯,這尚書之位已是納入囊中,之前那些說他罪責地聲音也就漸漸消失了,只剩花團錦簇,好生得意。
年諒收著消息時,簡直氣炸了肺,連說了十八聲小人得志。
然而小人到底是得志了。此後他想扳倒伊,難上加難。可以找有風骨不畏權貴的小御史下料,但是再不會有人推波助瀾,無冤無仇又腦子沒進水的任誰也不會得罪未來吏部尚書。
小人到底是得志了,就要成為他的岳丈老泰山了。
要同家裡撕破臉嗎?一個沒法對伊好的妻子難以忍受到這等程度嗎?不惜與家族對立?又不是因著他已有愛人了,而是要把愛人的位置空出來,虛席以待,關鍵還不知道哪百輩子能遇上。
值得嗎?
他開始寫信的時候,她研著墨,問他道:「你這到底是和陸家賭氣,還是和家裡賭氣?」
他執筆的手一頓,復又落下,扎扎實實地書寫,道:「與父親吧。不想做他那般負心薄倖之人。」
「你覺得表小姐怎樣?」她歎了口氣,道:「對妹妹的好也是一種好。這種好也可以支持人走一輩子的。這種不算負心薄倖啊。」
「滿娘。不必再提。」他甚至沒抬眼,只挑了挑眉。牽了牽嘴角,滿娘先前一直說這個人執著那個人執著,他突然發現,她也是個執著地人,固執的認定了表妹。「我必不會娶表妹。不能明明省得……卻讓表妹受委屈。這也對不起姨母。」
「你會讓她受委屈嗎?對妹妹那種好就是委屈?」她撇嘴。「生活幸福與否和感情的性質無關。愛情到最後也會變成親情。」
他偏過頭看她。有些詞兒他不大懂。社會制度決定了他們地立足點和視角全然不同。他懂詞兒了也未必認可意思。
那她就說點兒他懂地吧,她道:「你可想好了,這封信發出去之後,不知道來地會是什麼呢。」
他嗯了一聲,道:「便是不容我也無妨。我既不屑薄倖之人,若還為之,豈非要懊惱一世。還不若身無長物心下坦蕩。」
「牛心。」她輕啐了一口,怎麼就認準了那是負心薄倖呢?而且。他怎麼跟個聖人似地呢?
他一笑,又寫了一句,壓筆舔墨,抬眼瞧著她,忽而低聲道:「滿娘,無論他日怎樣,都會對妻和你好,生生死死,只你二人,必不負。」
她一時失語。表白誰都愛聽。但三個人的婚姻,太擁擠。他總會娶妻,她知道,她若留著。也只是權宜之計。
她手沒停,繼續研著墨,一圈又一圈,忽而嚼著他的話,想起一個人來。
青槐。
這個禁忌話題她一直沒再提起過。怕提了不好處理,一個青槐牽扯了太多事,包括她的身份。
他絕口不提青槐,焉知是他負心?許是心底最深處的傷。一直不敢去觸碰。
青槐。她思慮著自家的,不留神這個名字默念出聲。
他懸腕一頓,抬眼看她,她起初沒察覺,當發覺他看她時,她忙扯出個笑來。道:「沒……沒啥……」再低頭。紙上已滴了一灘墨,這封信算是廢掉了。
她挪開鎮紙換了一張宣紙上去。堆笑道:「你繼續。」
他一直看著她,半晌才道:「你想說什麼?」
燈火跳動,他臉色不大好,說話時格外僵硬,她知道躲不過去,挑了挑眉,道:「我是說,你所謂必不負,不是只二人。是只三人。就這樣。」
他依舊目不轉睛看著她,筆尖又滴下墨來污了紙張,她深吸了口氣,又換了一張紙,向他道:「你想說什麼?」
他垂了眼瞼,撂下筆,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向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身邊時候摟住她地腰。
「滿娘。」他似乎很艱難的開口,道:「我累了青槐,累了你。」
費了半天勁兒就說這麼一句啊?!她撇撇嘴,拍拍聖人的肩膀,勸慰道:「都過去了。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這件事你也別太自責,誰都不想……」
她就差沒長篇大論念悼詞了,忽而聽見他又道:「我沒動青槐。」
「啊?!」她下巴砸到他頭上了,卡吧一響,她半晌才覺得下巴能動了,嘎巴嘎巴嘴,結結巴巴道:「那個孩子……難道……」
他嗯了一聲,低聲道:「那日她病著,恰是大夫與我診脈,便叫與她也看看。結果……」
她晃了一晃腦袋,抬起雙手捧起他的臉,認真看了看,珍稀物種啊,雄性聖母,這TMD是聖父啊?!給別人養孩子?嘖,真傳奇。在古代就更傳奇了。是愛情的力量啊……看來他愛青槐比她想像得還深,愛到能給人養孩子的地步?!真是個聖人。
「你也太偉大了……」她從牙縫裡擠出讚美。狗血吧,台詞肯定是我若不認下,她當場就是個死,所以我為護她周全挺身而出……
她腦漿都變成狗血漿了,未成想他道:「我若不認,便是戴了綠帽,被人戳脊樑嘲諷一世。如何能忍?」
呃……?她下巴再次掉下來。一秒鐘,聖父變成了撒旦。
就算他沒碰,人家也會當青櫻青槐這等貼身丫鬟是他女人,她們偷人,確實會有人嘲笑他帽子顏色不正,而且還能引申到旁的問題上去比如X能力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他這樣的性子,斷不會讓自己有這樣的把柄落到人手的。
但是……
「你是年家嫡子。那個孩子會頂著你長子地名義……」她還是覺得不靠譜,他的身份,這也是對家族的不負責任。
「不會有孩子。」他低聲喟歎,像在晾曬內心,翻出所有秘密,「用藥。孩子只會是死胎。」
呃……?她捧著他的臉,不知道說什麼好。你地翅膀究竟有多黑?
他看著她的眼睛半晌,頓了頓,聲音愈低,道:「是孽種。是她哥哥的。原也不能留。」
這回她額頭撞上他頭頂了。蒼天,還有多少事出乎她想像?!好吧,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那個孩子帶著尾巴。
「青槐不是妖孽。」他喃喃道:「是我累了她。她想自盡也阻了她,又許她孩子生下來就送她走,生怕她一自盡這事穿幫損了我的顏面。確是想送她走,等她生了死胎,隨便什麼由頭就打發她了。卻不想累她橫死。」他摟著她的雙臂愈發收緊,道:「更不曾想也累了你……」
她歎了口氣,孽緣啊。他剛醒來時,那麼緊張青槐,是因為愧疚?或者,也曾喜歡過吧。青槐和青櫻是伺候他長大的。她忽而可以想像,他在聽說青槐有身孕時的震驚和憤怒。
而青槐和她哥哥……囧RZ。她揉了揉磕疼了的腦門,決定去睡覺了。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多東西,腦子需要休息。
「滿娘?」他輕聲道,目光堅定,沒有一絲怯意。
他說出來,不過是話趕話趕到這裡,也是憋悶太久了,並不是請求誰原諒什麼地。他一直也沒覺得自己錯,重來一遍他還這麼選擇,他不會讓人戳著脊樑骨說一輩子風涼話。沒罪,自然不需要懺悔。如果一定要說有失誤,對,只能叫失誤,那就是連累了青槐被害。連累,這才是讓他有精神負擔的根本。
她盯著他的眼睛,緩緩笑了。真好,他是一個人,有謀算,有私心的人,不是聖父啊之類的奇怪生物。對此她忽而滿意,要知道面對一個腦殘聖父也是很有壓力的事情。
至於他地執著……她在他臉上啄了一口,道:「你繼續寫信吧。做你認為正確地事兒。我呢……先去睡覺了。」
參照物不一樣,誰能說誰是錯的誰是對地?依著本心吧。只要不後悔。
他先是一愣,隨即哂然一笑,道:「好。」
翌日一早,年諒準備把那厚厚的一封信交給持蘞送走時,其藎趕了來,送上了剛剛抵達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