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17、走進新時代6
玫州府市井繁華猶在瓚州府、疇仁府之上,現下已是入夜,天氣尚有些涼,卻仍是人煙浩穰。各色攤位連綿成片,百樣吃食、日用物什、奇珍巧器應有盡有,攤上懸掛的燈籠也儘是新奇樣式,藉以招攬生意。還有不少練雜耍的,踢磬弄碗、傀儡影戲,均和白日無異,而入夜裡火戲最是應景,但見藝人綵衣翻飛,火隨身動,舞成一團亮線,煞是好看。
「快趕上京裡上元節熱鬧了。」夏小滿戳著車窗,笑道,「嘿,還有綵燈!這麼一看,真都不知道什麼時節了。」
這是夏小滿穿來以後第二次逛夜市,上一次便是上元節看燈,這次怎麼瞧怎麼也像燈節似的。那些鋪子、攤子上的燈籠實在有趣,倒讓她想起後世那一馬路漂亮的霓虹燈。今兒其實也算不得逛街,從和豐樓出來正是玫州最繁華的萬柳街,往家去要穿過大半條街。她瞧著外面不少婦人也信步閒逛,不由心癢,多暫想個由頭,晚上出來壓壓馬路過過夜生活多好,就是啥也不幹,光看人來人往的,也比在屋裡對著昏暗的燈火熬點兒強啊。
年諒打上車一直閉目養神,還沉浸在方纔的和諧氣氛中無法自拔呢,聽夏小滿這麼說,便睜開眼睛往外看了看,卻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嘴角微翹,道:「哪及京裡夏小滿撇回頭,斜了他一眼,卻見年諒眼睛仍瞧著窗外,臉上映著燈火瑩光。笑意鮮明,兀自說道:「京裡街面上,哪一日不是四鼓後方靜,而五鼓初又有趁賣早市的復起開張。是不論年節,四時皆然。」
夏小滿俯回窗邊,臉幾乎貼在窗玻璃上,卻沒瞧景色。而是猛翻著白眼。原說什麼來著,出去轉轉,對比一下,就知道哪裡好了。就像六條,吃了兩家食,就知道哪家好。
其實,她也知。他便是愛玫州,愛的也只是「自由的土地」,是自己當家作主。
從入新宅伊始,他就是躊躇滿志地樣子,倒像比紀淙書提到科舉更顯狂熱。方才席面上,他也是興致極高,那些管事們的恭維並不文雅,卻是直白的可愛,更有無數俏皮話,讓人忍俊不止。而那風趣幽默的背後。皆是剖白俯首稱臣,願供驅使。他懂得,他滿意,所以他從臉上到眼底儘是深深笑意。
然玫州到底和京城比不了。有時候這是生活習慣的問題。在頂級大城市住慣了的人,再到相對小些的城市,就會覺得有諸多不便之處,能看到地優點少,卻是一有缺點就極上心的。未必是故意去比較。但在遇到不便時,第一反應還是,這裡沒有那裡好。
那麼,知道哪裡好了,會回去麼?
這才是第一天。
夏小滿把眼珠子轉回來。按了按,揉了揉,常翻白眼也很累哎。然後雲淡風輕道:「天下就這麼一個京城,自然哪裡也比不上。」
年諒收回視線,挑了挑眉,道:「那是自然,京畿繁華。無處可比。」
她垂了眼瞼。默念那句「無處可比」,歎了口氣。六條都知道選一處好的飛回去。他呢,權衡之後呢?她要在他改變主意之前做出選擇。無論如何……這回京容易出京難……
他今兒本是極高興的,聽她歎氣,不由奇道:「怎的?」
「呃?」她醒過神來,忙堆笑道:「沒事。那個,我瞧著外頭是挺熱鬧的。」
他瞧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轉而瞧了一會兒外面的街景,才道:「玫州府也算是東南最為繁華地府城了,因著水路通商,還是有些好物什的。左右院裡也沒什麼擺設,待過些時日,這些親戚家都拜過了,你往街上走兩趟,這瞧上了什麼,打發人買回來便是。也好生拾掇宅子一番。」
「嗯嗯嗯,好。」這話夏小滿愛聽。這是奉旨逛街啊。
他見她笑得燦爛,也是一笑,仰靠在椅背上,晃了晃頭,覺得脖子不舒坦,便伸手去挪靠背頂上放著的小枕頭。
得了便宜的夏小滿同學忙無比狗腿的過來搭手幫忙,調整了枕頭位置,扶正了他腦袋,問道:「這樣呢,得勁兒點兒沒?」
年諒嗯了一聲,道:「這車得改改,照京裡府裡我那車改了,這麼著實在彆扭。嗯,明兒就改了,叫活兒麻利些,後兒個還得去胡府,還得用車。」
夏小滿應了一聲,又道:「估計明兒吳萇能叫木匠過來,就先叫改這車吧。木匠活能快吧,但要尋裁縫啥的重新做墊子和靠背可要費點兒功夫。一輛輛改就是了,左右不是就一輛車,耽誤不了你出門。況且還有紀家的呢。」
聽到吳萇,年諒皺了眉頭,倒弄倒弄手指,撇頭問夏小滿道:「滿娘,你瞧著吳萇……」席上他冷眼瞧著吳萇,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顯出忠孝二字來,絲毫看不出作偽,不由心下游疑。或者……「唔,你瞧著那蓮花椅確是咱們的圖樣造的?」
夏小滿沒吭聲。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但是咋解釋給他聽?因為車閘是我發明的所以我確定?
年諒見她又不言語,歎道:「滿娘,我沒不信你,只怕你瞧錯罷了。」
「我沒瞧錯。」夏小滿道,她只能給他這個結論,沒法解釋,只道,「是咱們地圖紙。」
年諒為什麼這麼問,她也曉得,今兒吳萇表現得實在太「優異」了。
和豐樓雖叫酒「樓」,卻是一處宅子店,在萬柳街街面上是一棟樓,後面卻是大戶宅院。分著幾個小院。因著今日年諒這邊人多,便沒在樓上,在後院獨包了個小院,大廳裡置的屏風,屏風內兩桌席,外四桌席。
屏風內主席上是紀家母女婆媳並夏小滿,下座相陪的除了青櫻。還有最得體面的吳栓妻子吳袁氏、以及韋棣妻子大韋嫂子。大韋嫂子因著身體不好,一直沒年府當差,只在家相夫教子,這次跟著韋棣一起到地玫州,雖不是管事媳婦,但衝著韋棣這大管家名頭,也是要請她的。另一桌上。小韋嫂子並吳萇的妻子吳蘇氏為首,下坐年壽堂裡管事、執事的妻子們,以及跟著年諒過來地幾個得體面的管家媳婦。
外面主席上是年諒、尹迅、尹檳、吳栓、韋棣以及韋楷。韋楷也是年諒後喊過來的。而吳萇卻是極守規矩地坐到了二等管事們那桌。任憑年諒這邊兒怎麼喊連他老子吳栓也喊了,他始終帶著謙卑的笑容,道是「不敢」、「折煞」,只不肯過去。開席後,他那是添酒催菜全權包辦,都用不著店小二和自家小廝,他親身過去把盞伺候。又不是一味地畢恭畢敬奴才相,也大大方方跟著談笑。卻是骨子裡滲透出優質孝子忠僕的氣質來。
夏小滿在屏風內是聽了幾次話音兒的,而出來後,待伺候紀鄭氏、年諒上車,她特地尋空問了持葛兩句,持葛講了個大概,著實讚了吳萇。她這心裡也就有數了。
別說她小人之心不肯相信人,實在是吳萇演戲演過頭了。這也是過猶不及,顯得忒假。魯迅先生咋說劉備來著?「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而那圖紙的事她試探吳萇的反應。也已能斷定和他有關。他既能賣了圖紙,還能裝得若無其事繼續來演戲,她如何相信他?
至於年諒,她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如果年諒不能給她一個合理地解釋。就對她說茴香有問題云云,她也只會將信將疑。無論如何,人們總是最先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及最初地判斷。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道:「圖紙真是咱們地。那日試他,你也見了。還有一句。是過猶不及。吳萇言行太過……」
年諒忽然一樂。道:「你勸表妹的這句,又拿來勸我?」
夏小滿翻了翻眼睛。得,那日訓紀靈書地肯定有人給年諒學去了,她回憶了一下,好像沒背後說他壞話,於是理直氣壯道:「因為這句話有道理。有道理就可以反覆用。」
他哈哈一笑,道:「我還道是青櫻只教了你這一句。」他頓了頓,神色略顯黯淡,道:「正復為奇,善復為妖。」
夏小滿完全沒聽懂,不過聽著個「妖」,便又想到魯迅先生那句評語上去了,那後半句可是「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嘖嘖,英雄所見略同啊,她很想拍拍年諒的肩膀,道一句,同志啊,你說的沒錯,吳萇就是那綜合型妖怪。
只聽年諒又道:「已是吩咐青櫻常去年壽堂了,你若是街上去,也不妨去看看,許有青櫻看不到的地方……」
夏小滿點頭應了,心底也歎口氣,雖然最是清楚兩害相權取其輕,知道沒人用時候是不能輕易開除人的,但還是覺得這主子做地不痛快,要攆個人還要反覆考證。到底還沒全權掌控,到底,這還不是他自己的鋪子。
「你……」她猶豫了一下,到底問了句,「你不打算置辦產業?」
「你怎的這般心急?」年諒皺了眉頭,這已經是滿娘第幾次提買賣了?為何定要盡快立個鋪子起來?「莫非賬上沒銀子了?」他問。
「沒……,不是,有……。嘿,這還說不明白了。我是說,賬上有銀子。」這是一個糟糕的句式,還得夏小滿滿嘴跑舌頭。
去了賣宅子的銀子,賬上還有七萬餘兩。其實就算沒進項,就算與地方上走禮的花費大些,就算年諒時不時的病重要高級藥物吊命,那這些也足夠這一家子人活上三五年了。況且,崖山莊和年壽堂的進益都是要歸到這邊地。
今兒採買上的人出去買了些柴米油鹽回來,夏小滿看了帳,和自己回娘家那次買年貨的單子比量一番,這玫州物價並不高。而現在還有個崖山莊,有地,日後肉禽菜蔬大部分能從莊上來;藥物又從年壽堂來,這邊純粹生活費實在用耗不了多少。如此一來,七萬兩銀子其實能挺很久。
只是……這產業,是為「他的將來」謀,也不得不說,亦是為她自己的將來謀。她或多或少想過從輪椅生意裡抽紅,給自己做儲備金。
她擺了擺手,道:「沒啥,不過是……長遠打算罷了。想到就說一句……」
長遠……年諒心裡一歎,攬了她過來,安撫性地拍了拍她後背,道:「勿要擔心那遠的。還有瑾州的鋪子……」雖然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母親的鋪子房契地契是在他自己手裡,可那就能收回來鋪子了?
若是祖父母百年之後,五叔仍不給呢父親的態度呢?
父親對母親……
當年和母親百般恩愛。母親多個孩子沒站住,父親是嫡長子,家裡層層施壓,他卻執意不肯納妾,得了多少人的贊,誰人不說上一句「情深意重」!!他當是情深意重吧,卻為何在母親過世沒多久便娶了新婦?!轉而子女成雙。如今又是子孫滿堂了!
情深意重。嘿。情深意重轉成空。天大的諷刺。
父親地態度,他能信嗎?
若是終不得,他能打官司告御狀嗎?年家丟不起這個人,若他真走這一步,就要準備被除籍了。父親不只他一個兒子,年家嫡子嫡孫不只他一個,年家可以輕易放棄他。他呢,他能放棄年家嗎?
他可以不聲不響,最後在祖父母過世時分上一份祖產,那也足夠過活,可,鋪子是母親留給他地,他怎能甘心舉以予人!
他扣緊了懷中的女人,好像她是那份他不甘放手地產業一般。今日當家的歡喜盡數褪去,心底空牢牢的,隱隱生痛。
他攏共有多少東西?他到底還能抓住些什麼?
「嘿……我說,輕點兒……」懷裡那個女人沒好氣的說。
他回過神,卻沒有鬆開手,只低聲道:「滿娘……」
「誒,有話好好說……」她道。倒不是他力氣多大,是忒瘦了,這一勒骨頭都硌人。
他深深歎了口氣,緩緩道:「滿娘。別心急。置產。只待明兒大姐過來的,問過她,再理論。」
不算字數分割線-
PS:1、難得今天早了點兒。真難得。阿彌陀佛。睡覺去了先。多少個晚上都一點多睡的。眼淚。明兒再加精回帖哈,挨個抱抱。
2、註解:宅子酒店在宋代就有,(南宋)灌圃耐得翁所著《都城紀勝》中酒肆一卷記載:「宅子酒店,謂外門面裝飾如仕宦宅舍,或是舊仕宦宅子改作者。」這本書,百度上寫,「該書在明代流傳幾絕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朱彝尊從曹寅處借得全帙抄錄始傳世。」
笑,有看《重生於康熙末年》的沒,看到「曹寅」這名親切不。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