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法師與飛翼
1
在《阿斯特拉爾》事務所的庭院裡,黑羽總算追上了那個背影。
「等等……請等一下。」
「哎呀,怎麼了?」
影崎回過頭來。
與貓屋敷他們談完之後,影崎正要離開事務所。
時近正午的陽光自大廈間的縫隙落下,映照著庭院。美貫細心照顧的牽牛花,也在庭院一角里綻放出嬌艷的花朵。
「請問……剛剛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
「因為這麼做比較有趣,這個理由不行嗎?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是以《協會》成員的身份過來的吧?」
「是這樣沒錯。」
「那就當作是這樣不就好了。還是說,你有其他問題想要問我?」
影崎注視著黑羽被陽光穿透的靈體,催促她往下說。
他的臉上依然找不到感情,太過平均的容貌讓感情的喜怒哀樂都變得曖昧起來。
所以黑羽覺得,這個男人的臉龐,說不定只是映照出注視者的心吧?
——對恐懼回以恐懼。
——對憤怒回以憤怒。
——對憂慮回以憂慮。
他的表情,簡直就像能樂(註:能樂是日本最古老的戲劇,主角皆帶著能面具表演,與歌舞位、文樂又稱「人形淨琉璃」並列為日本三大古典戲劇)的面具一樣。
「……那個,尤戴克斯先生為什麼會對樹的爸爸那麼執著呢?」
「嗯,執著是嗎?這是個很適合的形容,比起任何說法都還適合他的人生。」
影崎連眉頭也不皺,把手靠在下顎上回答。
「不過,如果要說明那兩位之間的關係,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說明《阿斯特拉爾》的創立史。讓身為外人的我來說明,這樣好嗎?」
「拜託你了,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黑羽低頭請求。她的一頭長髮憶起生前的重力,隨之搖曳。
「那麼……」
影崎沉默了一會兒後開口:
「雖然有好幾件事,不過要挑重點說的話,還是得從那個古板煉金術師的來歷說起。」
「來歷?」
「是的,魔法師當然也是有過去的。倒不如說,正因為成了魔法師,所以就連與自己無關的過去都會變得因果相連。至於他的情況,就是那個沙漠之國……」
說到這裡,影崎的台詞中斷了。
「影崎先生?」
黑羽驚訝地歪著頭。
「不…看來交涉似乎破裂了。」
他如此回答。
影崎抬頭仰望著遙遠的上空。
強大的咒力,在長寬高正好都八公尺的正方形房間裡盤旋著。
穗波與拉碧絲·尤戴克斯,正隔著桌子與沙發相互對峙。
(六……不對,是七個。)
穗波冷靜地計算著自己手中擁有的牌。
穗波使用的魔法,是女巫巫術以及作為其起源的居爾特魔法。魔法特性是「靈樹的後裔」——乃是從自然界中獲得咒力,屬於森林、岩石與歌謠的魔法。在這個只有人工物品的吊艙內,她能夠使出的法術必然有所局限。
而且,拉碧絲·尤戴克斯的實力還是個謎。
——煉金術。
儘管能用這個詞彙囊括,但是再也沒有什麼魔法擁有如此多樣性的變化了。
希臘、阿拉伯、中國、因文藝復興而絢爛的歐洲。這些在世界各地或隔離而獨立、或在彼此有交流的情況下發展的魔法總稱,才是所謂的煉金街。
(要是至少知道他使用哪個國家的魔法……)
如果知道這點,穗波也能編織出有效的法術來。
「怎麼了?對手只不過是區區的使魔,你就這麼苦惱啊?」
拉碧絲用尤戴克斯的聲音發問。
「隨你怎麼說。」
穗波一邊回答,一邊從水手服內側抽出右手。
「我藉由靈樹的守護編織咒語。因此藉鳳輿岩石的導引,貫穿西北方的禁忌之子—」
唰—!
槲寄生的飛鏢劃破空氣。
「……哼。」
拉碧絲·尤戴克斯側身避開飛鏢,但接著他卻瞪大眼睛。
飛鏢不只一隻。
一口氣射出的飛鏢貼著吊艙的天花板與牆壁飛來,宛如活生生的蛇一般,自四面八方襲向拉碧絲·尤戴克斯。
「喔。」
拉碧絲·尤戴克斯聳聳肩膀,拋出一個極小的燒瓶。
燒瓶在地板上砸碎,裡頭的內容物立刻蒸發,化為煙霧包圍著少女與槲寄生的飛鏢。
「啊!」
被那陣煙霧包圍的瞬間,灌注在槲寄生上的咒力消失了。
不只如此,所有的飛鏢全都倒轉方向攻擊穗波本人。
「…………」
穗波幾乎只靠著直覺在地上翻滾,代替她承受飛鏢暴風的艙壁被破壞得一片狼藉,越過破洞可以看見外面的藍天。
猛力灌進艙內的強風,吹拂著一頭紅髮,拉碧絲·尤戴克斯露出微笑,
「這是方向感的問題。不論對象是生物或非生物,這片霧都能讓它們失去方向感。如果用現代的說法,也可以說是扭曲慣性吧!」
他往前邁進一步。
「…………」
穗波沒辦法勉強自己站起來,她依然跪在地上,定睛注視著煉金術師。
她注視著他開始思考。
(……這不是中國或希臘的煉金術。)
如果是那邊的法術,就不會使用玻璃燒瓶之類的東西。即使有例外存在,咒物幾乎都會正確地表露出操縱者使用的魔法種類。
還有,他一邊與使魔同調,一邊使用魔法的這個事實。
(他的咒術技術可不是半吊子。術式速度也非常快,大概和貓屋敷先生差不多,或者比他更快,速度是四階到最高的五階之間。因為他用了燒瓶,所以代價是依觸媒而定的消耗式。那麼,他的魔法特性是……)
「基本而確實地從對手的法術開始分析嗎?這麼做雖然沒錯,卻太缺乏實戰經驗了。」
「什……」
「對於自己的魔法過度相信的愚昧之徒啊,所以你才會曝露出這等醜態。」
「……」
別被他迷惑了。
要是不相信自己的魔法,哪能當一個魔法師呢?
「既然如此,這次就由我先攻。」
拉碧絲·尤戴克斯接著又用手拿出兩根試管扔了出去。
試管互相碰撞,管內的液體在空中混合凝固後化為槍之雨,朝著女巫傾注而下。
「……!?」
穗波雙手的手指也同時射出槲寄生。
「我再度編織咒語!亦即藉既不屬於天、也不屬於地的靈樹之守護,擊向與我為敵之人!」
咒力劇烈衝突的漣漪在空氣中擴散。
數十把水之槍與數量相同的槲寄生飛鏢在空中亂舞。
碎裂的水槍宛如不合時節的暴風雪般散落在地板與沙發上,發出咻咻聲冒起白煙。
「酸?」
那是強烈的酸液,水之槍其實是由酸液構成的。
「——我第三次請求!亦即藉靈樹與圓厄之祝福,鍛造出母親之守護與憎惡之劍!」
穗波繼續詠唱。
伴隨著槲寄生的飛鏢,穗波也將身上的圓石護符拋出,在四周張設起簡易結界。
但結界卻沒辦法把酸液的飛沫全都擋下來。房間的裝潢緩緩溶化,穗波的水手服也有多處被酸液灼燒,散發出焦臭味。
然而,拉碧絲·尤戴克斯卻毫不動搖。
槲寄生的飛鏢與酸液的飛沫都無法觸及他。即使他的身影就映在眼中,拉碧絲·尤戴克斯卻彷彿獨自站立在另一個世界裡。
「社長,對不起!你快從後面的門逃走!」
穗波沒有回頭,直接對樹喊道。
——她沒有得到回應。
「社長?」
「——穗波。」
那是——
從腦髓直直貫穿到腳尖,令人難以違抗的聲音。
「這是社長命令。朝右斜方四十五度,向下修正三點六度,發射槲寄生飛鏢。」
「——!」
聽到指令的那一瞬間,穗波的手指已脫離她本身的意志,操縱了槲寄生飛鏢。
咻——!
她只射了一隻飛鏢。與至今所射的無數飛鏢不同,那只飛鏢停止在半空中。
不,白色的鮮血從飛鏢停止的位置滴落,另一個拉碧絲·尤戴克斯不就在那裡現身了嗎?
「咦…」
穗波屏住呼吸。
「這是個單純的陷阱,那陣煙霧也有幻覺劑的作用。那傢伙打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了。」
這的確是那個少年的聲音。
然而,卻是完全異於平常的嗓音。
「……你,那隻眼睛是……」
自燒焦的地板上站起來的詭異身影,讓受傷的拉碧絲·尤戴克斯也不禁錯愕不已。
右手握著公事包與眼罩的少年正低著頭。
明明低著頭,卻只有右眼的色澤從他垂落的瀏海底下朦朧地浮現。
宛如鬼火一般。
宛如石榴一般。
「社長……」
「接受報應吧,尤戴克斯。」
那是赤紅而不祥,人類的色素中絕不可能存在的——紅玉之瞳。
2
「……你,那隻眼睛是……」
樹聽見眼前的拉碧絲·尤戴克斯的呻吟聲遠遠地傳來。
他非常缺乏現實感。
世界與自己之間,被一層薄膜隔離起來。
樹對一切的事物都缺乏現實感,就連自己的身體都像是別人的東西一樣。
「…………」
在這片漠然中,只有右眼彷彿被埋入火焰般地熾熱。
不。
不是彷彿。
那正是火焰!是岩漿!樹甚至能清楚地察覺火焰燒灼眼窩,燒焦的肉剝落下來,腦袋被燒得糊爛的感覺。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
比起痛苦與嘔吐感,他被某種更加激烈的感覺衝擊著。
(安緹莉西亞小姐……死了?)
不過是一句話。
(她為了我……潛入尤戴克斯的工房……被殺害了?)
樹並沒有確認過這件事。
但是,他明白那句話不是在虛張聲勢。他不得不明白。正因為「死」對於魔法師而言是個十分稀鬆平常的概念,那句話甚至無法成為虛張聲勢。
【……看啊!】
嘎吱一聲。
右眼說話了。
極少在他腦海內響起的聲音。
那個聲音以及思考在樹的腦內交錯著,變的渾濁。
【……看啊!注視吧!觀察吧!看那脆弱的魔法。】
沒錯,樹看得到。
他看得見咒力的流向,能夠注視魔法的本質,觀察到神秘的真相。
妖精眼,幻之瞳。這是伊庭樹唯一擁有的魔法。
「……接受報應吧,尤戴克斯。」
「這就不必了——不過,我不想做出與那隻眼睛對上的愚行。」
下一秒,拉碧絲·尤戴克斯採取的行動大出意料之外。
少女毫不猶豫的在地板上側滾,朝著最初交手時在牆上打破的洞穴投身而去。
「咦——」
穗波衝到破洞旁俯視下方。
在穗波眼中,少女的黑色洋裝宛如花朵般擴展開來。
拉碧絲·尤戴克斯對飛艇上的兩人拋出一個微笑,用手指拔開試管的栓子。
「魯路(註:西班牙出身的神學家、詩人、煉金術師)的秘藥?」
那是能製造出靈體羽翼的藥劑。
秘藥在一瞬間如白雲般包圍了少女,立刻在少女背後化為白色的翅膀展翅飛翔。
擁有翅膀的少女朝著與飛艇相反的方向逐漸遠去。
「——社長。」
穗波回過頭,樹把一個棒狀物體拋向她。
那是穗波在交涉前擱下來的掃帚。
「我們追,你載我吧。」
「嗯、嗯。」
穗波對於少年不容辯駁的命令點著頭,眨了眨眼。
(這個人……真的是小樹嗎?)
到今天為止,穗波也曾看過好幾次。
解放妖精眼之後的,樹的模樣。
平常的懦弱完全逆轉,變成壓倒性的威嚴。
那是穗波所不知道的另一個樹。不,或者該說,現在這個少年才是真正的他?
「怎麼了?」
「………………………………………………………………不,我們走吧!」
穗波撥開煩惱,兩人朝蒼穹飛去。
「決裂——你是指樹和《協會》嗎!?」
黑羽不禁喊出聲來,她的身軀飄向空中。
儘管不可能看得見已經飛走的飛艇,她遺是拚命地凝視著天空。影崎朝黑羽揮揮手,彷彿在催促她冷靜下來。
「不,大概是尤戴克斯。《協會》內部會出現咒力的氣息——多半是舉行了魔法決鬥吧。」
「決鬥?」
「簡單說,就是獲得《協會》許可的決鬥。不管是騎士也好、魔法師也好,最後的思考方式都沒有太大的差別,想要的東西就用武力奪取。」
「可是,在那艘飛艇裡決鬥!這麼做太亂來了!」
「倒不如說,這樣對《協會》而言比較方便吧。如果在那個領域裡,既不用擔心咒波污染,也容易隱蔽。只要飛艇實際上沒有墜落,就能用偽裝魔法來輔助。」
「可是,這樣……」
「看來,你還沒有從一般人的思考方式跳脫出來啊。」
影崎臉上沒有露出苦笑的指出這一點。
「…………」
黑羽陷入沉默。
她的身軀不是活生生的肉體——卻感覺到毛骨悚然。
《阿斯特拉爾》的庭院位於大廈的空隙之間,也許是因為快到午休時間了,對側的商店街傳來嘈雜的說話聲與腳步聲。
在明亮的太陽底下,他們就連頭頂上的天空正進行著異能之戰都不知道。
啊啊—
這邊和那邊——明明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
「「這邊」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說到魔法,聽起來也許像是賢者的工作,不過實際上,魔法師的作為卻是極為野蠻。《協會》要做的就是擦亮眼睛,避免讓那種野蠻與禁忌侵蝕世俗——不過就是如此罷了。」
「魔法師欸?」
「正因為是魔法師,才需要這麼做。」
影崎歪起形似弦月的嘴唇。
「所謂的魔法,不過是從久遠之前就已被忘懷的遺物——想要把這樣的過去「延續下去」的生物,是一開始就有哪裡不對勁了。無法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是當不了魔法師的。尤戴克斯·特羅迪這個煉金術師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
「不過,你不必擔心伊庭社長的性命安危。再怎麼說他也是伊庭司的血脈,我不認為尤戴克斯會斷絕它。但是可能會被打得半死不活,或者碰到更淒慘的遭遇就是了。」
「樹不會有事的!」
黑羽突然強調。
「喔?」
「因、因為,穗波小姐也和他在一起,穗波小姐絕對不會讓樹受傷的。而且……樹有那只紅色的眼睛呀!」
黑羽也曾參與過好幾次委託《阿斯特拉爾》的事件。
他們是派遣魔法師,是被派遣去處理魔法相關麻煩的專家們。使用居爾特魔法的穗波、陰陽道的貓屋敷、神道的美貫…大家都是既強悍又厲害、非常帥氣……
所以,她懷抱著憧憬。
她盼望著身為見習生的自己,有一天也能變成那樣。黑羽希望自己也能變得像當時對她伸出援手的樹一樣。
對於過去孤單一人的黑羽來說,這也是自從她成為幽靈之後所找到的第一個目標。
影崎面無表情地看著黑羽這副模樣,向她詢問:
「你是說妖精眼嗎?」
「那、那個時候,也是那隻眼睛救了我。所以,樹他……」
「希望他別用上妖精眼啊。」
他靜靜地說著。
「咦——?」
「那名年輕社長雖然身為社長,可是卻不是魔法師吧。」
影崎腳下踏著庭院裡的雜草說道。
不知為何,黑羽覺得自己聽到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這是什麼……意思?」
影崎隨意聳聳肩回答:
「這世上沒有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魔法。就算無法馬上察覺,但越是強大的魔法,就得支付越龐大的代價。可是,並不是魔法師的樹社長還沒有親身理解到這一點。」
「代、價……」
黑羽也無法理解這名詞的意思。
不是魔法師的她,能夠明白的只有不祥的預感而已。就像與惡魔作了交易一般,這種感覺既昏暗又沉重。
「也可以稱為等價交換——還有另一點。我回答你一開始的問題吧。當《阿斯特拉爾》成立時,尤戴克斯是唯一由伊庭司推薦而加入的人物。」
「樹的爸爸推薦的?」
「是的,因為《阿斯特拉爾》原本就是招攬其他魔法集團或獨立魔法師組成的組織。只有尤戴克斯是在幾乎默默無名的情況下,經由伊庭司的斡旋加入。不過,無論是誰都不得不認同他的能力。特別是在咒力解析方面,他的能力可說是傲視群倫。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沒認識在這方面比他更厲害的魔法師。沒錯,對《阿斯特拉爾》來說,那是段黃金時代吧。」
影崎回頭望向事務所如此訴說。
「但是,尤戴克斯卻沒有從那段黃金時代裡收取任何東西。」
「沒有收取東西?」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不曾收取過金錢、寶物、咒物、魔法,或是其他任何報酬。《阿斯特拉爾》的經營權是個例外,不過這是包括伊庭司本人在內,全體創社成員都有分享的東西。」
影崎舉起空蕩蕩的手,輕輕揮了揮。
「我剛剛說過,尤戴克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吧。然而事實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僅僅是跟隨著伊庭司:既沒有目的,卻也不擇手段——他就是這樣的魔法師啊。」
「…………」
黑羽停止了呼吸。
這是無慾之人的執著。
那種人的執著,豈不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嗎?
「無論如何,尤戴克斯只是一直聽從伊庭司的命令而已。當伊庭司失去蹤影后,他也是第一個退出《阿斯特拉爾》的人。」
話題到此結束。
夏季的陽光依然在庭院裡閃耀著,唧唧的蟬鳴聲自某處響起。
「那麼,就此告辭。」
影崎行過一禮之後,準備離開。
「……啊,請等一下。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
黑羽對即將離去的影崎有禮地低頭致意。
「沒什麼,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可是,還是要謝謝你。我想得到別人的親切對待,就應該道謝才對。」
「啊?親切——嗎?」
幽靈少女一臉認真的說著。而這些話幾乎就像是奇跡般--讓影崎瞪大了眼睛。
感覺上就像齒輪的步調被弄亂了,讓他不小心變回人類一樣。
影崎咳了一聲,清清喉嚨後開口:
「……最後,可以由我問一個問題嗎?」
「咦?啊……是的,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請儘管問。」
黑羽非常嚴肅地點點頭,影崎緩緩地問道:
「你喜歡《阿斯特拉爾》嗎?」
「——是的!這是當然的。」
她天真爛漫的笑容與夏天非常相配。
彷彿目眩神迷地注視著那樣的笑容,身著陳舊西裝的影崎再度彎腰鞠躬。
「……那,我告辭了。」
說出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台詞後,影崎用著不像魔法師的方式,邁開腳步消失在大廈的縫隙之間。
原以為是流星,原來是道閃電。
女巫的掃帚與天使交纏在一起,在只有太陽和積雨雲的藍天中飛翔而去。
穗波操縱著掃帚,髮絲彷彿要被扯斷般地猛烈飄揚著。每當他們衝進雲層裡,身體就會跟著沾濕,卻又因為驚人的速度而馬上吹乾。水分在滲進衣料之前就被風壓給吹跑了。
「嗚——!」
穗波握緊凍僵的手。
她用力把快要衝出去的掃帚壓制下來。
(——太亂來了!)
穗波難得在心中叫苦,她盯著拉碧絲·尤戴克斯。
少女還在掃帚前方飛行。
——魯路的秘藥。據說那是中世紀時,因為忤逆英國國王而被幽禁在倫敦塔中的煉金術師製造的飛翔藥。待在英國的學院時,穗波也曾聽過這個傳說。
但是,光靠靈體的飛翼,就能達到如此異常的速度嗎!
「社長,你不要緊吧?」
「——才這點小事,我不要緊。」
穗波身後傳來毫不遲疑的回答,少年就坐在她的背後。
可是——他們明明這麼接近,穗波卻不禁有種孤零零的感覺。
「穗波,把咒力集中到對方身上。」
「——啊。」
拉碧絲·尤戴克斯拋出了新的燒瓶。
破碎的玻璃化為混著酸液的散彈,迫近穗波他們。
然而——
「高速詠唱。魔力強度每一階為十分。一秒內往兩點鐘方向,下方十五度展開圓石製造的簡易結界。」
「——我重複一遍!藉由風與岩石之守護,化為阻擋災厄之盾!出現吧!」
十公分大的結界在她的命令下成形,準確地「只」把會打中穗波他們的散彈擋下來。
(——!)。
這個結果令穗波戰慄。
樹過於精密的命令,還有瞬間服從命令的自己,兩者都讓她感到錯愕。
這才叫做——魔法師是不能說出這種話的——看到了魔法—樣。
「……你們要糾纏到……什麼地步……!」
依然回頭面對著他們,拉碧絲·尤戴克斯開門,
即使背對著飛行,但少女的速度依然沒有下降,論安定性與最高速度都是對手比較強。
「加速,往右六度迴旋。」
掃帚千鈞一髮地穿越再度拋出的燒瓶散彈。
「下降六度,右轉七度。」
「全力加速,朝左邊迴旋,上升五度。」
「朝左下方六度展開結界,全力加速。」
燒瓶時而化為冰雹、時而化為爆風,朝穗波他們傾注而下。
然而,穗波操縱的掃帚卻避開、彈回這一切的攻擊,大膽地縮短與少女間的距離。
「怎麼可能……」
拉碧絲戰慄著,掃帚從少女的右方衝入積雨雲中。
「穗波,只有後半部最大幅減速,把機首抬升兩百七十度。」
「伊——」
視野在雲中翻轉了一圈。
掃帚就這樣保持著高速,做出了垂直翻轉。以最高速度前進的同時,只有前端迴旋轉過來朝向下方。
(法輪機動——?)
這是被英國空軍如此稱呼的極限飛行特技。
穗波因強勁的離心力而感到痛苦。
「小樹……」
她看向樹的右眼。
在驚人的迅速行動中,樹悠然地抬起身軀,右眼變得更加赤紅耀眼。
當掃帚穿越積雨雲的瞬間,筆直朝下的他們正好出現在拉碧絲·尤戴克斯正上方數十公分的地方。
「尤戴克斯——!」
「什……」
拉碧絲=尤戴克斯仰望頭頂,大喊一聲。
「……你……!這是怎麼……」
樹在少女的眼前,高高揮起一路以來打碎魔性的拳頭。
「你的執著——」
他漂吸口氣。
「——就由你來償……」
【——給我吃。】
「!?」
剎那間,拉碧絲·尤戴克斯的胸口重重吃了一擊。就在這個瞬間——
樹的上半身搖晃了一下。
不一會兒,樹就從直立的掃帚上被拋飛出去。
——從三千公尺的高空中。
「小樹——!」
穗波的呼喊聲,不知道能不能傳達給他。
這個時候,樹的意識已經全都被右眼抓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身軀完全僵硬,五官知覺與腦袋分離——然而,只有少年的右眼,令人毛骨悚然地嘲笑著。
【給我吃。】
最後,這樣的呼喚聲遠遠地響起。
「小樹——!?」
少年的身軀,隨著昏迷的拉碧絲一起在青空中逆流。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百根時針。一百根秒針。在這個房間裡,每一秒的時間都會被刻劃百遍。
以窗簾遮蔽光線的藥劑室裡,尤戴克斯赫然睜開眼睛。
「咳咳……咳哈……」
他同時摀住嘴唇,劇烈地咳個不停。
尤戴克斯雙膝一落、四肢著地,巨大的肩膀上下起伏著。純白的圓領披風隨之晃動,被披風下擺掃到的時鐘與藥劑砸在地板上,發出劇烈的聲響碎裂開來。
「咳、咳咳……唔哦哦哦哦……」
在惡臭與齒輪之中,尤戴克斯覆蓋在圓領披風下的脊椎,宛如要折斷般的痙攣著。
尤戴克斯以幾乎要嘔出內臟的猛烈之勢趴倒地面,但是卻沒有吐出半點東西。他倒在地上痛苦掙扎著。
終於——
窗簾隨風飄動,當不合時宜的夏季陽光映照出亙漢的臉龐時,他的臉頰凹陷得判若兩人。
那是幽靈?還是亡者?
這是魔法的反動——又名為反噬的現象。
樹的一擊帶著恐怖的威力,超越空間打擊了這名煉金術師。當使魔被擊敗時,魔法師本人也會隨之負傷。
「……直接切斷構成連線的咒力嗎?」
尤戴克斯擦擦厚實的嘴唇,扶著椅子站起身來。
他的腳步還搖晃不穩。
「原來如此,比我想像中更行啊!」
他踐踏著玻璃與齒輪,輕聲低語。
但是,等著瞧吧!
他的嘴邊露出可稱為會心一笑的笑容。
接著,白色的煉金術師巨漢注視著從窗口灑落的陽光,竊笑著呢喃道:
「不過,我可找到唯一掛心的東西了。妖精眼。」
3
「——樹?」
「社長哥哥……」
當樹被送回《阿斯特拉爾》事務所時,時刻已來到夕陽西沉之時。
在兩人撞上地面之前,穗波千鈞一髮地救起他們。
暫且先不提拉碧絲,樹算不上平安無事。
黑羽和美貫衝了過來,看著昏睡的樹瞪大眼睛。特別是美貫,她的眼中立即浮現大滴的淚珠,抓住樹的身軀。
「啊!不可以、不可以!因為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如何,硬是搖晃昏迷的傷患很不好喔。」
「嗚~嗚~可是,社長哥哥沒有睜開眼睛嘛~!」
「所、所以,你先冷靜下來啦!」
貓屋敷設法架住激動的美貫。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轉向玄關問道。
「…………」
少女——穗波依然低著頭,站在玄關處咬住嘴唇。
她的栗色頭髮染上夕陽的色澤,緊握住公事包的手正微微顫抖。因為背光的關係,他看不見穗波在眼鏡下的雙眸。
「社長是在魔法決鬥裡出事的。」
「是尤戴克斯先生下的手?」
「不是的。社長拿掉眼罩進入那種狀態,在切斷尤戴克斯使魔的連線之後就倒下了。」
穗波的聲音依然冷靜。
倒不如說,是比起平常更為平靜,那嗓音會讓人聯想到寒帶地區的凍結湖面。
「原來如此。」
貓屋敷點點頭,白虎從他的懷裡探出頭喵喵叫著。
他面朝白虎發出叫聲的方向問:
「那麼,這個女孩是誰?」
「她叫拉碧絲,是尤戴克斯·特羅迪的妹妹,也是我剛剛提到的使魔。」
「……啊?」
就連貓屋敷也不禁在瞬間皺起眉頭。
「…………」
女孩——拉碧絲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樹。別說敵意,她看起來連自我意識都很朦朧。穗波用緞帶繫了女巫魔結綁在她白皙的手腕上作為封魔符,這是為了不讓尤戴克斯再度與她連線而做的處理。
「嗯……好吧!總之,現在有麻煩的是社長。」
貓屋敷摸摸臉頰,再度注視著樹。
「雖然沒有外傷,可是他身上的咒力非常混亂,特別是右半身最為嚴重。有一半可以算是咒波污染了。」
「咪嗚~」
「喵~」
「喵嗚~」
另外三隻貓從他的外褂中輕輕落下——青龍、玄武、朱雀走過去,舔著樹的臉頰。
樹的臉上只有被舔過的地方因貓咪的體溫微微泛紅,但少年的眼皮還是一動也不動。
「嗯——馬上展開治療吧!因為要徹底洗淨咒力,請貓屋敷先生也來幫忙。還有,我想借用《阿斯特拉爾》的咒物。」
「啊,等一下。」
貓屋敷拉住就要從他身旁走過的穗波手腕。
「貓屋敷先生?」
「今天就由我來泡茶吧。治療就等到喝過茶,聽完事情經過後再開始。」
過了一會兒,烘焙茶令人安心的香氣從事務所的廚房飄散出來。
把樹與拉碧絲暫時交給黑羽她們看顧,貓屋敷在小茶壺裡衝進熱水。
在等候茶泡好時,青年伸展了一下背脊,突然轉向旁邊開口:
「安緹莉西亞小姐嗎?」
他問穗波。
「沒錯,那傢伙是這麼說的。情況演變成魔法戰時,社長就拿掉眼罩了。」
「——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強烈的情緒本來就會對魔法造成影響,特別是社長的情況,他自己原本就沒辦法控制自如。」
貓屋敷輕輕搖晃泡好的小茶壺,接著他擺好茶碗,咕嘟咕嘟地把茶注入碗中。倒也不是從哪個舉動可以辨認出來,但貓屋敷優雅的動作卻會讓人聯想到茶道。
「安緹莉西亞小姐是你在英國留學時代的同學,是吧?」
「算是吧,雖然我是半途入學的學生。」
「學院首席是穗波小姐嗎?」
「首席啊~這也是因為安緹為了繼承《蓋提亞》而中途退學——像是考試之類的,三次裡頭有兩次都是安緹的成績比較好。我是連考試期間也常常在戶外進行田野調查,每當我這麼做的時候,總是會惹安緹生氣。」
「哎呀,這是為什麼?」
「『 如果你那麼討厭我,就和我堂堂正正的對決。』這很像安緹會說的話吧?」
「是啊。」
貓屋敷露出柔和的笑容勸穗波喝茶。
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穗波接過茶碗,在她手中的茶水表面正微微搖蕩著。因為她的手指正在發抖。
「嗯,謝謝你的茶……說到這裡就夠了吧。我也來幫忙洗淨社長身上的咒力。」
「穗波小姐。」
「什麼?」
「穗波小姐,請你再等一下。」
「為什麼!魔法決鬥還剩下兩次,不快點讓社長歸隊,豈不是要任對方為所欲為了!」
激昂的話語直接朝貓屋敷臉上砸去。
青年陰陽師微微瞇細眼睛,避開她的怒氣,如此詢問著:
「對於安緹莉西亞小姐的事,你有什麼想法?」
「……還談什麼想法,魔法師的死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們在現代鑽研這些東西也是無可奈何的,明明……明明都這樣了,如果我在這裡停下腳步,那才是讓安緹白白浪費了性命!」
「積極與考慮不周是兩碼子事。」
貓屋敷乾脆地搖搖頭。
「硬要把無法整理的事情整理清楚,這可不是成熟的行為。如果在站不起來的時候硬要站起來,原本能夠痊癒的傷勢也會好不了的,這是愚昧的行為啊!」
「…………!」
穗波的肩膀抖了一下。她似乎想要抗議似的抬起頭,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咒力的洗淨工作就交給我和美貫負責吧……這段時間你就休息一下——我出去了。」
「喵嗚—」
「咪嗚—」
把茶盤放在貓咪們——白虎與朱雀的背上,貓屋敷注視著穗波的背影。
即使如此,這次穗波並沒有叫住他。
(好了好了……從現在開始就是重頭戲啊。)
「……喵—」
玄武十分擔心地叫著,貓屋敷搔搔它的下巴,然後轉過走廊轉角。
「咦,黑羽小姐?」
「啊,貓屋敷先生!」
長髮的少女站在走廊的另一頭。
「那、那個,對不起,我總覺得不好進去廚房……」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在他的催促下,黑羽用有點慌亂的口吻說:
「在地下室裡——美貫說她不想跟害社長哥哥受傷的的人待在一起,跟拉碧絲吵架了。」
「哎呀、哎呀。」
貓屋敷還沒聽她說完就急忙邁開步伐。
他走下階梯。
《阿斯特拉爾》事務所的地下室,是用來舉行大型魔法儀式的房間,張設了複雜的選擇性結界。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起地面上的事務所,此處更可以說是《阿斯特拉爾》的關鍵重地。
「——祓除吧,清淨吧。」
當貓屋敷走下長長的階梯,打開青銅製的大門時——
「祓除吧,清淨吧。乞求連說出口亦感敬畏之祓戶大神靈驗,若願一切惡事罪穢祓去消除,便宣讀天津祝詞之太祝詞事——」
口齒不甚清晰的祝詞,在十公尺見方的地下室裡迴響。
啪!
拍手聲跟著響起。
雖然肉眼看不見,但某種清淨之物從結界中進一步劃下界線。
「哼~哼~」
身穿巫女服的美貫在結界中央,像動物般地威嚇著拉碧絲。陷入昏睡的樹被放置在她身後的床上,由於剛剛施行的「禊」,整個房間沐浴在澄澈凜然的空氣中。
「…………」
相對於美貫,拉碧絲依然沉默不語。她在比美貫拍手之處稍微前面的位置呆站著。
拉碧絲一如平常的面無表情,但她一直在原地輕輕踏步,看起來也像是很為難的樣子。
「——美貫。」
貓屋敷對她喊道。
「啊!」
「啊什麼啊,我不是交代過要你們別吵架嗎?」
美貫畏縮地提出反駁:
「因、因為,是這個女生害社長哥哥受傷的吧?所以我叫她離開社長哥哥身邊,但是她卻一直—黏著他。而且……那個女生的身體一定有問題啦!」
關貫的神道的魔法特性——「禊」,是祓除一切污穢的絕對結界。「楔」幾乎排斥所有的魔法,咒力,相反卻對人類本身毫無影響。
「……那麼……」
貓屋敷轉移目光。
拉碧絲保持沉默,她的肩頭滲出白色的液體。
一開始,他還以為那是油漆之類的東西。因為剛剛「禊」的衝擊力,害桌子或什麼的塗料剝落了。
然而——
那液體雖然是白色的,卻散發出他所熟悉的氣味。液體流出的量不過勉強能滲透衣料,但是黏稠的鐵銹氣味卻如潮水般擴散開來。
「白色的……血……?」
黑羽睜大了雙眼。
4
「原來如此。」
貓屋敷徹底明白了。
「……你是人工生命體(註:荷姆克魯斯,又譯人造侏儒)嗎?」
「那、那是什麼東西?指的是什麼?」
黑羽在後面眨著眼,身為靈體的她也無法靠近美貫的「禊」。
「就是藉由煉金術製造的人工生命,用拉丁文來說則是「小人」。依照帕拉塞爾蘇斯(註:文藝復興初期的醫師、煉金術師)的論文,人工生命體應該是只能活在試管中的生物,但是她似乎逃離了這個枷鎖。」
「因為哥哥是天才。」
拉碧絲面無表情地說著,但她的表情看起來並不像不感到自豪。
與她的神情相反,拉碧絲並沒有試著按住從洋裝裡滲出的鮮血。說不定她沒有痛覺,即使擁有痛覺,說不定她的腦中也沒有治療傷口的思維。
——人工生命體,沒有靈魂的小人。
根據傳說,關於他們的能力可說是大異其趣。
有文獻記載,他們一出生就擁有自然界的一切知識;也有傳說表示,他們與人類的嬰幼兒並無不同。關於製作方式與材料也是,有些說需要人類的精液與數種草藥,有些說必須要有馬糞或鮮血,一致的記述極為稀少。因此就連在《協會》之中,能夠創造人工生命體的煉金術師也只有寥寥數人。
(……不止如此,他還用上新的辦法,型塑出幾乎和人體一模一樣的人工生命體?)
尤戴克斯·特羅迪。
在伊庭司失蹤後的七年以來,他到底得到了什麼?
貓屋敷不自覺地歎了口氣,這時,拉碧絲轉頭望向他。
「我知道你,哥哥有說過。貓屋敷蓮,是唯一留在《阿斯特拉爾》的後輩。」
「我還以為那個人已經把《阿斯特拉爾》的事情全都忘掉了。」
貓屋敷抓抓頭,熏灰色的頭髮沙沙搖曳。
「——那麼,就像美貫所說的一樣,你不打算離開這裡嗎?」
「拉碧絲要待在樹身邊。」
簡短地說完後,拉碧絲再度轉向樹。
「那個……」
「不要。」
拉碧絲一口拒絕,就連頭都沒有搖一下。
感覺上,她有點像只忠犬。拉碧絲注視著昏迷少年的眼神,甚至可說是一心一意的。
少女斷然說道。
「拉碧絲要待在這裡。」
「嗯……」
貓屋敷動了動腦筋,提出替代方案:
「這樣好了,我允許你待在這個房間的門前。因為我們得替他徹底洗淨咒力,我想避免人工生命體的咒波干涉。」
「貓屋敷先生?」
這個讓步讓美貫瞪大眼睛。
「這樣太奇怪了吧!如果那女孩對社長哥哥做出什麼事,那該怎麼辦?」
「人工生命體沒有足以傷害他人的自我。只要尤戴克斯不下命令,她就不會傷害社長吧?既然有穗波小姐的女巫魔結在,她就不能牽上新的連線。」
「可是……」
「拉碧絲不會讓樹受傷。」
人工生命體少女斷然回答。
「哼—你在說什麼啊!那社長哥哥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是哥哥做的——拉碧絲不會讓樹受傷。」
「…………」
貓屋敷與黑羽都無言地注視著少女。
不知為何,就連美貫都陷入了沉默。儘管她依然把樹護衛在背後,不滿的鼓起腮幫子,但還是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拉碧絲的回答就是如此的真切。
「那就這樣決定了。在等待的時候,你要不要喝點茶?不然茶也會冷掉的。」
「茶?」
拉碧絲納悶地歪著頭。
「喵~」
「咪嗚~」
在貓屋敷腳邊,一直背著茶盤的白虎與朱雀發出小小的抗議聲。
穗波抱著雙膝坐在沙發上。
《阿斯特拉爾》的沙發已失去彈性,不過光是蹲坐在坐墊上面倒還十分柔軟。
她眼前的茶几上放著沒有飲用的烘焙茶,銀色的公事包滾落在沙發與茶几之間的地板上。
穗波用食指指著那個公事包。
「我在月光下乞求。」
於是,自窗外射入的月光倏然伸長。
「藉由靈樹與月之守護,解放南方的咒縛。發射!」
染上月光的槲寄生飛鏢呈一直線朝公事包飛去。月光在只點著微亮燈泡的室內彈開,連著兩三次猛撞上公事包的表面。
但是碎裂的卻只有槲寄生的飛鏢。
「……連一點傷痕都沒有嗎?」
穗波一臉苦惱地低語。
她已經嘗試過相當多的咒術,卻連這個公事包的正確材質都搞不清楚。不只如此,公事包上連鎖孔或接縫都沒有。
穗波唯一明白的,只有這個公事包本身,是作為一個最小規模的結界在運作機能而已。
(真不傀是伊庭司的遺產…)
《協會》之所以會在魔法決鬥分出勝負前就把公事包交給他們,是因為《協會》有絕對的自信,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這個箱子。雖然不知道伊庭司遺留了什麼東西,不過光是這個公事包的結界,就可說是非常稀有的咒物。
(尤戴克斯會想要這東西也是理所當然的……)
穗波歎了口氣。
她的身體隨咒力的消散一口氣失去力氣。讓穗波想起「脫力」這個名詞。
「如果在站不起來的時候硬要站起來,原本能夠痊癒的傷勢也會好不了的。這是愚昧的行為啊!」
(…………!)
穗波咬緊牙關。
其實她明白,貓屋敷的指摘是正確的。
就算她現在勉強自己也不會有什麼作用。雖然如此,穗波還是不甘心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無法原諒感到害怕的自己。
沒錯。
她害怕了。
「對於自己的魔法過度相信的愚昧之徒啊,所以你才會曝露出這等醜態。」
與尤戴克斯的決鬥,和化為魔法的魔法師歐茲華德不同,始終是在同一個競技場上進行的魔法戰鬥。對穗波來說,這是她第一次有戰敗的預感。
比起任何事情。
——比起任何事都更令她不甘心、令她害怕的是……
「——我……又讓……小樹……」
——PRRRRRRR…………
一陣電子音突然切入穗波的思緒當中。
那是手機鈴聲,樹的手機正響著。手機就塞在從昏睡少年身上脫下的德式禮服口袋中。
「啊……」
——PRRRRRRR…………
鈴聲不死心地持續響起,堪稱頑強。
穗波輸給那份毅力,從西裝的口袋裡拿出手機。她把手貼在胸口上,戰戰兢兢地按下了通話鈕。
「你終於接電話啦!怎麼啦,樹哥?」
突然問,一個活潑少女的聲音敲打著耳膜。
「咦?哥哥?」
「喂?」
糟糕,我不小心回答了!做個深呼吸讓心緒冷靜下來,再試一次吧!
「我、我……的名字叫穗波·高瀨·安布勒,是社長……不,伊庭同學的同班同學……」
「同班同學?可是,現在是日本晚上九點吧?」
「啊!」
沒有防備的穗波被她的問題擊中要害。自己竟然會連續犯下這種不像自己的失態!
但是,讓穗波吃驚的事情還不只這些。
「啊、啊、啊!那個,難、難道!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嗎?」
「咦咦!」
「啊~!所以就算我說了那麼多,哥哥還是不肯來美國!」
穗波感到在電話另一頭的妹妹正一個人認同之後點點頭。明顯朝不妙方向前進的感覺,讓穗波的心裡冒起雞皮疙瘩。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對,我們是同學,也是打工的夥伴!」
「咦,不對嗎?」
樹的妹妹傻楞地問。
「那,樹哥人在那邊嗎?」
「這……。那個……伊庭同學他把手機忘在打工的地方了,所以就先由我保管。」
「嘖,真無聊。不過,哥哥還是老樣子耶!」
樹的妹妹友善地笑著,拍了拍手。
「樹哥打從以前開始就常常丟三落四的。像鉛筆盒或橡皮擦之類的東西倒還好,嚴重的時候,他還把整個書包忘在家裡就去上學了呢!結果上了高中以後,這毛病也沒改過來。」
「忘掉整個書包?」
「嗯,那個……這要保密喔。他以前曾經忘記帶便當,結果還跟小孩子一樣哭著回家唷。他最近還會這樣嗎?」
「最近是沒那麼誇張了……」
穗波一邊微笑,一邊承受罪惡感剌痛著內心。
這段對話實在太過日常了。
那名少年,應該可以用這麼平凡的方式生活。
是他們把樹拖進了這個世界。因為有魔法師的「遺產」存在,他們就只顧自己的方便把樹叫出來、只顧自己的方便要他擔任社長。
然後,還讓他碰上那樣的事。
(只顧自己方便,自以為是的約定啊!)
——「…小樹!小樹!小樹!」
——「我要成為這裡的女巫。」
就算他們在許久之前曾經約定過,既然他本人都已經忘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咦,怎麼了?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不,不是這樣的。」
穗波以無力的語氣否認。
可是,她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了。越是與樹的妹妹交談,穗波就感到自己的罪惡越被突顯出來。現在的她,已經失去直視那些罪惡的力量。
「那麼……我可以拜託你傳個話給樹哥嗎?」
「啊…嗯,沒問題。」
「謝謝!嗯—這是我爸爸——也就是樹哥的叔叔要轉告他的話。他說在很久以前,司伯父有交代過他。」
樹的妹妹繼續說道:
「要是有個叫尤戴克斯的人來了……」
穗波的表情,僵硬得宛如看見梅杜莎的臉龐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