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1、局中人6
上房暖閣裡。
年諒拿手背蹭了一把臉,道:「姐難道要我回去學那閔子騫單衣順母不成?!」
年諾一時火大,方才出了手。這一巴掌出去,自家心也跟著抽了一抽,那悔意頓時冒了頭。
可聽了這話,不由怒火又起,悔意也被燒盡,她點著弟弟斥道:「為的什麼打你?哪裡是為了你不肯見她!為的是你自個兒不顧惜自個兒!莫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毀傷失孝,便是擱自個兒說,難道不是自個兒的身子骨!便不回去,你何須自殘肢體?!此等行徑,不當打你?!」
方才進門她就感歎,原想著五月間大老爺年崴奉旨回京述職,這父子倆能見上一面呢,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六郎這腿又跌斷了,怕是一兩個月動彈不得,如何能回去。這口上越發惱以夏小滿為首的弟弟身邊伺候的那些人,因著年崴已有多年不曾回來了,難得現下回來,西北的差事又不能耽擱,怕是住上小半個月便要回去的,這次見不著,又不曉得幾年能見了。
未想,弟弟對此事表現得十分冷漠,依舊替周圍人開脫,反覆強調自家不慎,對於不能去見父親,沒有半點兒遺憾的意思。
年諾一早知道弟弟對大伯父有些埋怨,但她自幼喪父,內心深處渴慕父愛還不及,對於弟弟不肯親近大伯父便就不甚理解。其實,如果她知道弟弟本心為的什麼,怕是更不會理解。她的父親有通房,她地丈夫有妾室,在她看來,世間男子專情的,不是沒有。卻是少之又少,有妾有通房再正常不過。經年的寡婦見過,鰥夫有幾個?
她只將弟弟的埋怨歸結到家中紛爭上,但再有紛爭,父親不能不要。
既提到紛爭這事,便不得不提大房他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二夫人與她家書道是十郎年誡、十一郎年諄兩個也到了科舉地年紀,大老爺原就說過想讓他們在京鄉試,也是方便後面的會試殿試。故此這次大房是闔家回來,繼室佟氏夫人帶兩個兒子回京讀上兩年書,熟悉熟悉環境,好在京考。
她想提醒弟弟些什麼,可弟弟卻徹底冷了臉,言辭僵硬而滿是嘲諷,嫡子、宗長、爵位皆棄如敝履,又冷冷道是有本事隨他們同四房逞去,自家身子骨奉陪不起,眼下正好要關起門養腿。不回京湊這個熱鬧。
年諾聽了,忽而疑惑起來,若非方才自家帶來的大夫言之鑿鑿六爺的腿確是斷了,她真疑心弟弟是裝病。然再看他那眼神。那表情,聽著那話裡透著的冷意……她心裡驟然一片冰寒,弟弟這腿,真是「不慎」「跌」斷的?!
她越反覆回想見到弟弟時候他的神情言辭,想越不對勁兒,心裡騰著火,炙得將窒息,手腳卻是拔涼拔涼。強作平靜。問弟弟道:「你竟是覺得斷腿也好過回去?」
弟弟表情明顯有些僵,卻沒回答,反問道:「回去作甚?」
巴掌揚起來那一刻,她只覺得恨。
昨兒聽說弟弟摔了,她唬得夠嗆,一整晚都沒睡。一闔眼便浮起弟弟小時候那些次生重病的樣子。躺在床上,無聲無息。好像隨時都會變成冰冷地屍體;耳旁也老縈繞著弟弟小時候那稚嫩的聲音,他總是拖著長長的尾音,可憐兮兮的喊她,姐,疼……
她也疼。心疼。疼得都整個心都抽抽起來。
今兒見了他,才知道,他竟然是為了不回京而傷了自個兒!
她便只剩下恨。她恨,她這麼疼這個弟弟,怎的他就不知道心疼自個兒?她恨,她這麼疼這個弟弟,他怎麼就狠心作踐自個兒讓她心疼到不能自已。
她原先別說動他一個手指頭了,那都是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可現下她是真惱了,一時恨不得就打死了他,大家死在一處吧,省得獨她一人兒在這疼著!
「你自是有謀略的,身子骨是你一個人的,可怎的不想想多少人替你疼著?!」她手也顫了,聲音也顫了,尤憋著一口氣,咬牙道。
年諒聽了姐姐一頓斥責,看著姐姐的黑眼圈和眼底閃動地淚光,心裡也不是滋味。反駁吧,解釋吧,可本心呢……終還是拽了姐姐的袖子,道:「姐!並非我自殘肢體!我豈會為那等人做此蠢事!」
年諾一甩手,冷著臉道:「當真?」
他點頭,咬死字眼,道:「當真。並非我自殘肢體。」
年諾定定的瞧著弟弟半晌,才取了帕子拭去眼淚,猶是怒目,道:「你還知是蠢事?!」
年諒陪著小心,道:「姐,我原是……」
年諾揮揮手,掖了帕子,板著臉道:「你還提單衣順母!上個月袁太夫人過身時我同你說什麼來著?你都拋在腦後了?你回京是為的什麼,沖地誰?難道是衝著她回去的嗎?單她這個人,理她作甚?!可不還有大伯!還有祖父祖母!那莫待子欲養而親不待不單說的兩位老祖宗,你莫忘了,大伯也已年過半百!你便是惱了,也有盡的時候,還有多少年可惱?你又想躲到什麼時候?一輩子不回京了?父親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又置兩位老祖宗於何地?!」
「我不曾躲。」年諒道。
躲?沒有。絕對沒有。既不懼也不屑,為何要躲?他只不想見這些人罷了。不想見。尤其這個時候……免得壞事。就是這樣。不想見罷了。
「姐息怒……姐說的話我都省得,」他緩緩吸了口氣,慢慢道。「養好身子我自是要回去侍奉兩位老祖宗。」
年家姐弟倆的對話並沒有持續很久就被打斷了。
送禮地登門。
經過快馬回城請大夫、年家親戚大隊人馬一夕一朝呼啦啦出城這一番折騰,玫州城中上層人士便都曉得年六爺不慎傷著腿了這一新聞。
無論私下裡是不是幸災樂禍的道一句「可不是做輪椅地麼,倒與自家先用上了」,面上都是要表示慇勤關切的,便是不親自跑來探病。也要打發管家過來送壓驚禮。不沖年家還沖胡家,便是誰也不沖,還有個禮尚往來的規矩。
鹽商陳家和馬家都是當家少爺第一時間親自趕來探病地。聽著門上來報,夏小滿第一反應是年諒的形象問題,這臉上貼著個紅巴掌可怎麼見人?然進屋通稟時,卻發現年諒臉上連個印兒也沒有,倒是年諾,臉上沒帶什麼。眼圈卻已不是墨色而是泛紅了。
估計是小丫鬟聽錯了。夏小滿也不好意思使勁瞅著這姐弟倆,也是怕年諾指不上哪一下子就衝自己來了,便是垂著頭,輕聲慢語稟報了,道是幫年諒更衣。年諾瞧了她一晌,什麼也沒說,只向弟弟道:「不必陪他們多言,自家身子要緊,禮數到了也就是了。」
年諒忙陪笑道:「我省得。姐放心。」
年諾點了點頭,出了屋。夏小滿聽著腳步聲越過外間門了。這才直溜起腰來,一邊兒吩咐小丫鬟取外衣來,一邊兒打量年諒的臉。
年諒見她瞧自己,有些尷尬。摸了摸臉,咳了一聲,低聲問道:「能……瞧出來?」
得,瞧這樣是挨打了。估計大姑姐也是不捨得,沒下狠手。又或者大姑姐沒睡好覺,沒體力啊沒體力……><
夏小滿搖頭道:「啥也瞧不出來。」又往抽屜裡取了妝奩鏡子與他看了。
他呼了口氣,偏頭看了夏小滿,卻不是說話地時候。便只道:「我無事,你不必惦著。更衣吧。晚上再同你講。」
夏小滿雖然很想知道他們衝突地內容這決定了一會兒她對大姑姐的態度,若是跟處罰他們地失職罪有關,那她就得加倍小心,這種狀況下成為炮灰的概率可是相當高地,但現在確實不是說話的時候。眼瞅著客人都要進門了。
她扯了衣裳過來。幫他穿了上衣,又整理好了被褥。喊了小丫鬟去催茶,一邊兒退出去,叫二門上請陳、馬兩家爺進來,自家不大情願的往偏廳去伺候紀鄭氏並年諾。
偏廳那邊,方才小丫鬟悄悄報與夏小滿年諒挨打的事,夏小滿並沒告之紀鄭氏。因此紀鄭氏這會兒瞧著年諾眼圈微紅,只道她心疼兄弟,便就勸了兩句。
年諾雖然已是別過勁兒來了,但還覺得弟弟傷得蹊蹺,而且對弟弟和大伯父的事極為頭疼現下是回不去了,可將來呢,老這麼別勁真不知往後會如何,這祖父祖母已近耄耋之年……況且,孝道之外,說不上分家也就這幾年的事,弟弟這般早晚是吃虧……。
這會兒聽了紀鄭氏的勸,她心裡又難受心疼起弟弟來,又不好同紀鄭氏說,只得勉強陪笑,反勸紀鄭氏不必擔心。
夏小滿進門行了禮,先便問午飯問題,好藉機開溜道是時近晌午,廚下有新鮮的魚蝦蟹,問姨夫人和大姑奶奶點些什麼,好吩咐這就做出來。
年諾瞧了瞧她,卻壓根不接那茬,只沉聲道:「便算你忘了先前五六年的事兒,這在六郎身邊兒也有幾個月了,怎麼伺候爺還用人教?你自己說,今兒的事兒當不當罰你?」
夏小滿後槽牙磨得嘎吱吱直響。陰,真陰!讓她說啥?能說不當罰嗎?那好,死不認錯,罪加一等。她說當罰,伊就會得擺出民主地姿態吶,這是你自己說的呢,不關我事。到頭來成了她自願受罰。:(
MD,年諒到底和大姑姐說了什麼啊,莫不是他逼大姑姐答應了不罰她,大姑姐就來這招陰的,讓他們都沒話說?:(
「滿娘自知身上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一些事也做的不夠妥當,還有待進一步學規矩,以更高地標準要求自己,盡心竭力讓六爺舒坦、滿意,讓大姑奶奶、姨夫人放心。往後……」夏小滿開始挪移點兒入黨申請書的內容,半文半白,也管不了年諾能聽懂幾分,總之是車輪話繞著說,避開實質問題,好含混過去。
年諾聽了一起子表忠心的廢話,心裡冷笑,抬手打斷她。道:「甭說往後,往後豈容再有今日之事?且說今兒的,怎麼與你長長教訓。」
夏小滿勉強一笑,繼續繞圈子道:「大姑奶奶說的極是。再不會有此類事,滿娘定當自身反省,吸取教訓,好生照料六爺,不辜負大姑奶奶諄諄教誨……」
年諾眉梢抽抽,碰上這麼一個裝滾刀肉地,就只剩下兜圈子了。偏你還找不出來哪裡說的不對,沒法子直斥。她手裡茶盞一墩,緩緩道:「話說得好聽,可事兒怎麼辦的呢?若是有記性地。照那話做就是,不必見天的說。見天說的,都是些沒記性,怕忘了的,也是心裡糊塗的。不與些教訓,依樣記不住,怕也明白不過來。」
夏小滿垂著頭,抿著嘴。話到這份兒上還能說啥,且裝死吧,看大姑姐到底想咋地吧。想讓她自裁,那是不可能滴;伊不出實招,她就挺著。
然大姑姐還沒說話,小韋嫂子打外頭蹭進來。陪笑道:「姨夫人、大姑奶奶恕罪。實是有急事找我們二奶奶。---石家送了補品過來,這回禮還得二奶奶定奪。再又,給陳、馬兩家爺地回禮還等著二奶奶過目,兩位說了不在這用晌午飯,也是說話間就要走了……」
年諾一皺眉,紀鄭氏已在一旁開口,因笑道:「聽滿娘說地是明白話,也不是個糊塗孩子,怎麼做她自家也當曉得地,眼下,還是照顧諒兒要緊,這還些家務事要張羅著,且記下這一回,讓她去吧。」說著瞧向年諾,目光溫和,又向年諒臥房方向微揚下頜,示意還要瞧著年諒。
年諾抿了抿唇,半晌,緩緩綻出個笑來,也未言語。紀鄭氏也是淡然一笑,又轉向夏小滿道:「你是明白孩子,然我少不得再給你提個醒,好生服侍你家爺,你家姑奶奶的話你也聽著了,可不容有下一遭!」
夏小滿心裡念了句佛,臉上繃繃著,表情極為嚴肅,一本正經福身道:「滿娘謹記。姨夫人、大姑奶奶放心。」
見紀鄭氏點頭,她又問道:「滿娘這就要下去張羅海貨。姨夫人和大姑奶奶地晌午飯……?」
年諾復又端起茶盞,慢慢轉著碗蓋,緩緩道:「家裡海貨可還夠?不夠往旁處勻些來,莊子上也就這算得新鮮物什了。陳家馬家是少家主親自來了,不要怠慢了。且石家來了,怕還有旁人來,多備些。」
夏小滿道:「一早叫年櫓準備了,大姑奶奶放心。這晌午飯……」
年諾揮揮手,道:「去籌備吧,別耽擱了那邊客人的時辰。家裡人,晌午飯好說,叫廚下瞧著做便是。」
夏小滿應了一聲,畢恭畢敬行了禮退出來,直出了院子,又拽了小韋嫂子走出一段兒,這才深呼吸兩次,低聲笑道:「又蒙韋嫂子替我解圍……」
小韋嫂子忙道:「二奶奶言重了,實是回禮的事得請二奶奶定奪。旁的有定例,也可照送的東西差不多的回去,只這海貨怎麼個拿法……」
「拿螃蟹吧。一來這陣子螃蟹好,再來螃蟹看著出數---魚蝦幾十斤瞧著也就那麼一點點。回禮別用筐,一律拿簍子裝了,瞧著滿滿地。單個兒沉不沉沒事,主要是挑大個兒的,一定要瞧著漂亮的。」夏小滿頓了頓,聲音愈低,道:「一會兒給大姑奶奶帶走的,也要這樣,瞧著又大又漂亮地。」
小韋嫂子應了,夏小滿又道:「姨夫人說不住了,估計是下晌和大姑奶奶一塊兒回去。也給姨夫人裝些螃蟹。這份呢,」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道:「大小不打緊,但一定要個頂個的沉甸。多挑團臍地!」
六爺腿腳不能動,晌午飯自然是房中解決,夏小滿樂不得隨身伺候,跟著一道屋裡吃的,沒在大姑姐那邊立規矩。大姑姐估計也是樂意於看不見她的吧。沒她伺候的這一頓飯下來,臉色倒像比先前好了不少。
紀鄭氏母女果然是跟著年諾一塊兒回城,紀鄭氏臨上車前又囑咐夏小滿伺候年諒之餘也注意自家身子,夏小滿心裡熱乎,一再表示每天都派人送信與姨夫人匯報六爺病情進展,請姨夫人放心,等這邊好些了再請姨夫人過來住上幾日。
聽能過來住這話紀靈書是最高興的。昨兒晚上來地晚,早上這邊人又忙。也沒個人帶她去海邊兒玩,她站在院子裡眺望了好一陣子,一直覺得惋惜。尤其是夏小滿又送了她一匣子自己前幾日撿的漂亮貝殼海螺小石子,她越發心癢癢了。這會兒直拉著夏小滿的手,悄聲道表哥要是無礙了,還請小嫂子早些來邀她一道撿貝殼去。
送走了紀鄭氏並年諾,夏小滿卻是一個下晌也沒閒著,不時有人家送禮來。虧得他們有成算,最初海鮮沒可勁兒往外給,不然怕都不夠回禮的。
「這每天海貨能打多少上來也沒個數……」夏小滿陰鬱的瞅著大筐裡張牙舞爪的螃蟹。以前只管吃,沒琢磨過這些事,等到要送人地時候,恨不得螃蟹是結在樹上地。明晃晃地查得出數來,好能按總數分成份兒。
櫓嬸子陪笑道:「二奶奶說地是,這海這麼大,龍王爺怕也不省得有多少蝦兵蟹將的。看天看風看潮,趕著一撥,許能打得多些,實沒個定數。」
夏小滿眨了眨眼,問道:「自個兒養蟹呢?像魚塘那樣。挖個大坑引海水進來呢?」
櫓嬸子陪笑道:「早年間也有人做過,然那塘不比河水的,得總換水,便就是離海近了,防不得潮,離遠了不便換水。且也不知是水深了淺了。還是缺了什麼。蟹子甩的子也不大活,沒兩三年就棄了。這幾十年也沒再見有人弄。」
夏小滿道:「圈海養呢?」
櫓嬸子愣道:「圈……海?海可怎生圈法?」
「拿長桿子套個網。下到海裡攔著……」她摸摸額頭,吃螃蟹她在行,養螃蟹就傻眼了,不過是提個題目,技術問題壓根不行,只得含混道:「唔,再琢磨琢磨吧……我也是怕螃蟹不夠,急的。」
「二奶奶說的,那得多長的桿子,能戳到海裡!若真要這般,可得好生尋尋。」櫓嬸子陪笑道:「二奶奶也莫急,明兒早上船回來便有了,不行再勻去,左近這些個莊子,怎麼還勻不出千八百斤蟹來!也不是日日要回禮的,怎麼也夠了。」
夏小滿點了點頭,吩咐了幾句旁的,望了望肥美地螃蟹---生理期只能看不能吃,無比怨念,抽身回了上房。
年諒白晌接待大姐,下晌接待客人,也坐了大半天了,身上也是乏,叫小丫鬟捶打後背鬆了半天筋骨,才被伺候著躺下,再敲肩臂。瞧見夏小滿進來,他忙打發了人下去,叫她往床邊來坐,拉她手道:「大姐那邊,委屈你了。」
夏小滿往床頭坐了,抽手出來,幫他揉掐著脖頸肩窩,道:「有人和你報了?」
他嗯了一聲,又抬手去拉她手。
她繼續揉她的,還道:「不是肩酸?你別動,動了還怎麼捏肩啊。」
他的手還是伸過去,落在她指頭上,就那麼覆著,也不動。
她撇撇嘴,微微低下頭,看著他忽閃忽閃的眼睫和一點兒痕跡沒有地腮幫子,問道:「今兒你和大姑奶奶怎麼了?」
他臉上一僵,手也挪開了,收回到被裡,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大姐讓我五月回京。」
「呃?怎麼話兒說的?不是出來養病,二月出來的,五月回京,這折騰什麼!」她也好奇,大姑姐瞧著極稀罕這弟弟,不像要甩掉包袱的樣子,說這話什麼意思呢。
他抿了抿嘴,道:「父親五月奉旨回京述職。」
她手上一頓,西北的大老爺回京……不知道京中年府會怎樣。五老爺佔大夫人那嫁妝鋪子那樁事,原是因著大老爺離得遠,便是沒個說法也好遮掩,如今大老爺回來,那些由距離產生的遮掩不復存在。這事兒還指不上怎麼發展呢。家裡人什麼態度?五奶奶那邊能消停那就奇了怪了,老夫人呢?若是大老爺還表示不管,年諒這邊……
大姑姐又是什麼意思?讓弟弟回去督促父親把鋪子收回來?
她找不到合適地言辭,不曉得應該鼓勵還是勸慰,只得閉嘴,手上又揉捏起來。
他卻沒有閉嘴,而是又道:「佟氏帶著老十老十一回來,過兩年要在阜澤鄉試。怕是要一直住著了。」
佟氏是他父親的填房,他卻連個稱呼也不肯叫。她聽著那調子也是泛酸,像個被奪走糖果地小孩子在賭氣,心裡也是一歎。
這樣的心態,她也有過。她和他一樣,母親過世,父親再婚。面對那個取代母親位置的女人,怎樣也親近不起來,瞧著那個女人,心裡就不是滋味。
尤其是。她地繼母……
想起繼母種種嘴臉,她的心也扭曲起來。都說母親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從沒了母親那一刻起,她就沒了家。尤其是。自從父親的結婚證上出現那個女人地照片,家更不是她地家了,只能叫,父親的房子。
都是沒家地孩子了。她苦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緊皺的眉頭。都是一樣地人,誰可憐誰呢?
他望進她的眼底,忽然伸手擒住她手,送到唇邊。低聲道:「滿娘,別捏了,過來。」
她一愣神,隨即歎氣一笑,起身去了外衫,在他身邊躺下。
他環住她。下頜貼上她的腮。汲取那點點溫度,低低的喟歎。
「我不回去。」他話裡透著生硬。
她嗯了一聲。牽了牽嘴角,小孩子啊,也是,就這腿,想回去那是不可能了……她忽然一怔,拉開距離盯著他,道:「莫非你這會兒治腿,是為的這個?」
他把她的頭按回去,避免看她的眼睛,道:「也不儘是。」頓了頓又道,「大姐是當我為的不回去自殘肢體……才動手……」
「我就知道大姑奶奶只有疼你的份兒。」她扭了扭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自殘是該打,換她她也打。他也是,看這樣是不肯告訴大姑姐找人給重新接骨了,何苦來地,瞞的什麼呢。而他說,「也不儘是」,他到底思量了多少件事,才決定掰了腿?
「那大姑奶奶讓你回京的事……」她問。肯定有目的吧。
「大姐道,莫待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平靜地道。
她默然。她還琢磨大姑姐不是要甩包袱就是要幫忙抓鋪子的,事實證明,就她一個窮算計利益,人家都是講感情的。大姑姐當是至孝吧,當然,也或許和大姑姐亦是單親孩子有關。唔,如果不是這件事,她幾乎忘了,大姑姐是自幼喪父的。
誰都有個苦難的童年吶。想起犀利的大姑姐,她暗自搖頭。
「子欲養……子欲養……子……欲養……」他反覆叨念著,末了咬住那個「子」字,嘴角掛起個冷笑,道:「他也不只我這一子。自有人養他終老。我回去做甚。」
父親子女雙全吶。他咬著牙。他未嘗沒有想過父親回京意味著什麼,不止陸家的親事,自然還有瑾州鋪子的事,可他實在不能確定父親地態度,心底隱隱的,害怕知道父親的態度。尤其是,那個女人也跟著回來。
她想別過頭去看他,這話聽著已非尋常了。他卻攬得她愈緊,不由她動彈,她又不敢掙,怕傷了他的腿,只得放鬆下來,低聲道:「你也消消氣吧,左右回不去了,別想了。」
他彷彿沒聽見她說的什麼,兀自道:「便是他不認我了……哼,想讓我單衣順母,萬萬不能!」那個女人,算什麼東西!
她初時倒是試圖單衣順母的,但架不住人心不足,終是無法和繼母在同一個屋簷下,後來發展到在同個城市都無法忍受。她調去總部,雖沒明著提和家裡斷絕關係,但論實際行動,也差不多了。
她雙臂也環緊他,一個同類。她歎道:「我明白。」
「明白……?」他闔了眼。
誰明白?滿天地白幡紙錢轉瞬變成一府地紅燈喜幛,強烈的色差衝擊眼底,誰明白他心裡做何感想?
誰明白?遠遠看著那個女人牽著抱著兩個小肉糰子站在他父親身邊巧笑嫣然,誰明白他心裡做何感想?
誰明白?他心裡地憋屈了十幾年,年少時候也曾同親近的人含混提過,可大抵是被個「孝」字堵回來,越發不能說,越發憋屈。到底誰能明白?
他記恨呢,替自己恨,也替母親恨。若當初父親本就妾室成群,那他也不會這麼怨,偏先前父親執意不肯納妾,好一似情深意重,卻是妻子屍骨未寒便就續絃。從前的豈非都是假的?如何不恨?
她明白。她何嘗不記恨?母親重病時,父親也曾日夜守在病榻前照料,沒有半點兒抱怨或是不耐煩,盡心盡力,全然情深意重;母親不治身亡時,父親也曾悲痛欲絕,頹然消沉。可怎麼那麼快,就可以和另一個女人坐到民政局結婚辦去照相?容那個女人堂而皇之佔有母親的一切,還來算計她?
愛情的保質期有多久?人走茶涼?還是愛情本身就是個笑話?
他低沉傾倒著他的恨意,沒想找什麼明白理解,在「百行孝為先」的世界裡,他怨恨父親就是大逆不道。
她心裡攪合著她的恨意,卻是無法宣之於口,只能道「我懂,我明白」。知道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明白,她自然也沒法子告訴他為什麼她懂他的心態,但仍這麼說,「我明白」,仍抱緊這個同類,彼此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