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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少女渴望死亡的小丑》第27章
第七章 「文學少女」的心願

  醒來之後,我的頭沉重得像鉛塊一樣。

  我轉頭看看枕邊的鬧鐘。

  不起床不行……

  可是,我不想去學校,也不想演出話劇。

  我就像國中的時候一樣,雖然啜泣著想要躲在家裏,但是一想到媽媽他們擔憂的模樣,還是無可奈何地爬出棉被。

  「早安,心葉。要不要吃早餐?」

  「……嗯!」

  培根煎蛋、塗上蘋果果醬的吐司、玉米湯和果菜汗,吃起來就跟昨天的晚餐一樣毫無味道。

  「我要出門了。」

  我背起書包,走出玄關。

  乾脆隨便找個地方去吧,像是看電影之類……或是去網咖……

  我一邊思考,一邊走往上學道路時。

  「早安,心葉。」

  剛下過雨、寒冷晴朗的天空灑下透亮的光芒。

  遠子學姐拿著羅伯特?白朗寧的詩集,站在殘留著雨水味道的街道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望著我。

  「我來接你了,一起去上學吧!」

  此時的遠子學姐,就跟她把剛升上高中的我硬拉進文藝社後,為了不讓我翹掉社團活動,每天到教室來接我的時候是同樣的表情。

  那是開始又明亮的溫柔表情。

  ——社團時間到囉,心葉。

  遠子學姐闔起詩集,輕快地走到我面前。像貓尾巴一樣的長辮子也跟著大幅跳動。

  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遠子學姐俏皮地歪頭仰望我,讓我感覺喉嚨熱了起來,胸口好像壓著什麼東西。

  「……真是多事。」

  我一邊壓抑著熱氣湧上喉嚨的感覺,顫抖著聲音說:「你總是這麼多事。我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想演出話劇。對芥川來說,這樣也比較好吧!」

  我像個拗起性子的小孩,遠子學姐則像母親一般,臉色溫和地問我:「心葉不想演出話劇,是因為不忍心看見芥川那麼痛苦嗎?還是,心葉不想看見的是自己的痛苦?」

  「都有。」

  遠子學姐的眉梢稍微垂下。

  「是嗎……可是,如果持續這種狀況,心葉和芥川會一直痛苦下去喔!」

  「無所謂……這樣就好了。決比做些多餘的事而失敗,承受更大的痛苦來得好一點。」

  遠子學姐的表情變得更落寞。

  那是我最無法應付,又擔心又悲傷的表情。

  「昨天心葉回家後,芥川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看起來也很難受。芥川現在不是正需要別人幫助嗎?」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了。」

  遠子學姐用清澈得像流水般的聲音,對低頭顫抖的我說:「我啊……看到升上二年級的心葉跟芥川在教室聊天時,覺得很高興喔!我心想,啊,心葉也交到朋友了,我真的很為你感到開心喔!因為心葉在一年級的時候,跟誰都不親近,總是跟別人保持距離,好像只是在應酬。

  如果心葉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我擔心的是,明年我就要畢業了,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這麼一來,文藝社豈不是只剩下心葉一個人?」

  遠子學姐之所以想要增加社員,並不是因為擔心文藝社的存亡,而是擔心被獨自拋下的我嗎?

  她硬把芥川拉來演話劇,也是因為自己總有一天要退社,所以不想丟下我獨自一人……

  遠子學姐聲音中包含的溫柔,讓我幾乎忍不住感動落淚,我只得不斷眨眼拼命忍住。

  「你真的太愛多管閒事了。你總是這樣把我耍得團團轉,任性地做你想做的事……我根本就不想要什麼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建立交情。永遠維持的關係只會出現在天真的童話裏,如果輕易相信這種東西又遭到背叛,只會讓人受到傷害。

  如果這種關係總有一天會毀壞,還不如不要開始。芥川也一樣……我只想跟他像從前一樣,保持那種舒服的相處方式。就是因為遠子學姐做了多餘的事,又叫芥川參與話劇演出,又四處調查芥川的事,才害我知道那麼多不想知道的事……」

  啊,我這樣根本就像推卸責任給芥川的桃木老師。再繼續說下去,就會把遠子學姐傷害得更深。我實在受不了自己像個孩子一樣無法抑制的脾氣。再也受不了了。

  「……我明明什麼都不想知道……明明就不想接近任何人……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美羽也是,芥川也是,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遠子學姐垂下眉毛,哀傷地看著我。

  不能再多說了。

  我住嘴之後,遠子學姐問我:「那麼,心葉也覺得沒有遇見過我比較好嗎?」

  我抬起頭來,發現遠子學姐澄澈漆黑的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我。

  「……」

  我心中一痛,眼眶發熱,喉嚨顫抖。

  「太狡猾了。」

  沒錯。太狡猾了。

  這種問題太卑鄙,太狡猾了。

  遠子學姐至今在我面前展露過的各種笑容、溫柔、言語一一浮現,我的心底深處似乎有個熾熱的東西冒出來。

  漫長的冬天結束後——在春天的校園裏,純白的木蓮樹下,我和遠子學姐相遇了。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遠子。如你所見是個「文學少女」。

  ——來吧,心葉,今天的題目是「西瓜」、「新幹線」和「瓦斯桶」。限時五十分鐘,要寫個甜蜜蜜的故事喔!好,開始!

  ——嗚,這個故事太辣了啦,心葉!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個普通的「文學少女」啦!

  那個隨性所致、樂觀天真,還會啪嗒啪嗒吃起紙張,毫無常識的學姐——動不動就使喚別人,還逼迫我幫她寫點心——我明明就不想再寫什麼小說,卻每天逼我寫三題故事,然後一邊嚷嚷著好酸好苦,還是一點都不剩地吃光。

  明明那麼任性妄為,卻不時流露出擔心我的表情,還會對我說些溫暖又柔和的話語。

  就像芥川只有無法對母親說謊,我也只有無法對遠子學姐說謊。

  因為,遠子學姐一直看著脆弱又可悲的我。

  我的膽小、愚昧,遠子學姐全看在眼裏。

  所以我無法對遠子學姐說謊。

  但是,她卻問我「沒有遇見過她比較好嗎」這麼狡猾的問題。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狡猾!太狡猾了!

  遠子學姐真是狡猾!

  「嗚……這種問題太狡猾了。根本是明知故問……太狡猾了……」

  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哽咽地反復說著「太狡猾了、太狡猾了」。遠子學姐走過來,伸出白皙的雙手貼在我的臉上,帶來一陣柔軟的觸感。

  我放鬆下來,低頭不停垂淚。遠子學姐則是以溫和清澈的聲音,輕輕念起話劇的臺詞。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獲得勝利。你的誠實、對事情的認真,在你身上到處可見。寂寞時,我將追隨你左右,請堅強地走在自信的道路上,你的路途還很遙遠,現在,你只是還沒找到你的伯樂罷了。但是,現在你還是必須負起自己的使命。」

  我斷斷續續地說:「這些……又不是杉子真正說過的話,只不過是野島的妄想吧!」

  「是啊,可是我並不是心葉的妄想。」

  遠子學姐的手離開我的臉頰,抓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臟上。

  「我就真實地站在這裏。」

  那知性的眼眸筆直凝視著我。

  遠子學姐的心臟,在制服上衣和衫衣中持續跳動著。一陣陣律動從我的掌心傳來。

  遠子學姐的胸口又平又薄,但是很溫暖,我在遠子學姐胸前的肌膚強烈感受到她的存在。

  撲通……撲通……

  淚水止不住了。

  喉嚨、胸口仿佛快要迸裂,就像漏水的水龍頭,滾燙的淚水不停流出。

  我從掌心感覺遠子學姐的心跳時,也發覺到一件事。

  經過美羽的事之後,我原本抱定主意,再也不要跟人牽連太深,但我其實已經跟遠子學姐建立了深刻的關係。

  我也發覺,只要像這樣在遠子學姐面前哭泣,吐露真心,感覺遠子學姐手上的溫暖,我就能夠再次站起來。

  沒有遇見遠子學姐比較好這個想法,是絕不存在的。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借你手帕吧!」

  遠子學姐放開我的手,掏出一條水藍色的手帕。我接過手帕按在臉上說:「……這條手帕是我借給遠子學姐的。」

  「咦!」

  「……大概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是、是嗎?我不太記得了……」

  遠子學姐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地說。

  「把臉擦乾淨後,一起上學吧?」

  「好。」

  我先在校內的洗手台把臉洗乾淨,才走進教室。

  教室已經在昨天改裝成泡沫紅茶店了,裏面擺著椅子,還有併起課桌做成的大桌子。同學們提供的漫畫也都排上書架,展示用的動畫人物圖片也掛上牆壁了。

  「芥川來了嗎?」

  我問著同學,然後得到「他正在弓箭社晨練」的回答。

  我去了射箭場,看見換上箭裝的芥川獨自對著箭靶練習。

  他持弓拉弦,伸直腰杆,用嚴肅僵硬的表情凝視靶心,射出箭矢。

  箭從靶旁掠過,插在豎於靶後的榻榻米。芥川看著那支箭,皺起眉頭。

  「芥川。」我一叫他,他就驚訝地轉頭。

  「井上……」

  「昨天真是對不起。我也一直在煩惱某件事,所乙太過焦慮,才會想要逃走。但是,我已經不再逃避了。所以你也願意跟我一起演出話劇嗎?我們一起站上舞臺,面對自己害怕的事物吧!」

  芥川的表情越來越驚訝,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也抬起臉來,筆直地回望著他。

  無畏地、堂堂正正地,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芥川眼中浮現的驚訝神色,也逐漸變成積極的決心。

  「好的。」他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

  這一瞬間我仿佛感到,我們之間的爽朗氣氛,與早晨清新的空氣一起流進體內。

  換回制服的芥川回到教室後,似乎變得比較開朗了。

  他不是還有問題沒解決嗎?

  這時,跟琴吹同學交情一向不錯的小森朝我走來。

  「啊,井上同學,大事不妙了!七瀨剛剛暈倒,被送到保健室去了!說是得了感冒!現在發燒得好嚴重耶!」

  「什麼!琴吹同學?

  我跟芥川一起沖進保健室,看見琴吹同學滿臉通紅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喘息。

  「對……對不起,井上。我……」她哭喪著臉看著我。

  「……我會上臺演出的。」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那種拼命逞強的模樣,讓我的心都痛起來了。

  「別硬撐了,你還是聯絡家人,早點回去休息比較好吧!」

  「可是,這樣就會給大家添麻煩。」

  「這又不是琴吹同學的錯。琴吹同學會感冒,都是我害的。」

  沒錯,琴吹同學會感冒都是因為長時間站在雨中,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負責。

  「沒問題的。話劇的事就交給我們吧!」

  我以百分之百的真誠笑臉這麼說著,琴吹同學的眼眶又濕潤了。

  「……嗯!」

  「咦!小七瀨發燒暈倒了?」在班級的咖喱屋裏女僕打扮,擔任女服務生的遠子學姐眼睛圓睜地大喊。

  「遠子學姐,你可以代替琴吹同學飾演杉子吧?如果是遠子學姐,一定早就把全部的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吧?」

  「那野島的角色怎麼辦?」

  「就讓我來演吧!」

  我立刻回答後,遠子學姐先是訝異地看著我,然後立刻笑著點點頭。

  「我知道了。」

  芥川也問道:「井上若是去演野島,那早川要叫誰演?」

  「反正早川的臺詞很少,我們視情況用即興演出帶過就好了。」

  「是啊,就這麼辦吧!距離演出沒多少時間了,得儘快跟千愛說一聲才行。」

  此時抱著素描本的麻貴學姐出現了。

  「哈囉!遠子,我來欣賞你穿女僕裝的模樣了。真不愧是貨真價實的美少女,不管穿什麼都很合適。」

  「啊,你來這裏幹嘛啦!我不是跟你說我下午才開始值班嗎?」

  「那種三流謊言怎麼可能騙過我呢?來吧,別再掙扎了,讓我畫你的素描吧!」

  遠子學姐脫下圍裙,硬塞給麻貴學姐。

  「我們發生了緊急狀況,現在非走不可。」

  「啊,遠子同學!輪班的時間還沒到啊……」

  跟遠子學姐同班的其他女服務生慌忙地想要阻止她。遠子學姐卻指著麻貴學姐說:「讓這個人來代班,儘管使喚她吧!」

  「呃,咦!遠子同學!」

  我們在校園裏的攤位找到穿著短袖外套,正在賣章魚燒的竹田同學,談過變更表演方式,換好戲服沖進體育館時,已經是演出前五分鐘了。

  我和竹田同學站在舞臺一角,一邊喘息一邊調整呼吸。

  站在舞臺另一端的遠子學姐和芥川,應該也準備好了吧!

  「總算趕上了。」

  「呃,是啊!」

  「心葉學長今天沒有丟下話劇真是太好了。因為,是心葉學長叫我『活下去』的。」

  我悄悄望向竹田同學,她臉上並沒有笑容。她的表情,還有細微的聲音,同樣顯得平靜淡然。

  「我跟竹田同學一樣,我一直戴著面具,避免跟任何人產生太深的關聯。但是,我總覺得如果可以成功演完這出話劇,就有辦法跨越自己的障礙。不只是我,芥川也……」

  「那麼,就讓我見識見識吧!這麼一來,或許我也能擁有希望。」

  舞臺就像黑夜一般黑暗,完全看不見對面的情況。

  現在芥川在想什麼?

  我想跟他一起跨越障礙。

  我在心中深深期盼。

  期盼願望可以成真。

  開幕鈴聲響起,我們同時走向昏暗的舞臺。

  在月光般的聚光燈下,我由右而左、芥川由左而右,緩緩走到緊密蓋住的布幕前。

  「這是我和好朋友大宮,以及我所愛女性的故事。」我的聲音經由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靜靜地流洩到體育館中。

  然後,芥川低沉穩重的聲音也……

  「這是我和好朋友野島,以及他所愛的女性的故事。」

  布幕慢慢升起,舞臺中央亮起第三個聚光燈,照亮了遠子學姐纖細的背影。

  她的烏黑長髮披散到腰間,後腦綁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身穿豔麗櫻花色的振袖與胭脂色的褲裙。

  「我第一次見到杉子,是在帝國劇院二樓的正面走廊。」

  我們不是職業演員,演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我只是在腦中想像野島這個人物,試著把他的心情和自己的心情重疊,努力把臺詞念得響亮清晰。

  芥川現在的聲音也很平穩。

  遠子學姐搖曳著長髮轉過身來,爆滿的觀眾席上揚起一陣驚歎。

  那是因為解開髮辮的遠子學姐太美麗了,她怎麼看都像個無懈可擊的美少女,全身還散發出古早淳樸時代的文學少女氣質,仿佛一朵報春的堇花。

  「仲田先生在做什麼?」

  「哥哥正在練習插花。」

  遠子學姐飾演野島時,情緒總是很亢奮,換成飾演杉子卻能抑制得恰到好處。她念起臺詞的聲音,還有對野島低頭行禮的婉約動作,實在顯得清純而楚楚動人。

  野島以愛慕的心情目送杉子優雅離去。

  啊,她就像大自然裏綻放得最美的一朵花。

  既溫柔又嬌貴,仿佛夢一般的存在。

  「何等高貴的女孩啊!我會成為有資格當她丈夫的男人。神啊!在那之前請別讓她嫁給別人!」

  這種虔誠祈禱的心情,我也曾經體會過。

  只要看著喜歡的人,就會感到幸福喜悅。一旦愛上那個人,就會毫不厭倦地幻想各種美妙的情節,愚蠢的單方面愛慕對方。

  我對美羽的情感,逐漸重疊上野島對杉子的情感。

  看在旁人眼中,或許只覺得這是愚昧的妄想,是一廂情願的過分幻想吧?

  或許我從來不曾理解美羽的心思。

  但是,喜歡她的這種心情,是絕對假不了的。

  我握著球拍,和杉子隔著乒乓球桌對打。

  野島愛慕對象的嘴唇浮現愉快的微笑,每當她揮動球拍,那長長的袖子就像蝴蝶翅膀一樣翩翩飛舞。

  如果此時此刻能永遠停留就好了,野島一定也這麼想吧?

  「世上怎會有如此純潔、如此窩心、如此可愛的女孩呢?神讓她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最後卻不讓我得到她就太殘酷了。」

  「這種喜悅究竟來自何處?難道是憑空而來?若是憑空而來,應該不會如此深刻。」

  「我無法不去愛她,無法想像失去她、拒絕她。神啊!請憐憫我吧!賜給我們兩人幸福吧!」

  雖然野島如此深愛杉子,杉子愛的卻是他的好朋友大宮。

  大宮不斷意識到杉子對自己的好感,所以他故意對杉子表現得很冷漠。很諷刺地,這種態度卻使杉子的心越來越靠向大宮。

  「我來代替野島上場吧!」

  大宮走到球桌前,面對杉子。芥川演起對杉子毫不留情發動攻勢的大宮,表情十分刻板嚴肅,清楚而沉痛地表達出大宮內心的糾葛。

  芥川能夠展現這種演技,想必也是深受自身的糾葛所苦吧!

  自從六年前的事件後,芥川立誓變得更誠實、更睿智。

  升上高中以後,當五十嵐學長要求他幫忙介紹更科同學,還有更科同學想跟五十嵐學長分手而找他商量的時候,他必定經過一番天人交戰。

  在他清楚感受到更科同學的愛慕時,一定也著實品嘗了無法接受對方心意的苦楚,還有對五十嵐學長的強烈罪惡感,因而受盡煎熬。

  他用平靜的表情隱藏這種痛苦整整一年,不曾對誰吐露半點怨言,只會寫信給一直躺在醫院裏的母親,藉以紓解心情。

  他這種笨拙,這種不容轉圜的誠實,我實在不願予以否定。

  無論他的做法再愚蠢、再不正確,我也不願否定。

  因為芥川是想盡辦法,才選擇了這條道路。

  劇情漸漸邁向高潮。

  大宮為了斬斷自己對杉子的情絲,毅然決定留學海外。

  「我會祈禱你得到幸福的。」

  他帶著沉靜的微笑,對前來送行的野島這麼說。

  站在一旁的杉子,則是以泫然欲泣的眼神望著大宮。

  心情逐漸重疊了……

  野島、大宮,以及杉子……

  當我看著這個故事,仿佛可以從劇中人物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翻著書頁時,自己好像也跟著他們一起開心、歡笑、悲傷、苦惱、呐喊、流淚。

  野島對杉子求婚,而杉子拒絕了。

  野島把大宮從國外寄來的貝多芬面具戴在臉上,癱坐在舞臺中央。我以野島的心情低聲啜泣。

  真正陷入熱戀的人,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

  所有希望在一瞬間被擊得粉碎,整個世界籠罩著黑暗,心臟像被切成碎片一般痛苦難耐,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神啊!為什麼要把唯一重要的事物從我身上奪走?

  美羽,我至今仍然無法忘記你。每當想起你,我就無法呼吸、心痛欲裂。為何你要拒絕我,離我而去呢?

  臺上轉為黑暗,大宮神情淒苦地站在舞臺右方。柔和的燈光照在他頭上。

  「最敬愛的朋友,我是來向你請罪的。你只要看了某同人雜誌刊登的小說就會明白。那是我的自白,請你懲罰我們吧!」

  一盞聚光燈從蹲踞舞臺中央的我的頭頂打落。我焦急翻著手制道具雜誌,低頭閱讀。

  杉子出現在舞臺左側,以思慕的神情遙望著站在右側的大宮。

  接著,在柔和的燈光下,大宮和杉子交互讀出刊登在同人雜誌上的信件內容。

  「大宮先生們,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遠子學姐清澈悲切的語氣,述說著杉子對大宮的思慕。

  相反地,大宮卻堅定地拒絕,杉子,還要求她試著接受好友野島。

  「你還沒真正瞭解野島的優點。我希望你能看到野島的心靈深處。」

  「大宮先生,請將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女性來看待。忘了野島先生吧!我就是我!」

  「你一直把我理想化了。假如你和我在一起,那也絕非你的幸福。」

  「我覺得您在說謊,真的在說謊!」

  你來我往的臺詞充滿緊張感。

  遠子學姐的聲音包含無比的熱情,她被聚光燈照亮的臉頰泛起紅暈,眼神熱切地濕潤了。

  相較之下,芥川的表情卻變得越來越陰沉僵硬。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信才好,我迷惘了。我很想和野島談談,可是沒有勇氣。這對野島太殘忍了。」

  每說一句臺詞,芥川的眉頭就痛苦地糾結在一起。他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

  芥川的心痛、苦楚,也刺進了我的胸口。

  他規範自己非得誠實不可,因此對決斷感到畏懼。

  過去發生的事,將芥川的心層層捆綁,牢牢束縛。

  請你千萬不能認輸!斬斷那道束縛吧!

  你沒有錯!

  你是誠實的!

  所以,請你繼續向前邁進吧!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臺詞中斷了。

  芥川表情扭曲,愕然地睜大眼睛,仿佛受到巨大衝擊似地望著觀眾席。

  觀眾席從前面數來第三排的正中央,坐的是喉嚨上紮著繃帶的更科繭裏。

  我也驚愕地吸了一口氣。

  更科同學神情悲切地仰望芥川。

  芥川微微張開的嘴唇顫抖著,全身僵硬。然後他緊閉雙眼,雙手抱頭,呼吸也變得急促。

  那個模樣簡直就跟我發作起來的我一模一樣。

  整間體育館靜得出奇。

  芥川原本就一直說不出大宮的這句臺詞,更雪上加霜的是更科同學還出現在他面前。在這種情況下,他更不可能說得出來了。

  即使我想要衝過去,在舞臺上也無計可施。正當我心急如焚時,一道清澈的聲音傳來。

  「大宮先生,請聽我說一個故事好嗎?」

  是杉子……

  不,遠子學姐走到舞臺正中央。

  你又想要幹嘛啊!遠子學姐!

  因為這是無從預料的行動,燈光延遲片刻才追上遠子學姐。

  「這個故事包含了您至今藉以決斷事情的重要『真實』。請您不要捂上耳朵,務必仔細聆聽。」

  炫目的光輝中,遠子學姐搖曳著烏黑的長髮,眼神閃閃發亮地開始訴說:「主角是一位禮儀端正,允文允武的優秀少年。

  另外還有兩個角色,都是少年的同學。其中一位跟少年類似,是個認真乖巧的長髮少女,另一位則是不善交際,眼神冷漠的短髮少女。

  兩位少女都同樣愛慕著這位少年。」

  芥川猛然抬頭,驚訝地看著遠子學姐。

  更科同學也睜大眼睛,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觀眾或許以為這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雖然有人露出訝異的表情,不過大部分的觀眾還是被遠子學姐的聲音和動作吸引,認真地觀賞舞臺表演。

  站在舞臺角落的我,也緊張地看著遠子學姐。

  這位「文學少女」打算怎麼解讀芥川那段充滿辛酸悲歎的故事?

  遠子學姐能夠引出芥川的臺詞嗎?

  「第二學期開始後,少年和長髮少女換到鄰近的座位,兩人因此成為朋友。長髮少女和父母感情不睦,時常為此感到苦惱。少年會認真傾聽她的煩惱,還為了鼓勵她,把自己姐姐的舊書送給她。

  而短髮少女總是站在遠處,不甘心地看著這兩人。所以少年誤會了,以為短髮少女討厭自己。

  其實短髮少女也很喜歡這位少年,只是當她看見長髮少女和少年在一起,就像一對郎才女貌的優等生情侶時,無法坦率面對自己的心情。」

  觀眾都豎耳傾聽著似乎跟劇本主線毫無關聯的故事。

  體育館中就像夜晚的森林一樣沉靜,只有遠子學姐清澈的聲音緩緩流動。

  「短髮少女很想要一樣東西,那就是兔子娃娃。據說把這兔子娃娃當成戀愛護身符帶在身邊,就可以跟喜歡的物件兩情相悅。短髮少女或許是在販賣兔子娃娃的商店前,央求母親買下吧?就這樣,她終於得到了兔子娃娃。

  如此一來,少年或許會注意到自己吧?短髮少女忍不住感到喜悅。但是,長髮少女也有一模一樣的兔子娃娃。

  而且,那是少年送給她的禮物。

  短髮少女又傷心又生氣,因此懷著憤恨的把長髮少女推下池塘。」

  很明顯地,故事主角就是芥川,而長髮少女是鹿又同學,短髮少女則是更科同學。

  故事說到一半,更科同學的雙手在膝上緊緊握起,難受地低著頭。

  遠子學姐繼續說:「但是,少年心中掛念的並不是跟他交往密切的長髮少女,而是那位短髮少女。」

  「!」

  更科同學驚訝地抬起頭。

  我也為之愕然。

  少年喜歡短髮少女?這不就等於芥川在國小時喜歡的是更科同學嗎?

  芥川訝異地望著遠子學姐,我也無法判斷那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的表情。

  遠子學姐微笑著說:「您不相信嗎?大宮先生?您想取笑我的故事只不過是『文學少女』的妄想嗎?我所說的故事,並非毫無根據。

  重點就是那只兔子娃娃。

  少年向其他朋友說過,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禮物,因為他不好意思自己走進女孩聚集的商店,才找長髮少女一起去選購。

  光是聽到這裏,或許您會認為少年是要將兔子娃娃送給長髮少女當生日禮物吧?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遠子學姐凜然望向觀眾席,斷言說道。體育館裏越來越安靜,所有觀眾都吞著口水等待遠子學姐繼續說下去。

  更科同學則是僵硬得像石塊一樣。

  「我先在此透露一點提示吧!長髮少女的名字叫做『笑』,她父親說過,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出生時『山巒笑了』。

  大宮先生,如果您對俳句有些許心得,應該明白『山巒笑』是指怎樣的景象吧?沒錯,『山巒笑』就是形容草木新生,山巒開始變得青綠的春天景象。也就是說,長髮少女是在春天出生的。長髮少女和少年變得親近是在暑假過後,少年把兔子娃娃送給她則是在秋季結束時,離她的生日還很久。

  但是,少年為何對朋友說『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禮物』呢?

  少年說謊了嗎?

  不是的,您應該會想到,那只兔子娃娃原本是要送給其他人當生日禮物吧?少年因為不好意思自己去那間店,才請長髮少女跟他一起去選購『某人』的生日禮物。

  事實上,短髮少女的生日就在秋天,而她一直很想要那只兔子娃娃。」

  凝視著舞臺的更科同學受到強烈震撼。

  這點芥川也是一樣。

  身著振袖和褲裙的遠子學姐以輕快的口吻侃侃而談。

  原本沉重苦澀的故事,因此染上了溫柔淡雅的色彩。

  「您知道嗎,大宮先生?即使您對待我始終冷淡,我卻因此更加仰慕您。每當我受您忽視,感到悲傷時,對您卻也越來越傾心。

  這位少年或許也跟我一樣吧?或許他也在不知不覺間,對那位只能遠觀而無法接近的少女動了心吧?

  因此,當他偶然看見少女顯露出少有的溫柔和脆弱,一定也忍不住愛上她了吧?這就是我的想像。」

  我回憶起,在某個黃昏的通學路上,芥川對我說過的話。

  ——如果見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會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來盛氣淩人的女生,卻在無意間見到她躲起來哭泣的模樣。

  芥川或許是曾經看過更科同學這種模樣,因而受到她的吸引吧!

  面露驚色看著遠子學姐的芥川,輕輕垂下視線,露出悲切的神色。或許是因為想起了更科同學吧!

  遠子學姐的口氣也滲入了淡淡的哀傷。

  「兔子娃娃是要送給短髮少女的生日禮物,但是,因為短髮少女已經有相同的東西了,少年當然沒辦法再送出這樣東西給她吧?後來,變得毫無用武之地的兔子娃娃就被轉送給長髮少女。說不定,是長髮少女自己要求說『那乾脆送給我吧『。不,說不定長髮少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短髮少女擁有一隻兔子娃娃了……

  因為,對長髮少女來說,短髮少女就是情敵。

  所以,她或許也對短髮少女炫耀過成為自己囊中物的兔子娃娃,聲稱那是少年贈送的吧!雖然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女人不管年紀多小也還是女人,會做出這種事情也很合理。」

  遠子學姐垂下眉梢,表情悲傷地繼續說:「長髮少女後來轉學了,臨走前她去見了短髮少女,請對方幫忙送還少年贈送的舊書和兔子娃娃,還向短髮少女道歉。

  為何長髮少女不直接把東西還給少年?為何要特地交給短髮少女?從這一點也可以推測出,長髮少女早就知道少年喜歡的是誰,因此把兔子娃娃據為己有這件事讓她感到相當愧疚吧!」

  不知何時,更科同學望著遠子學姐的表情已經轉為哀傷。

  六年前,還是小學生的更科同學切斷了兔子娃娃的頭、割下《橘子》,送給芥川。

  但是這不能怪她,因為她也同樣受盡痛苦與折磨。

  遠子學姐的袖子輕輕飄動,她再次轉向芥川。

  「大宮先生,或許您會覺得疑惑,不知剛才那個故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不過,他們的故事中卻隱藏著能讓您以自己的力量開創嶄新未來的重要『真實』。

  大宮先生,您害怕接受我。

  您也害怕未來可能變得天翻地覆。

  您更打從心底畏懼,自己的決定會不會破壞一切,讓整個世界陷入失控吧!

  沒錯,就像那位少年雖然想要誠實,最後卻傷害了兩位少女,您也畏懼著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愚昧,而挑了『錯誤的』選項吧!

  可是,大宮先生!他們雖然彼此傷害而分離,但是沒有人說他們的未來就非得過得淒慘痛苦啊!說不定他們還能開創出一片光明的未來呢!」

  芥川的臉上顯現出衝擊。

  這位「文學少女」筆直地看著他,以強而有力的語調說:「闔上書本,故事就會因此終結嗎?不是的!這種閱讀方式太膚淺了。所有的故事,都會在我們的想像之中無限延伸,而那些角色們也會繼續活下去。

  我們可以把結束的故事想像得充滿光明和希望,也可以把它想像得黑暗而絕望。所以,身為『文學少女』的我,也可以為他們想像出一個嶄新美好的未來!

  轉學之後的長髮少女,在新的環境裏跨越悲傷,和父母獲得和解,她一定可以藉這脫胎換骨的心情重新振作!

  而短髮少女雖然又遭遇了難過的事,失去重要的人,也傷害了自己。但是,那一定只是因為未來的成功而提前受到考驗。將來她必定會體驗到種種想像不到的幸福!她將會愉快地度過每一天,努力變得樂觀積極,得到眾人的愛,也可以發自心底愛那些人吧!」

  仿佛從雲層縫隙投下的一線光芒,遠子學姐以堅決而溫柔的聲音凜然喊出:「大宮先生!我們同樣被各式各樣的事情束縛著。被家人、朋友、情人,被憤怒、喜悅、哀傷所束縛!

  您或許會想,這些對人來說都是必須的,若是切斷了這些事物就無法繼續生存。但是,人就是切斷了母親和自己的聯繫,才能誕生在這個世上。如果不試著斬斷過去,就無法邁向未來。

  有時必須破壞原有的一切、受盡傷害,才有辦法瞭解某些事、見到某些風景、體會到某些心情。

  我之前說的故事,除了敍述人們的愚昧和悲哀,也是一個『重生的故事』,更是『開拓的故事』!這個故事真正要述說的,是要鼓勵人們開拓美好的未來啊!而且,我們之間的這個故事也是!」

  遠子學姐雙頰泛紅,眼中像是有無數星辰閃爍。

  她的聲音充滿了澄淨的希望。

  遠子學姐敍述的未來風貌,芥川一直用驚訝的表情聆聽。而坐在觀眾席上的更科同學,已經全身顫抖地開始啜泣了。

  「您知道在白樺派某位知名文人的小說中,寫過一位了不起的真理先生嗎?窮究著真與美的他曾經這麼說過:『如果不去親自體驗,就無法理解真正的人生!當無法忍耐的時候,就盡情地哭吧!光是忍耐,並不能讓我們獲得重生的力量。人生就是因為有無法忍耐的事,所以人們才能獲得重生!』

  把真理先生呈現在世人面前的這位文人,也寫不少故事來歌頌人類擁有的堅強和善良。他相信人類、深愛人類,不斷以毫無贅飾的率真詞語描寫著重生的故事!

  當然他有時也會不相信他人,甚至不相信自己,有時也會感到痛苦挫折而駐足不前。不管是誰,只要是人就會碰到煩惱痛苦,不可能有人毫無煩惱,也不可能有人不曾傷心難過。在這個世上,不會有人不曾遭受過任何失敗!

  因為,只要是人,大家都是愚者!

  我和您,還有所有故事中的人物,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愚昧的部分。

  如果人不愚昧,就不會有藝術和文學了!沒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愚者!

  學校和社會都是由愚者聚集而成。您應該要有這種理解啊!」

  芥川眼中的陰影漸漸消失,仿佛漫漫長夜退去,從惡夢中緩緩醒來。

  他原本僵硬的表情變得柔和,浮現出所有苦痛被洗刷一空的清爽神情。

  遠子學姐至此已經用上全身力量在說話了。

  聚光燈的光線,在昏暗的舞臺上把遠子學姐的身影照得鮮明耀眼。

  她烏黑亮麗的長髮、汗水沾濕的額頭、臉頰和頸項,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閃閃發光。櫻花色的嘴唇沒有片刻停止,源源不絕地吐出強韌的字句。

  「請不要再憂心不能變得更明智了!也不要再用層層枷鎖束縛自己了!

  請試著想像未來有多麼光輝燦爛、多麼值得稱慶吧!有時或許會因過度的想像而招致失敗,或是會有悲慘或令人羞恥的想像,因為錯誤的想像而傷害別人當然是錯的。但是即使犯錯,即使跌倒,只要再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就好了!

  當您覺得痛苦難耐,只要想著那是因為未來的成功而提前受到磨難就好,也別因此頹靡喪志。既然我們都是愚昧的,那我們就永遠當個心系崇高理想的愚者,當個無畏失敗勇於前進的愚者吧!

  就算愚昧也好,您只要依照您的方式、您的聲音、您的言語、您的想法、您的真實來行動就好!請讓您自己的心來決定您的道路吧!」

  我的腦海浮現出染上溫暖暮色的天空。

  晴朗的、柔和的橙色天空……

  色彩鮮豔的橘子,一顆,兩顆,被拋上半空。

  遠子學姐白皙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拋起橘子。

  三顆,四顆,五顆。

  一邊帶著充滿朝氣的笑容、溫柔的眼神、搖曳的長辮子,以及清澈的笑聲……

  累積在我心中的鬱悶,全都溶化在那酸甜的香氣裏。

  芥川抿緊嘴唇,眼中浮現出堅決的光芒。

  「我還是把信寄出了。野島啊,請原諒我!」

  這句話說得雖然低沉,卻十分清晰。

  這是芥川對過去的訣別。

  我明白,更科同學也明白。

  更科同學已經不再顫抖。她的臉上雖然淚痕未幹,但她依然仰起臉龐,祈禱般地望著舞臺。

  芥川挺拔站著,朝遠子學姐伸出右手,以燃燒著熱情的眼神叫喊:「我所愛的天使啊!隨著武子一同到巴黎來吧!把你從嬰兒時代開始的所有照片都給我吧!我即使失去全世界,也不願意失去你。但是,如果能和你一起獲得全世界,我會開心得高呼萬歲!」

  遠子學姐牽動嘴唇,迷人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

  她一頭烏黑長髮像羽翼般展開,朝芥川奔去。

  聚光燈追著遠子學姐。

  然後,照著芥川的燈光,跟照著遠子學姐的燈光兩兩重疊,合而為一。遠子學姐帶著喜不自勝的表情敞開雙手,熱情地飛奔到芥川的懷裏擁有他。

  「謝謝您,謝謝!大宮先生!謝謝!」

  其實杉子在這時應該帶著微笑慢慢走向大宮,而大宮也要走向杉子,然後杉子把手放在大宮的掌心,兩人相視微笑才對。

  但是,遠子學姐真的太高興了。

  芥川被猛然抱住時還有點吃驚,但是很快就恢復成開朗的表情,他也輕輕地摟住遠子學姐。

  就整體演出來說,這是無可挑剔的精彩場景,角色的演技也完美無缺。但是老實說,當我看著這一幕時真的有點嫉妒。

  遠子學姐也未免太亢奮了吧!

  我會感覺心亂如麻,既懊惱又悲傷,或許是因為太投入野島這個角色了吧?

  舞臺轉為陰暗,幸福的情侶消失在黑暗中。

  我坐在舞臺中央,愕然低頭望著那本同人雜誌,聚光燈打出我孤單的身影。

  大宮以友情換取了最愛的女性,然而野島卻同時失去了好友和最愛的女性。這是多麼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啊!

  但是,就像遠子學姐所說的,如果不試著斬斷過去,就無法邁向未來。

  有時必須破壞原有的一切、受盡傷害,才有辦法瞭解某些事、見到某些風景、體會到某些心情。

  現在的我也想要相信這句話。

  我想要相信,在黑暗的盡頭一定可以開創嶄新的世界。

  我也想要相信,有些交情就算失之交臂、互相仇視、彼此傷害、背道而馳,仍然可以再度握手言和。

  所以,我不再害怕下決定了。

  我撕裂同人雜誌,站起身來,把大宮贈送的面具摔在舞臺上。

  石膏面具發出碎裂聲,白色的碎片四處飛散。

  我對著觀眾席大叫,就像要盡數擺脫過去的束縛與枷鎖。

  「我會獨自承受一切,孤獨寂寞將為我帶來新生。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山上和你們握手,但是在那之前,先讓我們分道揚鑣吧!」

  我兩腿發軟,再次跪倒在舞臺上。

  慢慢轉暗的燈光中,我頹喪抱頭,低聲囁嚅說:「我終於耐得住寂寞了。今後我更必須獨自忍受。神啊!請説明我!」

  是的,將來我恐怕還是必須躲在床上獨自哭泣吧!

  恐怕還是會感到後悔和絕望吧!

  也一定會有「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想法吧!

  然而,哭泣過後,還是要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真正的故事才會因此展開。

  跪在黑暗中的我,聽見了幾乎撼動體育館的熱烈鼓掌和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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