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白夜 第二章 風起 (六)
雨後羅霄山蒼翠如墨,清風徐徐從林間掃過,帶著幾分清涼,也帶著幾分草木生髮的氣息,熏得人陶然欲醉,混不知身在人間。
順著下山的羊腸小徑,兩匹馬一前一後的走著。聽著泉聲,聽著鳥鳴,聽著空山新雨後的熱鬧與寂寞。
走在前面的,是個身材高挺的女子,眉眼相對比較粗大,沒有江南女子那種淡掃蛾眉的溫婉,但帶著幾分男兒氣,看上去別有一番味道。
她身後不遠處那個男子卻生得面如冠玉,鼻直口方,白馬,素袍,一幅江南讀書郎的好相貌。
兩個人一路上若即若離,除了在岔路口,那個男子偶爾出言指點方向外,再無半句交談。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卻從未拉大。有時後邊的馬行得慢了,前邊的女子會下意識的帶帶韁繩,等上一下。有時前邊的馬走得徐了,後邊的男子會放慢腳步,把彼此之間的距離再度拉開。
知情的,曉得二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小夫妻結伴回娘家,在路上因為雞毛蒜皮的細事拌了嘴,正在賭氣,彼此僵持著,等待對付率先開口道歉。
山路雖然長,終究有一個盡處,後邊的男子輕輕提腕,帶住了馬頭。前面的女子仿佛受了驚嚇,驀然回首,恨恨地看了兩眼,終於開口,卻是挑釁之語,“多謝林將軍遠送,他日疆場相遇,小女子當報此日相待之德!”
“不必客氣,若有戰場相遇之時,林某自然不會手下留情。只望塔那小姐沿途小心,別暴露蒙古人的身份。否則,蒙古軍在江南所行“德政”,鄉野百姓會毫釐不差奉還給你!”白袍讀書郎在馬背上輕輕拱手,回話針鋒相對。
沒有錯,他們正是被西門彪擒獲的塔那,和破虜軍江西獨立標統領林琦。兩個不可能也不應該牽扯到一起,卻被命運偏偏牽扯到一起的人。
“大元天下,蒙漢一家,鄉野百姓才不會如你們這些賊寇般無禮!”塔那怒上眉梢,抬起馬鞭,指著林琦罵道。
林琦的臉上,也迅速浮起幾縷陰雲,冷笑一聲,答道:“蒙漢一家,哈哈,這話我倒第一次聽說。沒錯,的確是一家,只不過在大元朝廷眼裏,你蒙古人是家裏的主人,想拿什麼拿什麼,想砸什麼砸什麼。我漢人是奴僕與家畜,想怎麼殺就怎麼殺而已。姑娘可以不信我的話,換回蒙古人的裝束試試,不出十裏,山下百姓的一人一磚頭,也要把你拍成肉醬!”
“你!”塔娜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本來只打算道個謝的,誰知道開口就變成了鬥嘴。這樣鬥嘴有意義麼?畢竟是人家在山中百般回護,才保得自己周全。可不說兩句挽回顏面的話,堂堂大英雄,江西右丞達春的女兒,居然被一個南人以施捨的面孔放了。這口氣她也咽不下去。
想想過去在羅霄山中的十幾天,塔娜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場惡夢。夢醒後,整個世界都變了,包括以前自己對這個世上各族人的看法,自己以蒙古人為尊的信念。
當從馬背上醒來,發覺自己成了西門彪的俘虜那一刻,塔娜已經對自己的下場做了最壞的打算。
按蒙古人規矩,戰場上被人擊敗者,生命和尊嚴就不再屬於自己。對方可以隨意欺淩、侮辱、甚至虐殺。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是男是女。
這是草原上的法則,各部落之間,互相劫掠牛羊、牲畜和女人。只有靠掠奪,才能保證其中一些部落能壯大,能成為草原和大漠的霸主。
也只有靠掠奪和征服,那麼多部落,才被鐵木真大汗整合在一起。彼此血脈相連,成就了蒙古人天下無雙的基業。
蒙古人沒那麼強的貞操觀念,即使塔娜被西門彪強行收做老婆,將來她的父親領兵剿滅了這夥山賊,她自己依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一個英雄夫婿。只要她願意,沒人會在乎過去發生過什麼。
當年鐵木真大汗的妻子被人劫走,被救回來時身懷六甲,鐵木真大汗依然待她如舊,讓她做了一輩子的可墩(大妃),為後宮一百多名女子之首。而鐵木真大汗的一百多名妃子,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搶回來的,是他們仇敵的女兒和妻子。鐵木真殺了她們的丈夫和父親,依然有信心將她們征服。
草原女兒,生下來時,就懂得這個規則。所以她們不愛哭,卻知道用手把搶奶吃的兄弟姐妹推開。
塔娜甚至想到了如何面對屠刀,嘲笑這些南人的膽小無能,只會打埋伏,不敢正面作戰。或者如何委曲求全,做了西門彪的老婆,然後想辦法挑撥離間,毀了他的整個山寨。甚至掌握了他的活動規律,與朝廷剿匪的官兵裏應外合。
她惟獨沒想到,西門彪看都沒自己看她一眼,就把她當作禮物,送給了林琦。
她更沒想到的是,林琦居然拒絕了這個禮物,並且不准其他人碰她,下令將她釋放。為了這個犯眾怒的決定,林琦甚至不惜面對所有部下的指責。
林琦將軍不是個心軟的人,這點塔娜很清楚。因為林琦剛和西門彪等人吵完了,當著她的面,下令將一百七十三名蒙古俘虜全部斬殺。
至於放了她的理由,卻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也不是因為她是達春的女兒。而是因為,林琦認為,鐵木真、忽必烈、達春等塔娜心目中的英雄奪人妻女,是未開化禽獸;而漢人不是,他們是有數千年文明傳承的人,不做衣冠禽獸才做的事。
在塔娜原來的意識裏,蒙古人是第一等英雄,打遍天下無敵手。南人是最下等奴隸,卑鄙,無恥,懦弱。嘴巴上的話說得一個比一個漂亮,做事一個比一個陰險下流。她一直認為自己的想法正確,而那些大儒與名士奴顏卑膝的作為,也的確印證了她的判斷。
但是在林琦和西門彪的面前,她突然發現,自己錯了,他們堂堂正正,說到做到。並且在他們眼裏,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是野蠻、蒙昧、茹毛飲血代名詞。
“野蠻和高貴,都是人的行為,不是人的血統!”對著眾人,林琦如是說。
這極大傷害了塔娜的自尊心,在其後的幾天裏,她想方設法激怒林琦,激怒西門彪,希望他們能殺死自己,收回這種高高在上的憐憫於施捨。
而這對為了如何處置她曾經吵架的兄弟,居然不肯上當。一個領兵下山,飄然而去;另一個,任自己百般挑撥,只說了一句,“戰場不是女人來的地方,做女人,就要在家相夫教子。只有男人都沒本事了,才讓女人上戰場。也只有未開化的野人,才從女人肚皮上找尊嚴!”
她嘲笑對方屠殺俘虜,手段不比蒙古人慈善。林琦自是反問,到底誰請蒙古人來的江南?
她申辯蒙古人南下,是因為大宋朝廷腐朽懦弱,賈似道專權誤國。而林琦一句,“我們大宋朝廷腐朽,是我們大宋自己的事情,自然有宋人忠義之士自己解決。一個人家裏出了亂子,不能成為強盜趁火打劫的藉口!”,噎得她啞口無言。
非但林琦如此,連負責監視她的破虜軍小兵,眼神裏都將仇恨變成了驕傲。終日高揚著下巴,仿佛對著的是一個沒有腦子的白癡。
這種受歧視的感覺,讓她瘋狂。雲端和地獄身份的對比,讓她慢慢睜開雙眼開始觀察,觀察羅霄山中的一切。
通過觀察,她發現,這裏的將士,和蒙古軍是完全不同類的一種人。他們身上,比蒙古武士少了一點兇悍,但多出幾分自信。他們身上,沒那些南人大儒身上的奴顏婢膝,而是帶著一種直視一切的自尊。
在羅霄山中,塔娜聽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平等。這和她族中,那種英雄掌握一切,其他人皆為英雄的爪牙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這一切讓她很好奇。可沒等她真正理解其中的內涵,文天祥的信和達春的贖金都到了。林琦放了她,並且怕有人心懷不滿,路上將她截殺,親自送她出了山。
“好了,這是羅霄山另一側,前方不遠,就是安福,你父親的人在那裏接你。順著水路可以去吉州,然後乘船去贛州,一路上都在你父親的控制範圍內!”
林琦看看塔娜蒼白的臉,笑了笑,不跟這種蠻族女子一般見識。
“多謝!”塔娜搖搖頭,壓住心頭的怒火和紛亂的思緒,從牙根深處擠出了細若蚊蚋的一個詞。分別在即,恨也好,怒也罷,畢竟要說一句客氣話,否則走了之後,這個南人將軍眼中,自己恐怕永遠是個不知道禮節的蠻族。如果這不是在江南,而是在草原上,被人知道知恩不報,也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不客氣,回去勸勸你的父親,約束部下,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等你們退出江南了,流落在各地的族人日子也會好過些。”林琦淡淡地回應,不知道為什麼,他發現自己今天的涵養出奇的差,只要說話,就喜歡帶上幾分譏諷。
“嗯!”這一回,塔娜破例沒有還嘴。咬著下唇,想了想,忠於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哪天將軍落魄了,可以到我家來喝碗奶茶。塔娜將待以貴客之禮!”
這已經是她能想到最客氣的告別詞了,羅霄山中這股山賊很快就要面臨滅頂之災。在軍中滾打多年的塔娜能看出這片山區的重要性。張弘范帶兵五十萬剿滅殘宋,必須下狠手剿滅山區的匪患。否則,大軍的糧道時刻都在林琦的威脅之下。而林琦麾下這千把人,縱使士氣再高,畢竟人數太少,當不得大軍傾力一擊。
如果有一天,面前這個將軍落魄了,自己一定會像他對自己一樣對他。將他加到自己身上屈辱一一歸還,但要保住他的性命。望著林琦英俊的面孔,塔娜默默的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升起這種愚蠢的想法,並且,好像還帶著幾分期待。
“如果哪天,令尊和蒙古人退回了漠北。小姐可到我家品茶,在下將倒履相迎!”林琦拱拱手,似笑非笑。
突然間,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內疚。如果有那麼一天,蒙古人被打回了漠北,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這個古怪的女子呢?真如她所說,去喝一碗奶茶?可明明自己應該對其充滿仇恨才對,難道真如弟兄們所指責的那樣,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了雙眼?
倒履相迎啊!塔娜終於等到了一個自己希望的友好辭彙,讀過幾天漢人書的她,知道這是對朋友的歡迎詞,雖然這個詞從林琦嘴裏說出來,依然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滿意地點點頭,心裏的怨氣一點點消散,瞪大靈動的雙眼問了一句,“江南茶好時,不知將軍家在何處?家中幾人?”這兩句,卻是地道的江南語言了,只是從塔娜嘴巴裏問出來,配上無邊山色,朦朧中,有點不同的味道。
“鍺山,福建。沒人了,先是被索都一把大火,送了族人性命。然後,老婆孩子都被李恒抓了,不知道賣到了哪里!”林琦歎了口氣,遺憾地說道。上下打量了塔娜一番,笑道:“你快走吧,每次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殺了你……”
塔娜笑了笑,搖頭。壓住亂亂的心情,皮靴輕輕磕動了馬腹,前行數步,又帶住了馬頭,轉身說道:“將軍此後小心些,張弘範帶兵,五十余萬。你正堵在他的糧道上,最近又毀了他的軍資,讓他未曾出師,先折銳氣!”
此話何意?林琦一愣,信口答道:“我江南百姓何止五百萬,五千萬!”
說完,撥轉馬頭,向來路上奔去。
塔娜笑了笑,目送著林琦的戰馬跑遠,轉身,慢慢地向山外行。
自從她知曉自己的情郎戰死在邵武後,一顆心裏除了恨,就是恨,再容不下其他東西。可現在,封閉的心中仿佛突然進入了一縷陽光,那個白袍將軍的身影,就策馬在陽光裏。
蒙古人,漢人,真的很重要麼,他們都是英雄啊。一邊縱馬飛奔,塔娜一邊默默地想。驀然抬頭,已經看到了江西蒙古軍的黑纛旗。