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轉章 蝴蝶紅果
云來客棧有個漂亮的老闆娘,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今天,老闆娘格外開心,顯得更加光彩照人;又或者是因為她更加光彩照人,她感到了來自人們讚賞的眼光,因而她格外開心。
總之,這位心情愉悅,面容姣好的老闆娘明鳳正走在客棧內院的迴廊上,禁不住地用手輕輕撫著胸前的銀色流蘇——那隻銀色的蝴蝶彷彿想要振翅飛去,此刻卻只能無奈的停留在明鳳的胸前。老爺現時不在家中,那幾層珠寶箱怎能難倒明鳳,那幾把小鎖,怎能難倒老鎖匠……明鳳想著,不覺得用紫色的絹帕掩住朱唇,暗暗笑了起來……抬頭,便見曲老迎面走來,她匆匆放下了絹帕,挺了挺胸膛,滿面堆笑地走了過去。
「曲老,今天很早啊。」
「我們不知道還要打擾多久,所以去添置一些東西。」曲老笑道。
還不知道要住多久?明鳳勉強才保持住了掛在臉上的笑容,頗為僵硬地點了點頭。
「啊,對了,這是給你們的……」曲老掏出一錠金子,「我們的房費。」
明鳳沒想到這位曾經的國師居然出手也是十分大方……「這怎麼好意思。」她沒多說什麼,笑著將金子收下了。
「你戴的這條項鏈,很是好看。」曲老看見了那條銀色的項鏈。
「謝謝,」明鳳笑道,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招呼,匆匆說到:「我先忙去了,失陪。」
曲老點了點頭,看著明鳳的背影,轉身快步向云字一號房走去。
云游僧看著杏黃門扉外的園子,靜心聆聽著窗櫺上雀鳥的啼唱,心似微微泛起漣漪的湖水。他輕輕嘆了口氣,看來如今他是找不回心中本有的那份平靜了……
「我看到它了,原來一直就在我們身邊。」曲老走進了房間,來到了云游僧身邊。
「我知道了……」云游僧一邊嘆道,一邊推開了那扇門扉,清翠瞬間溫柔的佈滿視野,幾隻蝴蝶翩翩飛進房中,抖著雪白的翅膀,一時間找不到離開的窗口……
「那我們可以……」曲老的話未完全脫口,便被云游僧止住了。只見云游僧走至房外園中,輕輕撥開花下的枝葉,取下了一個系在枝幹上的符結。
「赤火。」云游僧的指端燃起了紅色的火焰,將符結化為了灰燼。
「這是……」
「千里咒……不過沒有那麼厲害,她們一定在這附近。」云游僧笑著答道。
「那她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了?那個符咒能讓我們找到她,你為何要將它燒掉?」曲老不解云游僧的做法。
「讓她來找我們。」云游僧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格,讓那幾隻蝴蝶飛了出去……
「哼。」少女冷哼一聲,放下了正在施法的雙手。
「怎麼了?」叫蝗的年輕男子走上來問到。
「他把我的符燒了。」少女反而輕輕揚起了唇角,「他們似乎找到了那條項鏈。」
蝗沉默了片刻,道:「我去把它取來。」
「你現在只是一個普通人,如何同他們的法力鬥,況且項鏈也不在他們手上,他們也是在等我們去取罷了……」
「殳言,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情。」蝗注視著少女,認真地說道。
少女淡淡一笑,轉過頭來看著蝗道:「你不必這樣……」可看到蝗那堅定的眼眸,只得道:「謝謝……」
長生園……白晝下,一望無際的荒涼……
面對著淒淒浮動的荒草海洋,讓風粗魯的抽打著面部……曲崢嶸坐在迴廊的外面,和小福一起……這個園子是那樣的毫無生氣,沒有一個人是開心的……
「無垠呢……」小福問道。
「她外出了……我陪你不好嗎?」曲崢嶸看著小福,風將她的發絲吹亂了……
小福開心的點頭,連連說好,又道:「希望無垠快點回來。」
回來……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曲崢嶸看向那片荒地,不久前,她還和她一起坐在這……
帶走她的是屍毒……這當然要歸咎於羅教,但事實如何,誰又還能知道……
曲崢嶸現在才知道,長生園中原來並沒有長生……就連死亡,也被看得很淡……
很淡……
荒廟外,死神在來回踱著腳步……
沉重的呼吸,似乎緊緊摳著生還的邊緣……
又是清晨,阿默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換水了,她在最近的水源邊洗著被血染紅的布帕,原本以為流乾的眼淚,再一次滴落下來……
藍裙女人倚靠在廟門口,她承認自己終究比不上師姐,對於現在的蝗,她無能為力……
她明白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是沒有料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會是這樣的平靜……
自己到底有沒有愛過他……藍裙女人找不到答案……
阿默進進出出,照顧著蝗……藍裙女人看著她,就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好好照顧他,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藍裙女人站了起來,對正邁入門檻的阿默說到,轉身向廟外走去……
「師傅,」阿默喊住了藍裙女人,「蝗他……需要你。」她緊緊攥住水盆的邊緣,十指似要摳入自己的心中……
「阿……默……」廟內傳來了蝗的聲音。
阿默趕緊回頭望去,再轉過來時,卻已經不見藍裙女人的身影……
「蝗……」阿默只好走回蝗的身邊——他胸口的舊傷一直在滲血,不過似乎已經開始癒合了。
「你走吧……」
「等你好了,我就走。」阿默輕聲說到,伸出手輕輕撫上蝗的額頭……已經不燙了。
蝗握住了阿默的手,阿默卻感覺不到絲毫氣力……
「謝謝……」蝗說著,漸漸睡去。
阿默緊緊的握住了蝗的手……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走可以嗎……
廟外,夏風中傳來一聲嘆息,很快便被風吹散了去,藍裙女人緩緩離開上一刻還靠著的斷壁,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這些刀,怎麼辦?」蛐蛐手上拿著從屍體身上拔下的彎刀,向殳言問到。
「埋掉吧。」殳言說到,便和蛐蛐向洞外走去。
他們在野林中挖了一個坑,將那幾把彎刀放了進去,蓋上了土,又插上了一根樹枝。
殳言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拜了一拜。
「你跟他們怎麼說?」蛐蛐問到。
「我說……對不起,請安息。」
蛐蛐看著殳言,不禁輕輕摟過她……他知道,這個女孩正在強忍著心中的恐懼和不安……
「拿回符咒,就把這一切都忘掉……」
「嗯。」殳言的眼淚靜靜的滑落,她迅速的將它們拭去,看著蛐蛐道:「不如盡快給師傅送過去。」
「師傅自己會來取的,帶著你的符咒。」
「怎麼是我的,難道沒有你的嗎?」殳言不明白蛐蛐為何要這樣說。
「是的,還有我的。」蛐蛐笑了笑,就像自己剛剛忘記了一般。
當他們回到山洞的時候,不由得驚呆了——那些屍體全部消失了,一具不留。
「怎麼會這樣,那些屍體呢。」殳言衝到山牆旁,目之所及,都找不到屍體的影子,地上很乾淨,應該不會是化掉了或者化成了灰燼。
而蛐蛐只是皺著眉頭看著……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屍體我帶走了。」洞內傳來了老太婆的聲音,更加的蒼老了。
師傅……
娘……
殳言和蛐蛐齊齊跑入洞中,只見老太婆坐在火堆旁,腰已彎著似乎直不起來。
「你過來,殳言。」她向殳言招了招手。
殳言走了過去,近看才發現老太婆似乎足足老了十歲。
「你的。」老太婆將半個六角符咒放到了殳言手中。
那個六角符咒的中間滲著一點紅——這就是那個會迷亂自己心智的符咒?
「不相信?」老太婆看著殳言,蒼老的聲音從喉嚨中撕裂出來。
殳言沒有回答,而是拿出另外半個六角符咒,將兩個合在一起,斷口完全吻合——她看著老太婆,問道:「我該怎麼辦,燒掉它?」
老太婆點點頭,道:「看來你已經知道很多了。」
「蛐蛐的呢?」
「等我丹藥煉製成功,自然就會給他。」老太婆答道,她艱難地站起身,走到殳言面前拍了拍殳言的肩膀,「那本書,你要好好看看,對你有好處。」又走到蛐蛐面前,將一個紙袋子遞給蛐蛐,「這個也許能夠幫到你。」說完便向洞外走去。
「娘……」蛐蛐欲言又止。
「等著我。」老太婆丟下三個字,消失在洞口。
「師傅給你什麼?」殳言走到蛐蛐身邊。
蛐蛐打開紙袋……紅果,是那些紅果。
「她還讓你吃這個!」殳言記得這些紅果是從何而來——那些血肉模糊的頭顱,就是這些紅果的溫床。
「我不會吃的。」蛐蛐抿著嘴笑了笑,「我喜歡喝粥。」說完順手將紅果扔出了山洞。
殳言笑了:「好啊,今晚喝粥,你煮。」
蛐蛐點頭:「慶祝你拿回符咒。」
夜色中的黃火燃燒著,噼噼啪啪的火聲安靜又讓人心煩。
殳言睡在火堆的一頭,她的一把赤火便將那個符咒燒的一乾二淨。看來,老太婆應該是個守信之人,只要拿到了蛐蛐的符咒,他們便可以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去到哪裡呢?哪裡都可以……夢中的殳言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蛐蛐睡在火堆的另一邊,他輕輕喚了兩聲殳言,見殳言沒有反應,便悄悄的起身,向洞外走去……
「在哪呢……」蛐蛐在附近的灌草叢中翻找著,終於,他在黑暗中抓住了一個紙袋……
「百納,你埋怨為師嗎?」夜色的烈風中,國師閉目盤膝,未開口,卻聽得洪鐘般的聲音在空中盤旋。
曲百納的水袖在風中展開,一片沉默。
「丹藥,我二人已經進獻給皇上。」曲純青道,「只不過……」
「不過什麼?」
「皇上認為我們的丹藥效用不甚顯著,開始服用羅教的丹藥了。」
「羅教的丹藥?……依你看,效果如何?」
「面色紅潤,精力充沛了許多,皇上……大為讚賞。」
國師冷冷地笑了一聲,道:「大為讚賞?」
「……是的。」
「不過是春藥罷了。」
曲純青顯得很吃驚:「那要不要向皇上稟報。」
「不必。」國師站了起來,「萬教主的喪兄之痛還未痊癒,忍讓一下無妨。」
「可是我們……」
「你二人退下吧。」
純青和百納微微俯身行禮,轉身離開了……以前,他們還覺得自己是為了朝廷為了當今的聖上四處尋訪不老長生的丹藥,但現在看來,師傅對皇上的丹藥並不上心,他關心的只有他的獨子,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無垠……」曲百納側身靠在迴廊那漸漸開始腐蝕的柱旁。
「你該不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師傅造成的吧。」曲純青輕聲問道,他不希望曲百納有這種想法。
曲百納搖搖頭:「為什麼師傅當初要收養我們,這樣無垠也許就不會遇見陌橫,她就不會不開心……就不會死。」
「如果我們沒有遇見師傅,我們可能早已死在饑荒和瘟疫之中……而我,也不會遇到你。」
曲百納輕輕一笑:「我也只是一時感慨……無垠走的沒有遺憾,我便知足了。」
純青拍了拍百納的肩膀……
「你放心,我不希望無垠變成和陌橫一樣,師傅他盡力了……」
「陌橫……也很可憐……」純青嘆道。
「他是長生園最幸福的人……」曲百納看著蕭瑟的荒地,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對不對,但是就讓自己抱怨一下,推卸一下也好……一下也好,不要那麼理智,不要顧慮那麼多……不要再逼著自己偽裝的那麼超塵脫俗……就讓七情六慾徹底佔據自己片刻……可惜她做不到,也不允許自己做到……
風從百納和純青的身後經過,沒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只能賭氣的掀起他們暗紅的披風和雪白的水袖,帶著細碎的砂石和敗落的草葉向迴廊的盡頭奔去,那裡有更廣闊的天地……
國師靜靜地看著遠方……這個時候,她必須回來……
草海漸漸分開,動人的裙襬撫過草尖,有人踏著風的呼吸慢慢走來……
「師傅。」她俯身行禮,聲音輕的似要被風吹散般……
「葉語,許久不見,過得可好。」國師淡淡地問道。
她咬了咬自己的唇,低著頭答道:「弟子很好……多謝師傅關心。」
「他們有什麼動靜。」
「沒有任何動靜,但似乎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們都很少露面了。」
「這些年你不與我們在一起,告訴為師,我還能相信你嗎?」國師走近了她,話中的每個字都似敲擊著她的額頭……
「師傅,弟子會用行動證明的。」她低著頭,額前的銀飾在風中回應著風的聲音。
國師用審視的目關注視著她:「很好,為師相信你,你應該還記得自己要做的是什麼吧。」
「記得。」她依舊沒有抬頭。
「你很急著回去是不是?」
「我……」
「你走吧。」國師轉身離去。
「是,師傅。」她亦轉身走向草海。
「記住,你是曲葉語,不是阿默。」國師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每次離開時,都是這句話。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師傅。」她的話隨風飄到國師耳畔,國師笑了笑,離開了……將話留在了腦後,任其消散在風中……
嗝——
蛐蛐迅速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那紙袋中的紅果他已一口氣全部吞入肚中——這麼久了,他終於有了飽了的感覺,被鹽傷了的右手,也開始感到了些許勁力的恢復。
他悄悄地轉過身,看著火堆那頭的殳言,自己還是騙了她……
另外,娘讓自己等她,是多久呢……
蛐蛐一下子覺得腦子很亂,即覺得對不起殳言,又對以後有種莫名的恐懼……對了,還有蝗,不知道他恢復了沒有……
第一個告訴自己身為蟲偶的不是娘,不是領路人,而是蝗……
每當自己被領路人拋棄的時候,陪在身邊的,不是別人,是蝗……
而每次和自己爭搶屍體的,也是蝗……儘管蛐蛐知道,蝗一直都想做那第九具……
蝗說過,多死幾次,就可以再也不用醒來……
再也不會醒來,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蛐蛐知道死很可怕,經歷那麼多次,每一次都會清醒的下沉,越沉越深,越深越冷……
那最絕望的孤獨最終會掐斷自己的呼吸……
然後,在血腥中醒來,躺在身邊的都是屍體,屍體的旁邊,是和屍體一樣的自己……
蛐蛐猛然間坐了起來,用力的甩了甩頭,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待到平靜後,他看了看另一邊的殳言,於是抱著布毯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到殳言旁邊,慢慢的躺下……
眼前的是靜謐的睡臉……溫暖的氣息微微拂過鼻尖,甜蜜又芬芳……
蛐蛐緩緩地合上了眼睛……如此,明天自己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便是殳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