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終章 桃花淚痣 後篇
師傅……
殳言看著娜雅化成飛灰……
她就這樣死了……和丹兒一樣……殳言心酸不已,卻也不願多想心酸的理由……只是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僧人——那些牽絆太複雜了……
娜雅的長生藥……救不了她自己嗎……
那麼我……
蝗捂著自己的心口,隱隱的感到一絲疼痛從中蔓延開來……
「殳言……」僧人的情緒似乎很快平復了下來,「你看到了,這一切到頭來,都無法扭轉……我也無能為力……沒有煉製長生藥的心,是煉不出長生藥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殳言轉身便向那洞穴外跑去,甚至沒有顧及蝗……
「殳言!」蝗欲追上她,卻感肩頭一陣撕裂的疼痛……施手扶住他的,是純青和百納……
而陳老爺此時已將明鳳鬆了綁,只是那明鳳神情有些恍惚,一對眼珠子一直不知道看向何處……
「謝謝你們!」陳老爺跪在了僧人面前,「你們要我怎樣做?」
僧人走到曲老身邊道:「你應該問他。」
曲老揮了揮手:「你們走吧,以後好自為之。」
「多謝恩人!」陳老爺接連磕了幾個響頭,扶著明鳳離開了……
「接下來……是陌橫了……」僧人輕嘆道,轉身向洞外走去。曲老幾人跟在了他的身後……
殳言的十指扒著地上的枯葉,一把將蛐蛐從那枯葉坑中拉了起來……
卻見蛐蛐的眼中爆滿血絲,更將自己的牙關咬出血來!
「蛐蛐……」殳言心中難受的緊,卻還是背起他離開了……
莫非真讓我親手殺了你……不會的,我一定不會的……
那條路不知怎的,竟然佈滿了禪鈴聲,攪得殳言心中亂如絲麻。
顛簸著一路,殳言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只知道,那僧人和國師定不會放過蛐蛐,所以一定要逃走……一定!
一陣勁風迎面逼來,呼啦拉的將殳言的紅裙抽起……
眼前視野開闊了許多,卻……再無去路……那懸崖後的便是蔚藍高爽的天空……
「殳言!」
身後傳來蝗的呼喊,回頭望去,竟是國師那一行人……
「別過來!」殳言向後退著,卻不知那崖上的烈風已將止行符吹去了……
殳言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從眼前飄走的一張張止行符,便覺頸間一陣冰冷——背上的蛐蛐掐住了她的喉嚨……
「蛐蛐!」蝗奔上前來,「她是殳言,她是殳言啊!」
蛐蛐將殳言整個人提了起來,眼中的血絲已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染得通紅……
「殳言,你若取出符咒,他便不會那麼痛苦了。」僧人喊道,曲老卻不忍再看下去……
「蛐……蛐……」殳言看著那猩紅的雙眼湧出淚來……
她的淚珠從眼角滾落……慢慢的……殳言從前襟艱難地摸出一個赤紅的六角符咒,劍指夾住,斷斷續續地念道……
我……羅教之眾……
從何而生……
皆歸……何處……
再無日月……
萬滅……神骸……
那朵血色的花,在殳言眼前綻放……隔著淚眼,像極了彼岸花……它就那樣微微一顫,化成了星屑……
蛐蛐……
頸部的氣力漸漸弱去……殳言跌落在地上,匆匆握住了蛐蛐的手……這才發現,蛐蛐掐住自己的一直都是左手,而那右手,黯然的垂著,似斷了般……
「蛐蛐……」殳言張口正欲說什麼,風卻吹散了眼前的一切……
什麼都沒留下,只是地上又多了兩個六角符咒……也是鮮紅的……
「你們滿意了?」殳言拾起符咒,捧在手中,向那斷崖奔去,面對著碧空,縱身躍下……
曲老似是早有準備,沖上前,緊緊的握住了殳言的手臂,半個身子卻也被帶了下去……
「師傅!」純青上前握住國師的手臂,想要將那二人拖上崖來……
僧人、百納和蝗也紛紛上前來幫手。不論上面的人怎樣呼喊,殳言都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的淌著淚……
「殳姑娘……你還年輕,這世上還有許多值得你留戀的……」曲老說道,「你爹……一定不願你這樣。」
曲老說罷,手一上力,自己向下借力,順勢將殳言拋了上去,讓僧人他們接住了,自己卻只被純青死死的抓住了半個手掌,眼見馬上就要脫去……而純青也已將半個身子伸下了懸崖……
「師傅……」純青掙紮著喊道……
「縱橫,抓緊啊,我拉你上來……」一個男孩拉著另一個男孩的手,用盡力氣將快要落崖的孩童拖了上來……
「沒有人逼你……你……為什麼要跳崖呢!!?」男孩站在崖邊對那驚喘未定的男孩喊道。
「我……我不出家!」
「沒有人逼你,沒有人逼你出家,我們去和爹娘說啊……」
「娘死了……爹不會管我們了……」男孩喘息著說道,看著崖邊的男孩冷冷一笑,「哥哥,幫我一次吧,我不想出家……」
他只是輕輕一推,崖邊的男孩便像落葉般倒向崖底,墜下雲霧,不見了蹤影……
「那天……哥哥便是如此將我拉上了懸崖,我卻將他推了下去……如今他死了,真正該隨他去的,不是殳言,而是我……替我好好照看陌橫。」曲老說罷掙脫了純青的手,鴻羽般向下墜去,再也看不到了……
「縱橫!」僧人握緊了禪杖……看著在崖邊呼喊的百納和純青,看著蝗懷中的木然的殳言……
都結束了嗎……
「崢嶸!」阿默守在榻邊,忽然大聲喊了起來……
「怎麼了!」崢嶸匆匆從房外進來,走到榻邊焦急的問著。
「少爺……少爺……」阿默興奮的指著躺著床上的年青人,只見他胸口微微起伏,似是有了氣息……
「太好了!」崢嶸不禁和阿默握住了雙手,「看來師傅他們成功了!」
「是啊!」阿默和崢嶸相視著,笑著……
那榻上的年青人,就好似睡著了般,卻又像在閉目靜靜聽著少女們的話語……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一滴淚順著年青人的眼角滑落,沒入了耳後的青絲……失了蹤影……
碧空……鋪展著棉屑般的白雲……
曲崢嶸正收拾著瑣碎之物——過兩天,他們便要動身去師傅的故鄉了……師傅家中的牌位又多了一塊,依然沒有字……
自己並不是那麼想走,因為……有個人說要來,卻始終沒有來……
曲崢嶸不禁望著遠處發呆……一個熟悉的白影闖入了她的視野……
他手上握著銀白的匕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按照約定,你現在可以殺了我了。」他將匕首放在了曲崢嶸的手中,輕輕撐開了衣領些許……
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平靜的看著他……曲崢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筆勾銷。」她將匕首遞給蝗,「這麼久,早就想通了,更何況……我和葉語是好姐妹,殺了你,她可要怪罪我了……」
「阿默……?」蝗握著匕首,道:「怎麼沒看到她?」
「這個……」曲崢嶸猶豫了一下,「這一年有個人一直在追求她,今天那人便要成親了,就在城西……」
蝗瞬時瞪大了雙眼,扭頭便跑,不忘回頭對著曲崢嶸道了聲謝謝……
崢嶸看著蝗遠去的背影,不禁笑了出來,見到出來搬東西的小福,笑道:「看來,我們要少搬一個人的行李了……」
那浩浩蕩蕩的喜隊……紅了城西的秋色……
蝗遠遠的停下了腳步……也許,阿默找了個好人家……
儘管這樣想著,蝗還是向前追上了喜隊……
誰都攔他不住……他硬是將那新郎從馬上拽了下來,又強行掀開了轎簾,扯下了新娘頭上的蓋頭……卻不是阿默……
「蝗……」阿默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看著蝗,百感交集……
「對不起。」蝗這句話似是對那喜隊說的,只見他走到阿默面前,牽著她的手跑開了……
「蝗,你回來了,太好了……」阿默一邊跑著,一邊說道……
蝗卻慢慢的停了下來,對著阿默說道:「我本姓龍,名晃。」
阿默幾乎要哭出來,眼中閃著淚光答道:「我本姓文,名默……阿默這個名字是我以前唯一沒有違心對你的……」
蝗釋然的笑了笑……繼續說道……
「我小時候在部落中長大,是獨子哦……」
「我小時候,住在一個村落裡,等著爹娘每天耕田回來……」
「我的寶貝是把木劍,現在已經不知道在哪去了……」
「我最喜歡的,是娘送我的一個玉鐲,不過落難時候當掉了……」
……
二人互相說著以前的過往,似乎停不下般……
如今,蝗的身上再也聞不到那刺鼻的香氣……他答應過的事情,終是全都做到了……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殳言一直跟在僧人身邊……
僧人不再戴那假的鬍鬚,只是多戴了個蒙著白紗的斗笠……
也是,師公的那個樣子,還是少讓人見到為妙……
「赤松……你看不見路,就不要戴那個斗笠了……」殳言扶住僧人,否則他又要撞到牆上去……他雖是殳言的師公,殳言卻更喜歡喊他的名字——赤松。
時間長久下來,殳言將那些生生死死都看淡了……
赤松根本不是一個得道高僧……殳言心中總是這樣想著。
他在自己的逼問下,說出以前那些過往……真的很複雜……
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和蛐蛐很像……關鍵時候便是笑,說得明白又不說明白的樣子……
自己曾經問過,他到底喜歡誰……用赤刀架著他的脖子問的……
他卻毫不羞恥的說道:「他們都喜歡我,我也都喜歡他們。」
殳言算是明白了——這個人,壓根兒誰都沒有喜歡過……
「你錯了……」赤松笑道,「我只是不忍心拒絕,所以每個人都很投入的去付出了,從來沒有後悔過……可惜的是,他們到最後,都沒有選擇我。」
他那話說著有些沮喪……
可是,你能長生不老,他們卻都已飛灰湮滅了……
「所以,沒有人會記得我了,包括你……」
殳言點點頭……是的,死去的時候,便什麼都不會記得了……
這世界上還會有蟲偶嗎……
會的……赤松很肯定的告訴自己,總會有人去深鑽,說不定,技術比自己還要高出許多……娜雅就是如此……
這一路,看了許多悲歡離合……也許這世上的變故就是那麼多。
再次經過長沙城……云來客棧早已換了老闆,新修的亭閣不比以前遜色,只是生意看著沒有那般好了……也有可能現在是淡季……
陳老爺和他的夫人不知搬去了哪裡,只是聽說她夫人的神智有些恍惚,時常會突然間大笑出聲來,時而又哭哭啼啼……陳老爺帶她離開那日……她還抱著門前的柱子,大聲哭著:「爹,娘,弟弟……女兒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
殳言不相信。赤松也不相信,他只道是那陳老爺不想別人在這做火了生意,編了個謊,只為日後再回來……
也許吧……
殳言已經褪下了紅衫,換上白衣,隨著赤松四處化緣……
只是,走遍了那麼多地方,卻沒有一處的桃花開得似那長生園中的月光桃花……
很多東西,路過了,就算回頭也看不到了……
對了……這年頭,也並非安定。不久前,皇帝駕崩了……新帝繼位,說是羅教毒害了先帝……總之,羅教的日子不好過了,也許以後都不會再有羅教了……
現在的國師和那羅教的教主雙雙失了蹤影……到處貼著通緝的告示……
赤松說,也許這個國家再也不需要國師了……但是他們還是會繼續找人頂上這個位子的。
也許吧……
一路上,聽著赤松說著過往,說著人生……大概他是將過去記得最深刻的一個人……
就在那一天,他忽然對殳言說:「我們就在這分手吧。」
殳言不明白,抬頭看去,只見那門上的匾額寫著兩個字——「曲府」。
赤松輕輕敲開了曲府的大門,曲崢嶸走了出來,笑盈盈的……
「殳姑娘!」曲崢嶸笑著握住了殳言的手,「好久不見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殳言身後望瞭望,「就你一人嗎,你是如何找到這的?」
殳言四周看去,已經不見赤松的蹤影……瞬時,殳言心中失落了起來……
「罷了,罷了……怎樣來的都好……你快進來,有人一直等著你呢……」曲崢嶸說著,拖著殳言進了曲府……
那曲府前院頗為寬敞,鋪著青石磚,和長生園有幾分相似……
「殳姑娘……」迎上前來的,是純青和百納,還有帶著小孩的小福……
純青和百納不再是以前那身打扮,而是更像尋常人家……
這孩子……
「這是師兄和師姐的孩子,他們來這一年便成親了……」曲崢嶸笑著說道。
殳言走上前,對著小福點頭一笑,彎腰摸著那孩童的臉頰:「她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百納輕輕笑道:「她叫無垠,三歲了。」
無垠……是啊,她是百納的妹妹,百納會永遠記住她的,就像自己忘不了蛐蛐一樣……
就在此時,純青向曲崢嶸擠了擠眼睛……
「殳姑娘,這些家常,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先跟我去見我家少爺吧,他很想見到你呢。」
殳言也不好拒絕,跟著崢嶸向後園走去,心中卻打定了主意——小留片刻,便去找尋赤松……
桃花香氣撲鼻而來……殳言眼中滿是粉色的繽紛……風中搖搖拽拽,英雪翩翩……
「他在那裡面,你去吧。」曲崢嶸向那桃林中指了指,站在了外面……
殳言慢步向那桃林中走去……回想起那夜,蛐蛐牽著自己的手,在月光桃花下奔跑……
看那透明的粉色從枝頭落下……
想著他從自己額前取下那粉色的花瓣……
風中帶來甜甜的味道……
想著那晚自己為他的唱的歌……
許久沒有描過眉了……
也許,再也不會紅著面了,
儘管還能笑著看那桃花開在枝頭……
卻再也不會和那桃花比嬌比豔了……
香風掠過,殳言輕輕撥開眼前的發絲……
不遠的桃枝下……一人悠然的坐在青石凳上……粉色的花瓣落了他滿肩……他卻毫不在意……
蛐蛐……
不……他是陌橫……
殳言走了過去,自己和他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在那石室之中,在那白色的帷幕下……
那人似乎察覺了有人走了過來,回頭看去……
那熟悉的面容,淺笑著,頸間的傷疤若隱若現……
他高興的站了起來……抖落了滿肩的桃花瓣……那些粉色,紛紛順著他水色的衫角飄在了地上……
「殳言!」他笑著迎上前來……
殳言差點便要沖上前去,抱住他……只是……
「曲……少爺。」殳言欠身微微行了一禮。
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殳言……我相信你……我偷偷的注視你,你若是傷心,我便會難過……我想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是我明白,我永遠都猜不透的……我總是感覺你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有時卻又很靠近……我不敢奢求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但是,我希望你開心,天天笑著……為何你不笑了……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你說……這是一種什麼感覺……」
他淡淡的說著……
「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殳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如何知道的?
紅紅臉兒
黛眉兒彎
盈盈笑看桃花開
桃花生得十分豔
不及娃娃半分嬌
……
他清唱著走上前來,撫著殳言的面頰,接住了殳言眼中滾落的淚珠……
「這首歌,你只唱給三個人聽過,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自己,另一個……」
「是你……」殳言哭著笑了出來……
這片桃花林……她再也不願走出去了……
夕陽快要落下……
一杯清酒灑在了曲府門前的梯階上……
「老爺子,你的話真是不假啊……」小李獨自飲了一口酒,繼續說道,「正如五年前,我真的遇見你說的那位公子。當時就向你報了信,你泉下有知,大可放心了,你一直等著的那位曲公子總算回來了……」他又斟了一杯清酒灑下……「現如今,就連那白衣姑娘都回來了。」
小李開心的笑了起來,夕陽印著他的臉,暖暖的……
「老爺子明個兒再聊吧……我能進曲府當個小管家,可要多謝你,要不,我小李說不定還在賣豆腐呢……」他將酒葫蘆塞上塞子,滿足的笑了笑,邁進了曲府……
夜色漸漸將落日推下了山崖……
破舊的瓦片下,傳來哭訴聲……
「求求你!救救他!」
……
「可以……但是不論我做什麼,你都不要阻止,也不要害怕……」
他看著他點點頭,卻什麼也沒有看清楚……
只記得,那白紗下……
有顆淚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