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魔法師的密文
1
——夢。
很久很久以前的夢。
那是自己還不被允許刻畫符文的時候:
那時的自己看著許多古老的符文,記憶它們的特徵和歷史的變遷。魔法文字會引起變化,也會隨著時代而變化。如果要在現代使用符文文字的話,就必須創造出最為適合現代的形狀。
所以自己不得不一直看著他們。
數百個符文,數千個符文,數萬個符文,數十萬個符文,自己就這樣每年每月每天每時每刻地看著。
吃飯的時候也不能忘記。
睡覺的時候也要想著。
無論做什麼,符文都會在自己身體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無論是吃飯排泄還是睡眠的安排都要為符文讓位。
說到底。
就是自己幾乎成了符文的附屬物的那些日子。
「——魔法師,是僅僅為了魔法而生的生物。」
有人這樣說過。
自己身邊的某人。
應該是和自己很親近的某人
「最初的異種——魔法師只是為了把它『延續』下去而存在著,除此之外的作用都是不必要的。」
(哎……?)
樹昏昏沉沉地想著。
這是,誰的夢呢?
至少,這不是樹的夢。自己的少年時代雖然有一年左右的空白,但就自己記得的部分而言,應該不是這樣的。
(這是……哪裡……?)
正想到這裡。
畫面突然一變。
——這次是,夜晚的森林。
(什——?!)
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自己從心底感受到了顫抖,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一片森林的異常。
不知名的漆黑樹木扭曲地亂舞著。
空氣很潮濕,地面上堆積著腐爛的落葉,散發著腐爛和野獸的氣息。
遠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地面上爬行的蟲的蠕動聲此起彼伏,昭示著這片森林在夜晚依然沒有陷入沉睡。
……這些都還好。
對於一片森林而言,這些是很自然的景象。
雖然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但還不至於害怕。
問題是,森林深處湧起的,異常的魔力的流動。
(……!)
突然之間,一陣劇烈的疼痛燒灼著自己的雙眼。
[……看吧]
右眼說。
[看吧。視吧。觀吧。]
不成聲音的語言。
甚至不能算是意念的一種東西。
灼燒感刺激著腦髓,強迫著樹的行動。
「啊……啊……啊……」
視線無法移開。
直覺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看那個東西,但卻閉不上眼睛。
像是被什麼附體了一樣,樹就這樣看著。
看到了。
在森林的深處,在森林的底下,在森林的內部。
看到了那個森林的——心臟。
(那就是……魔法。)
在流動。
在潰爛。
在漫溢。
血,血,血,血,到處是血,在流動,在潰爛,在漫溢。
男人倒在地上,女人倒在地上,老人倒在地上,孩子倒在地上——連狼和野狗等野獸都倒在地上,流著血。
那個東西,在那裡。
趴在地上,舔著地面,喉嚨裡發著聲音。
(它在……喝?)
咕嘟咕嘟,貪婪地喝著。
貪婪地喝著彙集成了池塘一般的血液——不對,它在蹂躪的,在渴求的,是別的更加根本性的什麼東西。
然後,隨著它的喉嚨的抽動,發生了更加異常的事態。
應該已經死了的——已經倒下的屍體,逐漸乾癟了下去。
人,獸,大地,都逐漸地乾癟了下去。不僅如此,就連早已枯死的樹木,都更加地枯萎了起來。
(…什………! )
笑了。
它在笑。
把所有的血一滴不剩地喝乾之後,它很高興地抬起頭笑了。
用無比興奮的聲音,宛如享受著這一片慘狀般的,高聲歌頌著自己的生。
(…………)
無言。
樹的視線拜伏地看著它。
在無數的屍體之中,一直注視著它。注視著那個吸收了他人的死,歌頌著自己的生的存在。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為什麼,只有自己還活著,樹不知道。
自己只能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屍體之中。不要說手指,就連轉一下眼珠都辦不到,只有極細微的一點呼吸還在繼續。以至於都覺得自己的心臟和肺還能活動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
它有眼睛。
它得意地微笑著。
嘴唇咧開,能看到其中白色的東西。
比狼更為尖利的,又長又大的可怕的兩顆牙齒。
「這是……」
樹在難以形容的恐怖之中斷斷續續地思考著。不過就連這樣的意識的片斷,也在不斷逼近的牙齒面前凍結了。
(這是……誰的……夢)
然後——少年跌向了更深的深淵——
*
「——我祈求。在力量的圓錐之下,以不存在天地的靈樹的生命。治癒此人之肉體及靈魂……」
有聲音。
強烈的花草的香氣。
掩埋了自己的文字,漸漸地退去:
樹的意識也隨之漸漸地清醒起來。
「啊……」
緩緩地,睜開眼睛。
自己似乎倒在了地上。
眼前坐著一個朦朧的人影.
似乎有一根樹枝按在自己的胸口。槲寄生,魔女法術或凱爾特魔法中常用的靈樹。在樹認識的人裡,會用這種法器的,只有一個人。
「……穗,波?」
嘴裡叫出了她的名字。
於是,那個人影慌忙向這裡看了過來。
「小樹!你醒了!」
眼鏡片後面,一對冰藍色的雙瞳裡映出了自己的樣子。樹的第一個想法是:啊啊,自己臉色好可怕。憔悴的臉頰,就好像是絕食了好幾天的人一樣。如果被功刀看到的話,她一定會大呼小叫起來的吧。
不過,用口水濕潤了一下火辣辣的嗓子之後,樹問的第一句話是: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社章突然有反應了!我連忙趕過來,就發現小樹——社長倒在小巷子裡!」
「啊啊……」
樹點了點頭,摸了摸自己的領口。
雖然身上穿著的是校服,不過領子的內側還是佩戴著「阿斯特拉爾」的社章。
以五芒星和銀鏡圖案構成的社章,據說同時也是一種魔法的「護符」,在社員和社員之間保持著聯繫。而且聽說可以通過這種聯繫使用幾種魔法。
是穗波的話,應該是能從這種聯繫中間發現自己身處危險之中的吧。
因為這個少女,就是這樣的人。
在真正的意義上,把伊庭樹帶入了魔法世界的魔女。
「怎麼了,社長?」
「沒什麼。」
樹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對於樹的反應,穗波看起來很不滿地噘起了嘴唇,不過馬上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
「先不說這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社長中的是符文的詛咒啊,而且還不是水平一般的人所施放的。如果我到的晚一點的話,就真的危險了!」
「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被一個男孩攻擊……」
「男孩」
「嗯。一個……戴著有護耳的帽子,穿著大衣……像是披著鎧甲一樣的……」
樹的話沒有說完。
少年顫抖的視線向小巷的另一頭看去。
道路的對面,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像是身披盔甲一樣戴著帽子穿著大衣的男孩,
「——還好過來看看,你果然還是找人幫忙了啊。劣種。」
「啊……」
樹再一次地無語。
想要袒護樹而回過頭的穗波也瞪大了眼睛。
但是,那並不是初次遇到敵人時顯出的驚訝。倒不如說是,為什麼這個人會在這裡,這樣一種意外的感覺。
似乎為了證明上面的判斷,穗波的嘴裡茫然地吐出了對方的名字。
「奧爾德賓·格爾沃茨……」
「好久不見。穗波前輩。」
然後,那個男孩戴著帽子,向穗波行了一禮。
「……哎?前,輩?」
樹茫然地重複道。
穗波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我在學院裡的後輩。」
學院。
據說,穗波曾經和安緹莉西亞爭奪過首席位置的,英國的魔法學院。樹也對此時有耳聞。
「為什麼……你的後輩會……?」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這個孩子,是『阿斯特拉爾』的新社員。」
「哎——?!」
樹大叫起來,再度向那個男孩看去。
「新……社員……?」
「剛才『協會』那邊送來了申請,而且施加了壓力,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讓這個孩子加入『……阿斯特拉爾』。」
「那……為什麼……」
樹瞪圓的眼睛眨了幾下;
但是。
「不要搞錯,我才不想這樣呢。只是大哥非逼著我簽了這個契約。」
男孩扔下了一句話。
「所以——因為我不想,所以就來殺你了啊。只要你死了,『阿斯特拉爾』也就解散了吧。也就是說,我就沒有加入的必要了。雖然我接受了加入阿斯特拉爾的契約,但是這契約可沒說過不能毀了它。」
樹頓覺自己掉入了冰窖裡
因為不想所以殺人。
因為不喜歡所以毀掉。
就好像是小孩弄壞不喜歡的玩具一樣的動機。
而且只要具備「力量」和「意志」,就可以殺了一個人。在魔法師這種異種的存在下,整個世界都是可以無視的。
現在樹正用嘶啞的聲音,問著眼前的異種。
「……為什麼,你這麼討厭『阿斯特拉爾』?」
「因為醜陋啊。Dummkopf。」
奧爾德賓重複了一遍曾經說過的話。
「你還不知道自己是多麼不合理的結社的首領嗎?你知道『阿斯特拉爾』給魔法界帶來了多大的威脅嗎?」
「……」
那是聽過很多次的台詞了。
「阿斯特拉爾」被「協會」所疏遠,被其它的結社所冷對的理由。
也就是,「阿斯特拉爾」是一個不合理的結社。
對於繼承著魔法這樣一種奇跡的魔法師來說……像「阿斯特拉爾」這樣正常的存在,反而會顯得極為不正常。
在漆黑的布料上,白色反而會成為污跡。
「不是這樣的……!」
「現在不也是如此嗎?」
面對樹的反駁,男孩只是冷冷地看著。
「你根本就不是一個魔法師。不借助他人的力量的話就什麼都辦不到。……像你這種人擔任結社的首領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這句話,刺穿了樹的靈魂。
「你……」
「是奧爾德賓。」
男孩說道。
「讓我來告訴你,魔法師是不會跟隨位階處於自己下位的人的。」
大衣之下的手臂慢慢的向旁邊一揮。
文字開始旋轉。
□十
和剛才一樣的文字。刻在牆上的文字,再度被奧爾德賓賜予了活力,開始蠢動起來。文字很快開始增加、膨脹,像是螞蟻一樣向穗波和樹追去。
「束縛吧。NAUTHIZ!」
就在這一瞬間。
「社長!」 ,
穗波的手指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拿出了什麼。
「我祈求,在力置的圓錐之下,藉榭寄生之守護,擊破東北方之災厄!」
從少女手中飛出的槲寄生的飛鏢,宛如驚雷。
槲寄生穿過眾多的符文文字。
光閃過。
不對,看上去是閃光,其實是只有魔法師才能辨認出的魔力的炸裂。符文文字和凱爾特魔法。同系但屬性不同的魔力互相衝突,燒灼著魔法師的雙眼。
「——!」
奧爾德賓摀住了臉。
然後,當他放下手的時候,伊庭樹和穗波·高瀨·安布勒已經不在了。
「……真不愧是穗波前輩。」
奧爾德賓歎了口氣,說道。
刻在牆上的符文文字的核心被槲寄生的飛鏢削去了一塊。比起魔力和技術,在那短短的——瞬間就能看出「核心」所在的眼
力更值得讓人欽佩。
不辱天才之名的慧眼。
不過男孩同時又想到。
(……伊庭樹。)
明明不會任何魔法,卻能讓如此的天才跟隨自己的少年。
無視位階和傳統——卻又能聚集讓所有人眼紅的人才的集團。
正因為如此。
自己才決不能容忍「阿斯特拉爾」。
2
「沒事吧?!社長!」
穗波抱著樹的肩膀,問道。
「啊,啊……還,還好。」
少年虛弱地笑了笑。
兩個人走在一條七拐八歪的小巷的深處。
這一帶是布留部市新舊城區的交匯處,有很多像這樣的小路。樹曾經打算從穗波的課上逃走的時候用的這些小路,沒想到現在卻派上了用場。
「我能……問問嗎?」
樹一邊痛苦地呼吸著一邊問道。
「什麼?」
「那個孩子……奧爾德賓的結社……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穗波稍微想了一下,回答道。
「『密密爾』。德國北部沿境誕生的——以紀律嚴格而著稱的組織。」
「北歐……嗎。」
所在地的歷史和環境會給魔法結社帶來不同的影響。
大約是北歐嚴酷的冬天使得當地結社的思想也更為頑固,更為僵硬了吧。
樹接著問道。
「在那裡……如果對方位階比較高的話……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聽對方的話呢?」
「哎?」
「不管是自己再討厭的結社……都要加入呢?」
那個男孩就是這麼說的。
一「只是大哥非逼著我簽了這個契約。」
穗波咬緊了嘴唇。
「魔法師……就是這樣的一群人。那裡應該更是如此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目的,大概是想在新興的社團裡安插自己的弟子吧。」
「……這樣啊。」
樹低聲說道。
少年在穗波的攙扶下,艱難地走著。被符文所詛咒過的身體還不能馬上恢復正常。肺很熱,呼吸也很熱,每走一步整個身體都像被火燒過了一遍。
說實話,就連說話都很痛苦。
但是。
「奧爾德賓,是怎樣一個後輩呢?」
樹還是問道。
「社長,不要再說無關的話了……還是早點……」
穗波的話只說到一半,因為她看到了樹的眼神。
然後,少女歎了口氣。
「……我不說的話估計你也不肯再走了吧。」
像是在哄小孩似的口氣——不過,中間也夾雜著一點點的高興。
「那個孩子很強。」
「很強?」
「作為魔法師而言,比任何人都要強。不光是技術或者魔力的問題,而是他的意志非常強大。不過『密密爾』有著自已的教育體系,很少有人會中途到中立地帶的學院裡來……在魔法師裡,我沒見過對自己的要求比那個孩子更為嚴格的人。不僅是平時的生活,就算是睡覺的時間似乎都想貢獻給魔法。」
「……」
穗波的說明讓樹對那個男孩有了一個自己的認識。
把所有的熱情傾注在魔法中的人。
就算是異種,也要在自己的心中構築起一種絕對的存在的人。擁有一件把一生都貢獻出去還不夠的東西的人。
「怎麼說呢,我和安緹也對他有印象的。不過,僅僅是因為他是能和我們爭奪學院首席的優等生而已。」
「……這樣啊。」
樹明白了。
那個男孩沒有錯。
在魔法師的世界裡,他沒有任何錯。
「已經夠了吧。
穗波搖了搖頭。
「總之,已經快到『阿斯特拉爾』了。先在那裡把傷治好,再去向『協會』和『密密爾』提出抗議吧。」
「……似乎,不太容易啊。」
樹低聲說道。
通向「阿斯特拉爾」事務所的小路上。
那個熟悉身影又出現了。
*
「——這一帶的地形,我已經事先調查過了。」
奧爾德賓正了正頭盔一樣的帽子,說道。
那也是魔法師的對戰中的必須條件。
考慮到所有的條件,然後預想對手的行動,設計下一步的對策,這才是魔法師的戰術。事先瞭解戰場的環境,是基礎中的基礎。
穗波走上前。
「如果你要對社長出手的話,先要過我這一關。」
「我很尊敬前輩,如果可以的話,想請您不要插手。」
「不可能。」
少女的拒絕一出口,空氣就沉重起來。
在兩人之間被壓縮的魔力,混入了別的成分。那個成分,叫做殺氣,一種兩個魔法師在生死之戰前才會有的殺氣。
但是。
「……這樣不行哦,穗波。」
身後傳來了樹的聲音。
「社長?」
「你……?」
兩個人同時做出了反應。
樹試圖插進兩個人的中間。
他的步伐如此虛弱,似乎被一個嬰兒推一下都會倒下去。
但是,依然說道。
「你們是前輩和後輩的關係吧……而且,這是新社員的問題,自然也是社長的工作。」
「你要幹什麼……?」,
奧爾德賓的語氣中明顯帶著困惑。
樹淡淡地微笑著。
「你說過。……我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什麼也辦不到。」
「啊啊。」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樹平靜地承認。
但是,承認之後,樹又說道。
「但是……現在我必須按照你的規矩來對吧?」
「什麼意思?」
「我……只要能讓你心服口服就行了對吧?」
清晰地,堂堂地,在奧爾德賓面前說出了這番話的樹。太過意外,一瞬間,穗波和奧爾德賓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說,要贏過我?」
「不這樣的話……你是不會服氣的吧……」
樹點了點頭。
「……」
整個世界一片沉默。
奧爾德賓低下頭,把臉藏進了帽子裡,讓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啊哈哈……」
然後,從男孩的嘴裡傾瀉而出的是,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哄笑。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奧爾德賓板起面孔。
怒從心中起。
「那你就去死吧!愚者!」
男孩的腳邊湧起了漩渦。
黑色的,不祥的風暴。這是預先刻在地面上的符文文字呼應著奧爾德賓的憤怒,魔力四溢的結果。
□H
樹的右眼看到了符文的形狀。
「汝乃風!汝乃雹!汝乃災禍!既如此,吞噬吧,HAGALAZ!」
包含著強力詛咒的黑色的風,所到之處牆壁溶化,地面腐朽。如果說之前的NAUTHIZ的符文最多不過是束縛而已的話,那麼現在的這個符文毫無疑問地代表著「災禍」。
「社長!」
樹用眼神阻止了已經把手伸進了斗篷裡的穗波。
「——我來!」
樹大喊著,握緊了眼罩。
樹緊緊地握住了眼罩,手指上傳來的力道幾乎要把眼球壓碎了。少年無視於眼睛裡傳來的疼痛和身體的虛脫,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右眼上。
風逼近。
能夠溶解萬物,腐化一切的黑色風暴。
樹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
「什麼——?!」
奧爾德賓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的景象讓人太難於接受了。
樹穿梭於風與風之間——詛咒與詛咒之間。就好像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魔法一樣,在地面上自由滑行般地踩著中國拳法的步伐
樹舉起雙手,帶起一片淡淡的沙塵。在奧爾德賓的眼裡,這雙手無異於死神的鐮刀。
震腳。(註:拳法中的一種步伐,類似於踏)
五行拳一式,劈拳。
「啊啊啊啊啊!」
樹大喝。
鐮刀揮下,不,是樹的右手劈下。
慌忙向後跳去的奧爾德頭讓開了這一擊,樹的右手劈進了旁邊的牆壁之中,牆上刻著的符文文字被劈落了一塊,風暴也
隨之平靜了下來。
「那就是……你的右眼嗎?」
奧爾德賓問大口喘著氣的少年。
「……算是吧。」
樹的臉色鐵青,不單單是虛弱,似乎整個人的精力都少了一部分。
是剛才的詛咒的結果嗎,抑或是超負荷使用帶著眼罩的右眼的代價呢。
兩者皆有吧,奧爾德賓作出了判斷。
「——你不打算把眼罩摘下來嗎?」
「沒錯。」 。
「還真是看不起我啊,你的意思是對付我這種人根本不需要出全力嗎?」
「並非如此。」
樹搖了搖頭。
「……因為這並不能算我的『力量』。」
「這樣啊。」
奧爾德賓低聲說道。
「我就是不喜歡你這一點。」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樹苦笑了一下,抬起了手。
左掌向外平推而出,右手收在腰間,腰和膝蓋略略彎曲。
三段起手式。
兩人再度對峙起來。
這一次,奧爾德賓也完完全全地認真起來。
他也承認了樹的能力。至少,樹不是一個完全的凡人。雖然還比不上自己師從的魔法師,但至少也隱藏著他自己特有的「力量」。自己也在資料上看到過,但直到剛才親身體驗過之後,奧爾德賓才瞭解到了那股力量的可怕。
但是,還不夠。
還比不上自己。
只要知道這一點,然後回德國去就行了。殺了這個少年也許會引起很大的動靜,但會覺得高興的人應該也不在少數。
「我知道……」
樹又虛弱地笑了笑。
「在你生活的世界裡……那估計是正確的吧……哪怕是殺人……只要能夠以此達成自己的意志……作為魔法師而言就是正確的……。因此……一定是我們錯了……」
「社長……?」
「你……?」
在一旁焦慮不安的穗波皺起了眉頭,奧爾德賓也重新懷疑起來,完全搞不清楚樹想要說什麼。
彷彿是在回答奧爾德賓的疑問。
「但是……在這裡不一樣。」
樹接著說了下去,
少年猛地抬起頭,直視著對手。
「作為社長,我只能這麼告訴你。不管在其他地方是如何的正確,在這裡不一樣。嗯,也許事情的本質上沒有任何改變……但我依然想讓它不一樣。」
「……」
奧爾德賓向後退了一步。
被少年身上所散發出的什麼所壓倒。
難以想像在這個膽小的少年身上所散發出的——是能讓奧爾德賓都不得不後退的,強烈的氣魄。
「在『阿斯特拉爾』……是不一樣的!
「閉嘴!」
奧爾德賓吼道,
同時,拉開了大衣的口袋。
裡面滾落出了大量的小石子,每一顆上面都刻有符文的魔力。
北歐的魔法本來就是從樹木和石頭而起源的。比起寫在紙片上的符文,刻在石頭上的,其魔力會成倍增長。
但是,樹的震腳比那更快。
少年的右眼能看到魔力本身。也就是說,能一眼看破對方所用魔法的方式和時機。這種能力幫助樹看破了對方的行動。
僅僅零點一秒。
樹的拳比對方的魔法快了零點一秒!
「啊啊啊啊!」
三段起手式的體勢猛地向前撲去。
借助大地的反衝,使力量盤旋向上。通過膝,腰,肩,肘,傳遞到一擊必倒的拳上。
五行拳二式,崩拳。
啪,一聲脆響。
「哎……?」
樹睜開了眼睛。
加上了全部體重的一拳--被奧爾德賓單掌接了下來。
「只不過是虛有其表罷了。Dummkipf」
男孩的臉上露出冷笑。
魔法師最重視的是精神。
而精神是在身體的支配之下的,因此,越是優秀的魔法師,就越重視對肉體的修煉。僅僅練了半年拳法的伊庭樹自然不是對手。
「而且……你不知道嗎?符文文字是在北歐誕生的,而我,就是使用符文文字的戰士的正統後裔。」
擋住了來拳的手掌順勢握住了樹的拳頭:
在對方驚人的腕力之下,樹失去了平衡。男孩用單手就勝過了樹的全力。失去了重心的樹被提了起來。
「我是維京人的後裔!」
奧爾德賓提起膝蓋,狠狠叩在了樹的腹部。
「哇……」
好像一顆炸彈在肚子上炸開了。
樹就這樣飛了出去。
少年所能做到,僅僅是向著奧爾德賓的旁邊閃了一下。然後就被摔到了數米之外,在地面上擦出了長長的痕跡。
大概是為了調整體勢,樹躲進了小巷的拐角里。
「社長——!」
「想逃嗎!」
, 奧爾德賓嘲笑著,把手伸進了大衣的口袋。
男孩拿出的石子,亡的符文是HAGALAZ。就是剛才招來了腐敗的黑風的魔法之石。奧爾德賓一邊向樹追去,一邊吟唱著咒語。
「我重複!吞噬吧,HAGALAZ!」
黑色的魔風再度捲起。
黑風和奧爾德賓一起轉過拐角,向著背對自己的少年撲去。
這次黑風似乎終於可以捕捉到少年了。
但是,就在此時,魔力像是露水一般消散了。
「拔除吧,清淨吧。』
一根玉串晃了晃。
楊桐樹枝纏上白紙帶而成的神具。
『神問婆志爾問賜,神掃比爾,掃賜比氏,語問比志,盤根樹根立草乃片葉乎母——』
然後,祝詞隨之響起。
祝詞聲聲,玉串縈舞之間,災禍之黑風化作了一陣清風,撫過來者的髮絲。
「沒事吧,社長哥哥!」
從拐角里走出的,是一個巫女裝扮的,梳著兩條馬尾辮的女孩。
自己認識她。
這個少女是——「阿斯特拉爾」神道課簽約社員,葛城美貫。
這樣看來,剛才阻擋了黑風的結果就是「禊」了。擁有能讓所有魔法無法靠近的,強大的魔法特性。
「……謝了,美貫。」
樹蹲在一邊。
「果然還是要借助別人的力量嗎。」
奧爾德賓露出厭惡而憤怒的表情。
但是,似乎同時還有一點失望。
男孩低頭看著少年,再次把手伸進了口袋,確認了一下裡面的符文的數量,然後堅定地說道。
「那也行,你想怎麼借就怎麼借,我依然會殺了你。」
「……啊,那個,在那之前,我覺得我贏了哦?」
「什麼?!」
暴怒之下的奧爾德賓,突然間瞪大了眼睛。
「你看……你不是說了嘛。只要我先到達『阿斯特拉爾』,就算我贏。」
沒錯。
樹落地的地方,已經是「阿斯特拉爾」的範圍了。毫不矜持地向四周擴張著的綠色,高聲宣告著這裡是「阿斯特拉爾」事務
所的後院。
而且,再往前,在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確蓋著一座洋館。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你從一開始就計算好了?」
站在小巷旁的建築物投下的陰影裡,奧爾德賓問道。
「也不是,那個。」
樹撓了撓頭。
「我根本不可能贏過你嘛……所以,我就想有什麼辦法能不打架就解決問題……」
「……」
奧爾德賓頓時感到渾身無力。
少年說的話太可笑了。居然把搏命的對決說成是打架。而且把自己開始說的,幾乎都要忘了的約定搬了出來。
這真的是魔法師之間的對決麼。
「嗯,生氣了?」
樹眨眨眼睛,伸出手晃了晃。
過了一會兒,奧爾德賓才從嘴裡擠出了一句話。
「……好。」
男孩歎了一口氣,身體放鬆了下來。
「魔法師的契約是神聖的。我會遵守的。」
「哈哈……太好了。」
樹也放鬆了下來
「社長哥哥,這個人是誰?」
美貫很不爽地噘著嘴,懷疑地看著男孩;
「社長!這是——!」
「樹,怎麼了!」
樹的身後又出現了一個被貓簇擁著的青年,還有一個幽靈少女。
貓屋敷蓮和黑羽真奈美。
在想起兩個人的名字之前,樹指了指男孩,說。
「……他是,我們的新社員。」
「他叫奧爾德賓·戈爾沃茨。大家,接下來……就拜託了……」
話沒說完,少年的手就垂了下去。
樹的身體向後倒去。
「小樹——!」
奧爾德賓身後轉來穗波的悲鳴。
「社長!」
「社長哥哥!」
「——樹!」
出租魔法師們圍攏到了少年的身邊。
「……」
奧爾德賓沉默著。
明明應該已經看不見了……但聽見眾人腳步聲的樹,似乎在笑……而不知道為什麼,這讓自己很不爽。
3
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阿斯特拉爾」的休息室。稍稍動一下身體,身子底下老舊的床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大概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吧,風吹動窗口的白色窗簾,幾道夕陽的光照了進來.
不過,樹會倒吸一口冷氣,是因為別的原因。
「呃……」
「……到最後,只有我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呢。」
坐在一邊的金髮少女翻著白眼看著自己:
安緹莉西亞·雷·梅札斯。
華麗的卷髮,優雅的動作。胸前的斫羅門的五芒星。在不輸給主人美貌的漆黑的禮服的襯托之下,少女宛如一幅中世紀的名畫中的女主角。
但是現在——少女微微抖動的雙肩似乎正傳達著無限的怒意——越美麗的東西往往越是可怕。
「啊,安緹莉西亞同學……?」
「我估計你也差不多快醒樂,幫你泡好了月桂茶。」
少女遞過來一杯紅茶,平靜地說著,
「謝……謝謝。」
樹戰戰兢兢地道謝。
少年剛接過那杯紅茶,耳邊立馬響起廠安緹莉西亞尖厲的聲音。
「樹,你老是喜歡一個人做這種危險的事情!既然是結社的首領,那你的部下不就等同於你的手足嗎!自己一個人上前,又不會有任何的榮譽!」
「不是,我總覺得……不得不這樣做。」
「什麼叫你總覺得!」
「呃……這個……」
樹花了幾秒鐘時間來尋找各種借口。
但最後,只得出了無路可逃這一結論的樹像小雞嘬米一樣點著頭。
「……對不起。」
「很好。」
雖然很生氣,但安緹莉西亞居然很輕易地就原諒了自己。
然後,少女伸出手。
「安緹莉西亞……同學?」
「——真的,不疼了吧?」
手指柔軟的觸感滑過額頭,少女輕聲地問道。那聲音足以讓人心痛,因為裡面包含著太多的關心。
「嗯……嗯。」
「笨蛋。」
從少女指間傳來的,甜甜的香氣。
讓人有些飄飄然的,淡淡的甜香。整個人似乎都要融化在這股味道還有指尖傳來的溫度裡了。
心臟猛地跳動起來,整個房間似乎一瞬間變得很小。
「樹每次都是在遍體鱗傷之後,才會想起我呢。」
安緹莉西亞的臉上露出傷心的表情。
一張充滿哀傷,變幻莫測,白皙的美貌貼近了樹的臉。那臉上的眼睛和嘴唇太過精緻,以至於讓人覺得有如工藝品一般。
「我……」
那對嘴唇剛要繼續下去。
「——安緹。」
宛如一潑水迎面澆下。
「穗,穗波!」
安緹莉西亞紅著臉,移開了身體。
在她身後,栗色頭髮的少女打開了房門。冰藍色的雙瞳半瞇著,冷冷地看著兩人。少女身上散發出的寒氣讓樹頓覺身處極寒地獄。
「你想在公司裡幹什麼?社長醒了的話,難道不應該馬上通知我嗎?」
「我,我什麼都沒做!請不要誣陷我!而且,我身為股東,當然需要時間和社長一起討論經營方針了!你知不知道,你突然從『協會』的支部跳下去之後,我花了多大功夫來收拾殘局?!」
「我,我又沒辦法!那個時候必須要爭分奪秒啊!比起安緹的魔神來說,我的掃帚比較快嘛!」
「那就把我亦起帶上不就行了嗎!——哎呀,對不起,看樣子穗波的魔力只能支撐一個人呢。」
「……!那安緹你也是,如果能快一點地召喚出魔神不就行了。在我看來,你是不是過於依賴血統和魔法特性,反而不會自己進行調整了?」
你來我往之下,兩入之間的空間裡開始聚集起充滿敵意的魔力。
「……」
「……」
安緹莉西亞是華麗絢爛的黃金魔力。
穗波是美如森林的碧藍魔力。
黃金和碧藍糾纏在一起——樹的右眼又開始疼了起來。
「--痛,好痛痛痛。你,你們兩個!」
樹連忙上前阻止兩人。
但是她們還是沒動。直到過了一會兒之後……
「這次就算了,還有人等著。」
穗波首先移開了視線。
「有人等?」
「嗯。你進來吧。」
少女點了點頭,對身後說道。
另一個人影應聲出現在休息室的門口
「奧爾德賓……」
「叫我奧爾德就行了,似乎我的名字對你們而言太長了。」
在室內依然戴著帽子的男孩搖了搖頭,說道。
「那個……這個……」
樹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只好撓了撓頭。
奧爾德賓皺起了眉頭。
「是你自己說我是新社員的吧?」
「話是這麼說啦……只不過,我也搞不清楚應該怎麼做。」
「那,我的人社儀式什麼時候開始?搞個簡單一點契約儀式也沒關係就是了。」
「其實,我們是……沒有那種東西的……」
樹偷偷向穗波看了一眼,少女也不太高興地閉上了一隻眼睛。
倒是安緹莉西亞笑得很自然。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就行了啊?因為,『阿斯特拉爾』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啊。」
「……真是的。」
奧爾德賓受夠了似地歎了口氣。
然後,過了一小會兒之後,男孩挺直了身子。
「初次見面。我是從今天起加入『阿斯特拉爾』的奧爾德賓。
以後還要勞煩社長伊庭樹大人多多鞭笞。」
多麼正式的,多麼讓人感動的—禮啊。
終於,相隔一年之後——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又多了一位新成員。
『間章』
……夜。
在不知名的黑暗中,有一點微弱而模糊的光。
靈體。
描頭鷹形狀的靈體。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出,那其實是一隻使徒。而且像這種遠距離通信用的使徒,真正的魔法師已經很少使用了。因為電話和網絡等科技手段明顯更為便捷。
而非用使徒不可的情況,一般只有兩種。
為了防止竊聽等手段而使用保險係數相對較高的魔法通信。
或者說——這個魔法師的自尊不允許他去使用科技這種野蠻人的道具。
「……啊啊。終於還是加入了『阿斯特拉爾』。」
有聲音響起。
還處在變聲期的,男孩的聲音。
另一頭則沒有發出任何迴響。估計傳達到靈體的聲音已經被轉換成意念了吧。
「……我知道的。契約是神聖的,既然我加入了『阿斯特拉爾』,我就會遵守契約。正如你所吩咐的,如果看到了那個的話,我會馬上報告。」
黑暗中,一個模糊的人影點了點頭。
黑暗中響起的最後一句話是。
「那麼再見了……父親。」
貓頭鷹拍打著翅膀。
與此同時,靈體開始慢慢變淡,消失。
確認了魔力完全消失了之後,人影按下了開關。小小的房間裡亮起了燈光,照亮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以及他腳下的魔法陣。
男孩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宛如一座雕像一般。
在漫長的,似乎是永恆的時間之後。
「真正的笨蛋……其實是我啊。」
小小的手握緊了拳頭……奧爾德賓·格爾沃茨低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